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冷。
意识模模糊糊的。感觉血液像是凝固过,又被人强行通开。他试着移动手指,知觉就从肩膀开始一寸寸恢复,战栗顺着手臂蔓延,再流进五指,让肌肉回到大脑的感知范围。那感觉像是重新认识自己的身体,并又一次感觉到,啊,原来还活着。
他慢慢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床上,有个人坐在他身边,见他睁眼,用绿色的眼睛望过来。
他的脑袋发疼。
“呃……”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奇怪,“你……”
他望着对方。其实他不记得这个人,但他只是看着,就觉得心口发疼。思维深处有什么要裂开一样,拼了命地想要提醒他一些东西,催促他伸手,去碰——
对方小心地起身,抓住他的手。他察觉到这人呼吸急促,瞳孔扩张、身体紧绷,就像要发动攻击的野兽,却又硬生生忍着。于是他立刻挣开对方,缩起身,用小臂挡在身前。他以为对方会打他,但这人只是露出一种奇怪的笑意,像是随时会哭出来。那双唇艰难地张开,又合上,让他想把什么捅到对方嘴里。
对方抬手伸向他,他下意识后缩,于是对方触电般收手,用目光舔他的脸。
“……你是谁?”
对方没听到般继续看着他,像是平静又像是癫狂的目光从鼻尖落到下颌,被窥伺感让他止不住地发抖。好像有很多久远的回忆在脑海深处翻腾,他抓不住它们,但知道从中传来的痛苦。
“你是谁?”他又问了一次,“需要我做什么?”
“我叫高杉晋助。”对方似乎很期待什么,但他只能面无表情地看回去。
“……是这样。您是我的老师。因为一些原因,我们失散了一段时间。不过,请务必放心,我不会再让您受伤了。”
松阳听不懂对方在说什么。他的记忆停留在一片火焰里,当时他奉命去清理一户人家,隔着门缝,他看到……看到了……
脑袋在剧痛。他应该叫虚,可他又隐约觉得不对。
“您还好吗?”高杉伸手想帮他按脑袋上的穴位,但他躲开了。他不喜欢肢体接触,也不轻易接别人给的好处,人可能会说谎,高杉可以说他是什么老师,但他不能信。如果他不是这个人,却占了这人的位置,享受这人的待遇,那事情败露后,他一定会死。
于是他的回答只有一个。
“我可能不是,请不要把时间浪费在我身上。”
“……?什么叫可能不是,我只有您一个老师。”对方笑了,“您刚醒过来,还不太舒服吧。饿了吗?想吃什么?”
“但是……”高杉面前的、再熟悉不过的人皱着眉回答,“我觉得……我不应该是个老师。”
高杉一半同意松阳的话。
松阳这人不像个老师。他们当学生的又不傻,谁都能看出,他是个武士,或者至少是个战士,只不过因为什么理由,从原本的位置跑到乡下去教他们什么初级武士道。这方面的猜想很多,比如遭人陷害,政见不合,和将军在朝堂上大打出手——那时候他们还小,脑子里乱七八糟,多方意见综合讨论的结果仅仅是,松阳从自己过去的人生中走出,来到他们身边,成为他们的老师。
所以松阳说自己不应该是个老师,高杉觉得情况很正常,松阳多半是在某一天突然决定成为老师,在那之前,他的生活很可能和这个职业沾不上半点关系。
“那您觉得自己是什么?”
松阳:“……”
比如说是个天道院首领吧。
“不必紧张,我不是您的敌人。”对方又一次对他伸手,手掌悬在他面前,等待他的反应,“如果您不希望成为老师,那么,父子、同伴、或是随便什么……您可以决定我们的关系。请尽管按照您的心意行动,这里没有人会强迫您。”
松阳眯了眯眼。
说得好听,但对方向他伸手时,他没错过那瞳孔深处的……渴望?
也许是因为他自己是字面意义的疯子,他能轻松分出,这个人对他抱有某种疯狂的情感。那东西仿佛能顺着瞳孔烧出来,将他们两个一起点燃——实在是有趣。
“如果你没打算强迫我,你为什么会想到这一行动?”
高杉:“?”
讲道理,这是不是有点无理取闹。
“没必要麻痹我。直说吧,你想做什么?需要我做什么、想对我做什么?”松阳的话语很慢,他稍微偏过头,看向飞船内房间金属色的墙壁,“我会尽量配合。……既然你能从那种地方把我带出来,我也没必要和你对抗、自找麻烦。”
“那种地方?”
当然是天道院啊。
“……勉强算是安心的地方。不是你把我带出来的吗?”
“是您自己出来的。”高杉重复自己的说法,“您自愿出现在我面前,成为了我的老师。”
“怎么可能。”对方却回答,“我不应该离开那里。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只能是我做了错事。”
——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握住,指甲嵌进血管。
有那么一瞬间,高杉想抓住对方强迫对方收回这句话。什么都可以是错的,为他们收手可以、被那些人抓走可以、他们参战可以、松阳的死亡可以——唯有相遇本身不可否认,唯有这件事,不能被称为“错误”——但他又觉得也许确实如此,如果松阳遇到的不是他们,而是更加强大、足以在那时保护松阳的人,一切就不会发生。
他们的相遇是一种错误,是弱者在肆无忌惮地拖累松阳。
“……你看,”而松阳笑了笑,“你想攻击我。我说错话了吗?也好,别再装了,要做什么就直说吧。”
高杉什么都说不出。喜悦在消退,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如果松阳没有失忆,那他是背弃师嘱的混蛋;如果松阳失忆了……那他就是个不知道哪来的路人,少了只眼睛,还对着这个世界发疯。
但他发疯是为了什么……
松阳敏锐地察觉到对方的情绪变化。刚才还相当激动的男人忽然冷静下去,笑容也收起来,好一会,又换上平静的笑意。
“也是。但是,请容许我坚持我的说法:我并没有想害您,您也确实是我的老师。我并没有什么想要让您做的,如果您有要去的地方,请告诉我。”
“你会放我走吗?”松阳有点意外地抬眼,“要是打算派人监视我,那没必要多此一举,我没打算跑——”
他的视线撞进对方眼里。
死死盯着他的眼睛。
“……不会的,老师。我不希望您被任何牢狱限制。……无论这牢狱来自于谁。我只会请求您允许我同去,这是为了保护您的人身安全,老师。”
松阳默了默。
高杉说得情真意切,如果他是个普通人,他多半就信了;但他快速忽略感情提取重点,哦,反正你就是要跟着我,那不就是监视吗。
“随便你怎么说吧。那么高杉先生,还有一个问题。”
他顿了顿,突然有点不好意思:“我叫什么?”
名字很怪。
虚只是个称呼,并不能真的算“名字”,但吉田松阳这个名字似乎也很奇怪。
他走过鬼兵队飞船的走廊,高杉确实没派人监视他,只说了“现在不在地球,如果您要回去,请告诉我,在宇宙里私自行动会很危险”。好歹这人是他目前的饲主,他也懒得和高杉作对,打算先摸清情况。
鬼兵队的飞船没别的,就是拿刀的人多。人均佩刀、个个会武,武德充沛在明面。估计高杉告知过他的情况,一路上鬼兵队成员对他没有丝毫阻拦,他从动力室摸到主控室,确认自己能轻松弄炸这艘飞船,这才转回去。高杉依旧在房间里,就像个等他回来的妻子……呃,虽然形容很怪,他也只离开了不到一个小时,但他确实这么觉得。
“如何?”
“……还好。”松阳含糊道,“所以你要我做什么?”
“什么都不用。”高杉又重复一次。
“提前告诉我你的计划也无所谓,我没想和你作对。”
计划就是没有计划啊。把自己老师好好养着让人吃好喝好算计划吗……这什么计划啊。
真心实意只想让松阳好好活着的高杉和死活不信警惕心拉满的松阳对了一眼,两边都觉得这事是不是有点问题。
“高杉君,”松阳慢慢道,“说实话,我不认为您能轻松控制住我。多点坦诚对我们彼此都有利,您觉得呢?”
“坦诚来讲,请不要对我用‘您’。……好吧,是这样,”高杉回答,“其实我打算和一伙比较凶恶的宇宙海盗接触,请帮我镇个场子。”
他知道松阳不信他,但他也没办法,只能扯点理由,大概比“我只是希望你好”更对松阳胃口。
“……把我绑到这,然后让我帮你镇海盗?”
你和绑架杠上了是吗。
“是这样,”高杉眼一闭,“之后我们要联合海盗,回地球打个幕府,您的身份很方便行动,麻烦帮我暗杀一下将军。”
松阳满意了。
这就对了嘛,绑架他肯定得有更重要的目的,比如暗杀将军。
高杉:“……”
你到底在满意什么啊,你错得离谱啊。
但那能怎样,他自己的老师,他只能黑着脸道:“所以请好好休息,希望您到时候还能好好配合。”
“我真的是你老师?”
“……只有这一点请不要怀疑。”
“但你说了我可以自己选吧。”松阳脸上忽然浮出冷笑,“你有哪句话是真的?”
每一句。
“当然,也可以你每一句都是真的,我在刁难你。”松阳慢悠悠地说下去,“但你好像没什么反应。”
“嗯,我不会有什么反应。”面前的、紫发的男人轻声回答,“比起您是否在刁难我,我更想知道……您究竟经历了什么,才警惕到这种地步?”
只要稍微一想,心口就发疼。松阳做错了什么?到底为什么,像松阳这样的人会在山村开私塾?又是为什么,即使如此,那些人也不肯放过他,硬是要他死?……他的老师在他不知道的地方被多少人死死盯着?
松阳看了他一眼,没吭声。
现在倒是有点相信高杉没撒谎了。
“我当老师的话,会教你什么?杀人吗?”
“恰恰相反,您教我们如何成为人。”
“如何成为?”松阳差点笑出声,“我都不知道如何成为人,怎么教你们?”
“您教得很好。”高杉没有反驳他的前半句,但回答他的后半句,“这个世界上,不会有比您更优秀的老师了。”
……奇怪。
被他这么说,于是心脏开始发热。好像很高兴能听到他这样的评价,但是,他为什么要在乎这种事?
那双绿色的眼睛望着他,瞳孔里映出他的脸,于是他的敌意被打散,明明对方可能是敌人,但他还是忍不住妥协。他有上百种杀死高杉的方法,但留下对方性命的理由,一个就够了。
这个人让他心软。
他不该对任何人心软,但目光寻找对方咽喉时,就会觉得,还是再等等吧。
他的视线在对方喉口一顿,高杉察觉了,但没吭声。
“好吧。那我留在这,等你的事情结束,请把我送回去。”
“您不打算杀了我吗?”
“有谁要我杀你吗?”松阳反问。
高杉笑了:“比如,其实,您现在给我一刀,就可以立刻离开。您不必配合我,也不必为我停留。”
您早就该放弃我们,从那些人中杀出去,而不是让几个小鬼拖累您。
“其实杀了我对您而言更简单。动手吧?很轻松的。您很清楚如何杀掉我,不是吗?”他闭上眼,指指自己的喉咙,“请,老师。”
松阳下意识向腰间伸手,但他没有刀。刀在高杉那边,离他不过几步,这个距离,他能在高杉睁眼前拔刀砍了对方。
只是握住刀柄的瞬间,他发现自己的手在抖。
好吧,他想。
在他身上发生过的怪事不差这一件。也许,他真的是这家伙的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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