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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最后一个日落

飞船在空中超速行驶,文斯的驾驶技术相较一个月前好了不少,但还是不可避免地带来一阵颠簸。男人的眉头紧皱,脸上的胡茬又有几分发青。“查克,具体位置,他们在哪里?”

“等等——”查克盘腿坐在驾驶位旁边,通讯设备在他手里有些大得过分,“信号断了,联系不上索妮娅!”

“怎么回事,索妮娅怎么了?”另一架飞船上,哈莉特和阿里斯坐在显示屏前。

“没事。”文斯回答道,“哈莉特,打开雷达,注意实验部飞行器的走向。你们按索妮娅发的定位去接免疫者——”

“那你呢?”

男人的目光坚定,有种异样的直觉告诉他,他该这样做:“我要去逛一圈安全区。”

安全区内,城市的前半部分已然沦陷。反叛军的远程武器无法到达更远,或许下一步,他们会选择冲破大门,给这片文明来上最后一击。实验楼A馆的走廊上,冰冷的刀刃被血肉包裹,终于染上了一丝温度。黑暗中挣扎的男孩不再嘶吼,反而直直跪在了地上。

“砰——”

为了让自己恢复理智,纽特将刀深深地插进腿里——他大概答应过森夏恩的,不会自我了结。

他想活下去,他想让他们活下去。

她想活下去,她想让他们活下去。

詹森终于对森夏恩开了枪,可那女孩注定不能死在这里。在被放倒的瞬间,子弹贴着她的发丝穿梭而过,就像曾经擦过纽特头上的金色——那枚子弹用自己的身躯撞碎玻璃,外界的灼热顿时填满室内。

两个女孩在地面上撕扯,她们不顾对方身上的疼痛,一次又一次将彼此向地面摔击——她们似乎要将所有的矛盾都掰开加剧,她们要从头至尾,彻彻底底地分离——将过去和未来分离,将“你”从“我”的概念中分离。詹森早已不听佩吉的命令,他对着地面胡乱开枪,直到膛内只剩最后一颗子弹。

在靠近墙角的地方,森夏恩将上方的女孩按倒在地,她迅速从墙角拿回手枪——枪筒被晾在一旁,早已变得冰冷。但下一刻,温热的物体就抵住森夏恩的胸口。

秒针的声响突然在脑中催促,森夏恩紧紧闭上眼睛,可预料中的痛感并没有传来。她低下头,却发现在特蕾莎紧紧握住的是枪筒。黑黝黝的枪口对准的,是她自己的心口。

在突然变得嘈杂的安全区内,实验楼B馆“轰”的一声塌落,带着所有实验部的心血,埋葬在那一片火海。特蕾莎的眼中跃动着火光,但心脏却和蓝色一样,死得安安静静。

“森夏恩,我以为我爱你……可我恨你自私。”

“砰——”

实验室的门被用力撞开,在詹森要开出最后一枪的时刻,一个人影扑到男人背后,力气之大几乎要将他钉在地面。火光闪烁之间,森夏恩看清了那黑影的面孔——

“……纽特?”

森夏恩感觉身上一沉,特蕾莎将什么东西塞进她的口袋——那管她早已焐热的血清,还有些别的什么。在她来不及拉住她手的时候,那女孩早已挣脱。特蕾莎踉跄几步,奔向佩吉的身边。

在托马斯近乎绝望的眼睛中,森夏恩看见,特蕾莎环住佩吉的腰际——她扯着她跃下高楼,在滔天的火焰中,她们像迷宫的高墙一样塌落。

“不……”

“纽特!”

森夏恩试图将他从毫无还手之力的詹森身上推开,她用尽全身力气,纽特却纹丝不动。不断进出的刀刃让她找不到间隙,“纽特……血清……”她只好手忙将乱地打开注射器。但突然,纽特松开了詹森。

“呃啊——”

浸满黑色的眼瞳直视着森夏恩,无神却像是盯着猎物,这一刻她的心猛然收缩。在她眼前的是纽特,还是博格?不管是谁,他的指甲都深深地嵌入她的掌心之中。

“纽特!是我!”

注射器被困在双手之间,随时可能被压破。男孩那沾满血液的牙齿就在她的动脉附近,右手的利刃也随时可以挥动。但纽特,却迟迟没有做出攻击。他战栗着,泪水渐渐在眼眶中凝聚成型。

又一轮的爆炸声中,森夏恩听到嘶哑得近乎怪异的声音——

“我想活下去……”

托马斯将针头刺入纽特皮肤的那一刻,实验大楼全然倾倒。无数的钢筋水泥面朝三人砸来,在愈来愈高的温度中,数不清的太阳在他们眼前绽开——固若金汤的安全区,最后的城市文明,在今夜彻底陷落。

在黑暗中,纽特多次想象过死亡,这让它变得如回忆般熟悉。他的大限什么时候到来——在睡梦之中,还是只有七步之遥?如果知道死亡将至,他该逃走还是该认命?

死亡它是否只有节奏而没有旋律……

其实他从没想过自己能活过二十岁,毕竟每一秒都有生命逝去。或许曾经的家乡里的孩子们,活不到十岁的人一点不少。不管因为疾病还是意外,死亡在这世上总占有一席之地。

曾经有谁说过“人是导管,快乐流过,悲哀流过,导管只是导管”,纽特以前很赞同这个观点——人或许就是一条管道,所有事物都快速流过——流过、流过、流过……直到死了,导管空了,但最后什么都留不住。

可偶尔他会想,就算所有情绪都从身体里一穿而过,也总有些什么会留下来。就像那些较大的沙砾会卡在漏斗的细颈,所有印象深刻的话语、触感、温度都堆积在那一处,卡住——卡住剩下的时间,也阻挡放弃的念头。

没有谁能不痛不痒地过完一生,光明的背后必然有腐烂,但即使是一些微不足道的珍贵,也值得人去为之冲动。如果快乐、幸福、温暖只是感官的刺激,那友谊、爱情、血缘又立足在何处?

要知道生命它太盛大、太灿烂,它堪堪张开双臂,就囊括了世界上所有的不可言说。在这末世的某一处会有花海盛开,会有候鸟归来,会有橘黄色的落日悄悄沉没……如果连活着本身都不被眷恋,如果连生命的最深处都不是璀璨,那人又凭什么被歌颂?

顶楼的大火并没有将盖里烧伤,他登上文斯的飞船,和索妮娅取得了联系。干将组织在这场临时参与的行动中救回许多人——不仅是免疫者和反叛军,甚至于实验部的警卫。

他们在岛屿上建立的新基地已经初步成型,玛丽并不希望这地方有实验部的任何踪影。所以这看起来和安全区只有先进程度差异的地区,□□将组织亲切地成为避风港——

避风港,一个风吹得来,却吹不痛的地方。

由于B馆的防火门保持关闭,许多珍贵的化学药剂和实验用品都被打包带走——玛丽的研究室又进一步向外扩展,由两个草屋变成三个草屋那么大。豪尔赫也顺手从劳伦斯的书架上带走了些精神食粮——

当他在《雪莱诗集》和《人体解刨》间纠结时,偶然瞥到了自己的老乡——如果重名就能够成为老乡的话,伟大的诗人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还真和他有那么点联系。

在经历这次成功的营救后,查克和布兰达的关系理所当然地变得更好了,好到醒来后的托马斯已经插不进话题。那男孩的肩膀被钢筋砸伤了,但脑袋还算得上灵光。面对不远处那间临时的“病房”,托马斯并没有去打扰的意思。

“阿尔丰斯——”

在反复播放的会议中,纽特听到有谁呼唤着自己,在渺远的天边,带着被尘封已久的温柔。

“阿尔丰斯,我想起一些小事,一些和我们的经历比起来微不足道的事情。”

十二月的圣诞节是镇上最热闹的时候,红色和绿色是这几天的主色。橱窗里缠绕着灯带,让人眼红的毛绒玩具堆叠成山。镇上的孩子们会穿上新买的衣服,手拉着手,在白昼一般的街道上狂奔。

“我抓着迪迪的手,我们跑了很久很久。久到斯蒂芬迈开腿也追不上,急得在路中间嚎啕大哭……”

为了哄好这个不怎么勇敢也不怎么坚强的男孩,穆夏答应了要给他买个礼物。可这礼物看着就不怎么走心——因为那年的小女孩,拉着弟弟走进了玩具商店。她在那里碰到了另外两个孩子,两个同样手拉手的小孩。

“真奇怪啊,你怎么就和我看上了同一件礼物?”

摆在橱窗里的变色龙憨厚可爱,长在两侧的两颗豆豆眼,分别吸引了两个孩子的目光——男孩拉着妹妹,慢慢地凑近观看。女孩也拉着弟弟,站在咫尺之远的另一端。

“其实莉琦根本就不想要那个玩具吧?她看上去对那东西一点都不感兴趣——”

不止是那一侧的莉琦,另一边的斯蒂芬也不感兴趣。两个稍小一点的孩子拧着衣角,任由“长者”在一旁争论。直到商店的老板急出汗水,直到两家的家长也终于赶来。

这件小事的最后,他们交换了名字。

“阿尔丰斯。”

“穆夏。”

在傍晚的光线下,草铺边的女孩扬起了嘴角:“阿尔丰斯,你知道你妈妈说了什么吗?”

许久过去,森夏恩并没等到回应,床铺上的男孩还是紧闭着双眼。他长短不一的睫毛微微颤动,似乎经历着一场醒不来的噩梦。女孩端起地上的水和棉签,轻轻为他干裂的嘴唇涂上一层水光。她的手上全是伤口,丝丝缕缕的疼痛透过纱布,倒流回她的心上。

纽特听得见声音,也感受到唇上的冰凉。朦朦胧胧的光线告诉他,他并没有陷入死亡。男孩艰难地张开嘴,用极为陌生的声音回答那被搁置了许久的问题:“天生一对,天作之合——”

天上的云缓缓流动,整片岛屿才此时只剩下石头撞击的声音。太阳依旧按时落下,整个世界都被罩上温柔的光晕。这样的梦幻叫森夏恩不敢相信,不相信昨天的他们还从火焰中死里逃生,不相信玛丽口中的没把握,在此刻真的发生……

他活下来了,他们活下来了。

“怎么哭了?”纽特伸出左手,触碰到森夏恩泪水的那一刻,全身的知觉都逐渐恢复,“所以我妈妈,她到底说了什么?”他有些享受为她擦去泪水的瞬间——指尖在女孩的脸颊轻轻打转,那些带着温度的液体,就能悄悄消融在绒毛间。

“小姐……”男孩劝不住她的泪水,只能在一边静静观望。女孩的脸上终于有了更多表情,嘴角和眼角都向下耷拉着,面部的线条却依旧流畅。纽特托着森夏恩的半张脸,敲击的声音又一次传入他们耳中,“为什么哭呢?”

“不清楚,大概是高兴。”

男孩产生了一种错觉,他以为由琥珀色的眼眸中滴出的眼泪,应当是金色的。“那我猜她说的是……你当以温柔耐心来照顾你的妻子,敬爱她,唯独与她居住。要尊重她的家庭为你的家族,尽你做丈夫的本分到终身——”

“嘿!不是——”森夏恩想在他身上掐一把,又紧急收回了手,“你到底什么时候变成现在这样的?”

“因为和你在一起太久了。”

又一个小小的宇宙在两人之间缓缓流动,透过时间和空间,两人相视一笑。落日的余晖洒在男孩的侧脸,这时纽特才发现,屋顶的茅草被人挪走了两块。看到这熟悉的空缺他明白,森夏恩大概想起了许多。

“我还能这样和你在一起多久?”纽特问出口的话带着些不确定,他不知道自己的生命,被延长到了什么时候。恼人的沙漏不在他脑内来回翻转了,可还是有一处隐隐发慌。

“如果你不再和其他人发生感情,并对你的妻子保持贞洁,且在众人面前起誓的话——”森夏恩说,“大概是一辈子。”

一辈子吗,听着有些遥远。就像是太阳进入地平线以下后,还要经历的一段漫长时间。

等等……一辈子?

“我和托马斯又是重点实验对象了,但这次是属于玛丽的。”森夏恩补充道,“只是每天抽点血,做做化验。不会再有植入芯片了,也不会再有刺激实验。但纽特,可能有些事情不会变——”

“是什么?”

“病毒没有从这世界上消失,我们仍然要和它们战斗。”

“我明白,还有呢?”

“狂客随时有可能入侵,我们依然要握紧配枪。”

“嗯,还有呢?”

“不管一会儿外面那群人会起哄成什么样,我们依旧是一家人。”

“当然了,还有呢?”纽特试着撑起上半身,在平视的位置对上爱人的目光,“还有些什么?”

还有许多,许多生命中的不可言说。是感谢吧,感谢他将她从过去拉离。也是庆幸吧,庆幸她有机会将他推向未来。但最终不变的又是什么呢?或许——

“我想我还是爱你,我始终都不清楚为什么,但这和爱落日一样没有原因。”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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