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慕玄不想当着张之维的面和她吵架，硬拖着她的胳膊把她拽到没人的地方去。他气得要死也凶得要命，言大小姐却平静得令人心里发毛，一如此刻的山林，清幽寂静。
李慕玄早已受不了了，死死握着她肩膀逼问她：“苑哥就算了，其他人呢？他们并没有得罪你，你为什么连他们都打？”
为什么？有点好笑诶，这能有什么为什么？就——
“顺手的事。”
李慕分不清这到底是真心话还是在敷衍他。他的人几乎是凝固的，不甘心地贴过来追问道：“就因为……就因为他们是全性妖人吗？”
“全性就该死吗？”
这次她认真想了下，实话实说，像师父教给她一样。
众生生而平等，无有高下之分，人人都可以死，人人都可杀，人人都必被她言大小姐扇嘴巴。
是解释，也是威胁。
她仰脸望着李慕玄，道：“李慕玄，你最好现在就放开我，不然我一定抽你，要多重就有多重。”
李慕玄紧皱着眉头，表情变了几变，震惊、疑惑，急躁不堪。最终他还是选择听话地放开手，默默注视着她。
他忽然问道：“你会杀那位道长吗？”
他说的是张之维。
她不明白，反问道：“我杀他干什么？”
“林子风呢？”
“……”
“陆瑾？”
“左若童？”
“那——代掌门？或者说——”
“我呢？”
“李慕玄呢？”
一连串的追问没有换来她一个字，李慕玄的心于是愈发往下沉。果然如他所料，在他们这些人眼中，天下只有黑白二分颜色，而他则从来都是天地难容的全性，是罪该万死的恶童李慕玄。
他气闷不已，忍着胸口的剧痛扯出个难看的笑，道：“好。”
“言大小姐果然是名门正派，一出手就不同凡响，真是让人……让人刮目相看啊……难为你竟肯抬举我，让我与你一道——还这么久，真是多谢！”
她一向不是什么脾气很好的人，或是指使人收拾他，或是干脆自己动手，哪怕放狗咬他都是家常便饭，李慕玄早习惯了，也从来没当回事过。
他在等她动手，她却只觉得李慕玄吵得要命。她不说话，思索了下这时候摸摸他脑袋能不能让他乖下来。
她手指刚抬起一点，李慕玄已继续道：“天下之大，我李慕玄也不是离了你就没地方去了！言小姐，就此别过吧！”
她平静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裂纹。
李慕玄爱闹腾，离家出走更是常事。她从来没管过这些，反正她也不是只有李慕玄一个朋友，她还可以和张之维一起玩。
张之维要是再不跟小九玩小九就真的不活了。
何况过些日子李慕玄就会自己带着不知道从哪儿刨来的钱回来。
她无所谓。
生气拆家又如何，狗狗就是狗狗呀。
狗还能翻了天吗？
不能。
她最清楚，因为自从杨烈走后，余下人生中唐妙兴就是如此掌控她的。
所以打从一开始，她压根就没把这当回事。
但是此时此刻，她突然发觉这次与从前不同。李慕玄是认真的，他一向聪明，知道别人想要什么，更知道如何引起别人的注意。
离家出走从来都只是手段，在那之后她也会默许他睡到她和张之维中间去，哪怕是装，也要装得对林子风毫无兴趣，起码在他面前如此。
所以每每从她口中品到林子风身上那令人讨厌的烟草气味时，李慕玄总是忍不住把全身的力量都压在她身上，更深更重地咬她，好让血腥气将她口腔濯洗一番。
现在不同。
完全不同。
李慕玄是真的要走，且，再也不会回来。
就因为她打了几个全性。
——就因为她打了几个全性？！
一个个的那不都还活着呢，他还不知足，还要生气？！
她一时没反应过来，却还是在李慕玄回身的一瞬便已出手扣住他后脖颈，压着他低下头与自己对视。
“李慕玄，我最近是不是对你太好了，你把我这当什么地方了——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你不是爱到处求道吗？左若童、王耀祖、无根生……别找他们呀，那些人顶什么用？今天我就告诉你——我告诉你！”她一字一句道，“天下之大，你哪儿也去不了。你只有一条道，就是跟着我听我的话！”
“要么听话，要么去死。”
尽管在她面前李慕玄毫无还手之力，却还是不甘示弱道：“你告诉我？你告诉我我就要听？你谁啊？！”
好哇——还敢还嘴。
她简直要被气死了。
“李慕玄……你他……你要死啊……”
情绪烂到极点，她连气息都微有些杂乱，轻轻的喘息声中她正逐渐加重施在李慕玄后颈上的力气，逼得他几乎要跪到地上去。就在他左膝挨上地面时，她却忽然停顿住。
李慕玄也终于察觉到有人正在靠近，还不止一个。混沌中理智早已被抛到九霄云外，李慕玄几乎忘记了自己如今究竟处于何种境地。
就算不跟她吵这场架，李慕玄也依旧是走投无路。
他是全性恶童，想要他这条命的大有人在。而在这一档口，他，李慕玄，就那么大摇大摆地跟着言大小姐到了聚集了龙虎山、上清、普陀三寺、四家的地界上。
他不是找死，他是真的喜欢她。
哪怕吵到到如今这个地步，李慕玄都不敢说自己没动摇过。他知道必然有那么一刻、一定有那么一刻，他是想要握住她手腕，哪怕跪下来都行，好声好气，甚至是低声下气地问她求她，如果他从今不再是全性了，事情还有可转圜的余地吗？
王老头怎么跟他说来着？
狗才服人呢。是呀，狗才服人呢。
可如果是她——如果是她——
狗就狗吧。
李慕玄听到有人在他身后开口，不留余地：
“难怪你不让家里人再出手，原来是想自己养着玩……”言大少爷语气高高在上，饱含嘲弄，“言九，养狗好玩吗？”
李慕玄：“……”
言九：“……”
言家一行人来的并不多，稀稀落落分散开，将二人合围在正中，从不同方位堵上来。本来还吵得激烈的二人霎时静了下来，她一放开李慕玄，后者便缓缓起身。李慕玄完全站直了时身量高而健壮，凌乱的黑色长发之下是一张烦躁凶戾的面孔。
难以压制、野性难驯。
言大少爷在心里评价道。他这样的人不必事必躬亲，区区一个李慕玄罢了，还不值当他亲自去杀，是以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这个传闻中的恶童。
还有久别的、离家出走的、该死的妹妹。
李慕玄默不作声地把她挡在身后，正对上言大少爷的目光。
言大少爷倒也并没有那么想看见自己那个便宜妹妹，没说什么，只觉得他姑且算是好狗，还知道护主。
就是有点不够听话。
言大少爷继续道：“就这点本事还不消停点儿在家里待着，非要出来丢人，早晚有被狗咬的一天——好在我今天还挺清闲，倒不如我替你教训教训他？”
她先是伸出一只手扒了一下李慕玄，没扒拉动，于是干脆握着他手臂，从他身后露出半个脑袋来闷声道：“不要。”
不识好歹！
言大少爷冷声道：“怎么，他李慕玄是你的狗，我就打不得了？”
“朋友。”她道。
“什么？”
“我说，李慕玄是我的朋友。”
她不高兴，声音有些闷闷的，在空旷的林木间显得有些小，不甚明显，但每个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于是言大少爷笑了：“哦。出门一趟，跟山里来的乡巴佬学的土里土气的，管狗叫朋友。”
女孩子偏过头，瞧着是更不高兴了。言大少爷一个也不放过：“他是狗，你就是讨债的鬼。”
李慕玄还从来没怕过谁，扬声把话顶了回去：“那你呢？你又是谁？我倒没听说过你的名号，不如今天认识一下如何？”
言大少爷睨他一眼：“你也配。”
李慕玄：“……”
要不道上都说言家人讨厌呢！这一门子人有一个算一个，都值得被反复扇大嘴巴！
言大少爷懒得废话，直接对众人道：“行了，都别留手，既然遇上了，就一道把恶童收拾了，再把这死丫头揪回去交给爷爷。”
几人中有脾气略好些的对她笑道：“好啦，妹崽，哥哥们办点正事，你先上旁边玩会儿。”
她没动，只是道：“不行。”
吔……
这就有点难办了。几人纷纷看向言大少爷，后者气到极点反而冷笑一声，道：“好啊，你还给他说话是吧？你认真的……？行！那我就给你三次机会，也省的回头又有人议论咱们言家没有容人之量。”
“言九，我可以打李慕玄吗？”
“……不行。”
“好，很好。”
“这是第一次。”
“言九，我可以打李慕玄吗？”
李慕玄：？
今天这顿打我是非挨不可吗？
她在李慕玄身后大声道：“你到底干嘛啦！小九今天已经很难过啦，不要再惹小九啦！以后真的再也不回去也不跟你说话了啦！”
“你还敢顶嘴？！”言大少爷剩下的话还没出口，身边离得近的一位已连忙上来捂他的嘴，同时小声劝他别说了别说了，等会儿又哭了——这儿可没人哄得下这丫头。
“老七，人都找到了，来日方长，你急什么？不就是一个李慕玄，有什么要紧的？等小九玩腻了要打要杀都随你……”
“二哥，不是我要急，是这丫头太气人……”
“行行行，咱回去再说，回去再说！”
至此言大少爷也不想再跟李慕玄多做纠缠，只在路过他身侧时忽然停下，冷声道：“李慕玄，你还有两个哥哥吧……生意做的还行……”
李慕玄虽不明白他此时拉起家常意欲何为，却笃定一定是没安好心。
果然，言大少爷继续道：“好话我不想再说了，你也不配听，我只有一句，你最好给我听仔细了——离她远点，不然我有的是法子杀你全家。”
一行人来得突然，走得也快，只留下他们两个还站在原地。
李慕玄犹豫着回过身，见她不知何时已蹲在地上，他于是跟着蹲下身，即使如此也还是高，何况女孩子还低着头。
李慕玄干脆一屁股在她对面坐了下来，一手托着脸，问：“不是吧，真哭了啊？要不我追上去骂那大少爷？”他沉默了下，又道，“那真是你哥啊？看着没你说得那么……好。”
她捂着脸一边哭一边道：“关你什么事，你不是要走吗？你快点走好了啦！反正你们都不喜欢小九，都不跟小九玩……”
李慕玄看她哭成这样，一手握住她两边手腕试探性地拉了下，姑娘这会儿倒意外地好说话，轻易就被他把手拉开了，小脸被眼泪浸得湿哒哒的，一副可怜相，完全看不出前不久才按着他的头要他去死的凶狠模样。
他从小就没哄过女孩子，一边胡乱在她脸上擦了擦，一边问道：“你刚刚说的是真的吗？”
她抽抽鼻子，被李慕玄手上的薄茧把眼下擦得更红了。
“你刚刚说我是你的朋友，是真的吗？”
他明明……他明明不想把事情闹到这一步的。早年迎鹤楼那一场是他逞意气胡闹不假，可他本心并不是要招人讨厌，他只是非常非常、及其迫切地渴望想要交到个把朋友而已，至于后来的事，是他不中用，又把事情搞砸了。
而现在，他明明都甘愿给她当狗了，她却对着家里人、对着正道人士、对着所有人，说他是她的朋友。于是一个摇摆不定、数次选择逃避的小孩儿那颗困惑而悲哀的心中终于生出了一点忠诚，一点点，全都给她。
“李慕玄是你的朋友吗？”
“李慕玄是我最想留住的朋友。”
她说着已在他脸颊上吻了吻。女孩子没有李慕玄第一次吻人时那般不管不顾的急切之情，而是带着细细的喘息声在他脸上轻轻一贴，而后蹭了蹭，泪液就沾上来，凉凉的，一直蔓延到唇角。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来亲吻自己，与他主导的那些截然不同的、轻柔的、似有似无的吻。
李慕玄控制不住自己的心跳。
李慕玄配合着她，被她细密的亲吻一点点啃食。林间摇晃不定的光与影中，他忽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一个阳光很好、人昏昏欲睡的下午，和洞山先生教授的那一句诗：
“I wish I was either in your arms full of faith or that a Thunder bolt would strike me.”
（要么让我安心躺在你怀中，要么让闪电直接劈我吧。）
真是……
哪怕天打雷劈，他也顾不上了。
-
‘失态了。’
她承认，确实是失态了。
‘我能理解。’
‘毕竟仙洪也有过这种时候，实在让人头疼呀。’
……所以就让她也体验体验？
‘有什么不高兴的呢？’
‘小言九，这不是已经顺利解决了吗？狗链不是也已经牢牢抓在自己手里了吗？’
‘恭喜你呀～’
最后，她纠正，不是顺利，是轻松解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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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群山环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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