男人在祠堂跪了一整晚。
正妻宠妾，嫡子庶子，来了一遭又一遭，全都被他轰走。
他只希望阿爷能入他的梦，再骂他一顿，让他解脱。
所以他回忆了阿爷很久，从幼年到最后一面。
他听着阿爷同阿娘痛哭流涕的交代后事，阿爷苍老的声音全是悔恨，他说此生最对不起的就是老陈。
老陈，老陈。
老陈有个女儿，那女儿很可怜，从小就被玄乎其玄的说法钉的死死的，百天就被钉到庙里，长大了又被丢到粗人遍地的侠客窝里。
但那时的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被夫子骂了，被爹娘打了，在院里躲着哭了，她来了。
她其实是迷了路，但看到他这个鼻涕一把泪一把的小孩，还是伸出了手。
那是风清气明的一天，日光高聚，她眉心点了一抹红，像降在他家后院的菩萨。
他看呆了，痴痴地问了一句，你是来救我的神明吗？
她噗嗤笑了，说她只是迷了路，还等着别人寻她回去。
他做了那天最大胆的事情，他牵着她的手，带着她回到正厅。
那日之后，阿娘每次喊上香祈福，他不再推拒。
在菩萨面前跪了五次之后，他走到了阿爷面前，他说阿爷，能不能给我定个亲。
哪家姑娘？
陈叔家的。
从此之后，他天天被安排相看，但都不是他的神明。
直到那天，他刚想跟父母告罪，说自己要遣了媒人去陈家提亲，却得来她要嫁入东宫的消息。
再过两天，长安燃了一把三天三夜都没熄的火。他安慰自己，神明本就不属于这世间。
她只是，涅槃了。
京城的贵人们家家礼佛。只是太过喜爱就会滋长恶念。长安最有名的花楼放出消息，说有个新来的俏菩萨。这乖女不同于之前的那些娇娘，眉间带点冷意，长得像要供在高堂的玉人，又像那手执金刚杵的武菩萨。
纨绔间议论纷纷，他听着那些污言秽语，这些世家公子顶着俊秀的脸，说着最下流的话。他们说这种弱小的雏儿太适合被折辱，他们说要看她被碾进泥里的样子，他们说，花楼里的"菩萨"，要用肉身，带给男人极乐。
他只是垂眸，听着旁边人打诨。
菩萨不会自愿被捆在腌臜的地方，只适合被恭敬地请来供奉。
所以他要去请，把她请到家里，同她举案齐眉。
但是晚了一步，有人出手太过阔绰，权势滔天，他的阿爷也要低头。
再次听到俗菩萨的消息，是众人纷纷惋惜。
他们说她是生着观音面的恶鬼，竟敢伤了供她香火的贵客，他们说这婆娘也够惨的，逃都逃不过，被活活打死。
他愕然，打听到了她的去处，悄悄去寺里请了高僧，在乱葬岗的寒月里，对着那件猩红的白纱，超度了一夜。
后来的回忆就像走马灯，最终定格到阿爷走前那一天。阿爷说，还对不起一个人。
一个在凉州的人。
阿爷颤着声音，说实在太贸然，把那孩子吓坏了，把那孩子吓得头也不回的逃走。
阿爷说，对不起那孩子的父亲。
阿爷哽咽着，说那时也是深陷泥潭，只能对老陈冷眼旁观。
男人张大了嘴巴。
那日他喝了酒，把腰肢酥软的爱妾抱在镜前，亲自为她点了红。
娇娘艳唇喃嗔，他发疯般的，把她就地蹂躏了一夜。
直到他亲自来到凉州，看到了一个让人魂牵梦绕的女郎。
这女郎是张尚书最小的女儿。张尚书求了很多年的旌节，随着长安使团一起抵达。
张尚书的女儿生的这般模样，是因为这女郎的娘。
他看到她了，看到她被稚子围住，听着童声喊祖母，一下子把他拉到梦里。
梦里，他同她也是这般，生了很多孩子，又很幸福的看着儿孙绕膝。
他恍惚了，他一下子想起了父亲临终时的话。
在凉州并没有呆很久，他跟着上司一起回了长安。
新帝荣登大宝，对他这种没什么根基小官毫不在意。
但新帝有个心病。
他一级级宴请了很多公公，终于请到了皇帝身边最红的人。
他奴颜婢膝，给公公端茶捏肩，他说有件前尘往事，或许能松快松快陛下心里的那块石头。
他说，很多年前有个勾敌叛国的罪臣。
他低了身子，讨好道，这罪臣有个女儿，跑到了凉州。
他扬起笑。这罪臣之女，是张尚书的妻子。
公公果然起了兴致。他掐着嗓子，老奴可听说，先帝已然要为陈老将军昭雪。
他笑道，归义军是叛是忠，不过一句天宪罢了。
公公很高兴，同他畅谈一宿。
末了，他听见这阉人傲着开口，问他求什么。
他想了想，求张尚书的小女儿。
他有个小儿子，吃腻了长安的口味，要吃那长在沙地里的。
公公哂了一声，不过是个边陲小地的蛮人，小事一桩。
公公去了凉州，却只剩了颗头回来。
他想笑。
自从同那阉狗筹谋之后，皇帝竟然找到了他。
新帝是只笑面虎，老虎懒洋洋的问他，朕听说爱卿有鸿鹄之志，只是不知卿——为何不直达天听？
他最擅长的就是给牲畜顺毛，于是摆出一副惶恐模样，结结巴巴的回道，陛下圣明，微臣愿……为陛下效犬马之劳！
哪里有宠臣会被派去走一趟那千里之路的？
是宠臣太过得意，还是天子太会伪装？朝堂确实变了。公公因着治下不严、假传圣旨、残害忠良，无根之人汲汲营营钻扎了很深的根，从上到下，被铲得七零八落。
朝堂震动。
他们更没想到这支同边塞蛮子孤军奋战那么久，甚至快因为长安摇摆不定的决策而四分五裂的归义军，会因为张淮深之死，愤然抵抗。
大臣们转了风向，纷纷说节度使张大人死的太冤太惨，要圣人怜恳，以慰这忠勇之士的在天之灵。
只是从此之后，他夜夜梦魇，去了香火最盛的庙里小住一月，也不得安生。
梦里一会是沙，一会是雪。沙里头，雪堆里，总是会冒出个蜜色精怪。
这精怪头上顶着个野兔，野兔眉间有一撮红毛。
精怪和野兔都看到了他，那野兔怒目圆睁，忽又变得巨大，它手里握着一把唐横刀，步步逼近。
而那精怪却一手将它拉了回来，它一下变成憨态可掬但气冲冲的小兔，被精怪稳稳的托在肩头。
蜜色精怪嘲弄的睨他，转身离去。
他看着精怪不停地给野兔顺毛，旁边一堆小野兔蹦蹦跶跶。
他还听到精怪说，
"乖，他的血，会脏了我寻来的好刀。"
这话激起一身寒意。
他醒了。
是孱弱的烛火，满壁的牌位。
阿爷没有入他的梦。他试着抬膝，踉跄蹒跚到祠堂后面。
那是一个蒙尘的牌位，是老陈一家惨死之后，阿爷偷刻的灵位。
他把它放在阿爷旁边，声泪俱下，悔恨的磕到青砖见红。
第二天他看着爱妾期待的眼神，命人套了车，去祭拜曾经的故人，
故人姓张，好几个张。
第一个张去的早，第二个张来的时候，他还跟着同僚一起悼念过第一个张的儿子。
只是没多久，第二个张也去了。
他看着天边暮日，朝着西边一礼三叩。
还有一个张，这个张被他……他亲自为君王递的刀害死。
还有这个张的妻子，他曾经想共白首的女子。
听说她死的时候，和丈夫的手钉在一起。
跪是渗进外袍里的泥。
罪是凿进命簿里的恶。
他是要下地狱的。
但在下地狱之前，让他多做几件假惺惺的样子，宽一宽心里的罪孽。
虽然他不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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