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上的蝉死了。
从虫卵落地,在黑暗中蜇伏十几年后破土而出,只活一个短暂的夏季,就又归于尘土。
记忆中,盛夏响彻不断的蝉鸣总会突然消失。
还是人类的时候,她站在树下,看着掉落在地的蝉壳,不明白烦扰地叫了一个夏天就死去的生命到底有什么意义。
但人们都说,蝉代表着轮回的意象。
夏日的鸣虫在漫长而黑暗的成长过程中,会历经无数次脱壳,直到下一个生命的轮回。死后留下的空壳也不会让人觉得难过或悲伤,反倒被视为蜕变与复生,是高洁与自我超越的证明。
——「……如此说来,在你们人类的概念里,这副蜕下的蝉壳是否代表着被抛却的过去呢?」
不知从何而起,不知从何而来,耳边虚渺的声音依托着夏日寂静的树影。
头上郁郁葱葱的绿意投下阴翳,远方传来庄重威严的梵音。
热烈的太阳外,池塘边上的草根被风压低,寺院僧人吟经颂词的声音伴随着萦绕的焚香传来,金红的游鱼在水面上晃起涟漪。
她没有回答。
于是,有矜贵的狩袖随着漆黑的发丝微微垂下,被蛇鳞覆满的五指修长而尖锐,像从树枝上吊挂而下的蛇影一样,向着土地上的蝉壳伸去。
往下,再往下
试探性地、垂怜般探去。
好像正欲拾起。
叮铃。
寺院里的法铃响了一声。
那只手如同凝滞的蛇影,一停,然后谨慎优雅地收了回去,安静地缩回她的影子里隐藏起来,就像重新退回无形的枝桠上一样。
“久等了,施主。”
她安静地回头,见葱葱郁郁的树影掠过瓦檐,身披袈裟的僧人站在身后的廊边朝她合掌行礼,记忆里身为斋宫时出宫清修的夏天还很清晰,也很真实。
……真实?
叮铃。
僧人手中的法铃轻晃了一下,拉回了她飘远的思绪。
他们彼此的视线对上了一瞬。
又是叮铃一声。
池塘里的游鱼受惊一样,跃出水面。
对方浑浊的眼睛似乎偏移到了她身边。
“怎么了吗?”她柔软地问。
“……不,没什么。”
对方微微低下头,好像不敢再直视她的眼睛。
——「他好像能看见我。」
耳边突然传来轻飘飘的低笑。
——「让我这样的存在踏进他们的寺院,你说他们会作何反应?」
她沉默不语,当作没听见。
——「是会把我当成山野精怪驱逐消灭,还是像你一样包庇纵容我……」
——「若是他真要驱除我,你是会帮他还是会保护我呢?」
——「真想试一下。」
——「唉,不愧是天照的斋宫,真是太无趣了,不逗你了。」
“托施主的福,那位的病好得很快,想来是不会再多加苛责本寺了。”
“这是应该的,不用客气。”
受僧人的接引踏进里屋避暑,垂下的竹帘掩去偏射而来的骄阳。
将茶杯微微推上前来,存在已久的古寺有一股沁人的檀香,她落座在资历最老的住持对面,接受了对方的招待,说:“人受病魔折磨,脾气性情难免大变,迁怒他人也是常有的事,还请您不要太介怀。”
“这本就是我们的职责,何来迁怒之说?”面貌年老的住持笑起来慈眉善目的,抬手用细长的木勺舀来煮好的茶水轻轻盛在她的茶杯里。
他说:“受当地的贵族奉养,却没能在他受苦受难时为他驱走污秽的病魔,他会感到不满本来就是应该的,外界皆传您治好他的力量来源于天照大神的神力,若真是如此,那确实是本寺无能。”
“请不要这样说。”她垂眼,手指轻轻摩挲着杯沿:“虽然我供奉的是天照大神,但在我看来,礼佛之人应该发自本心,若是从一开始就带着太重的私欲,反倒失了本意。”
“是这个理,不管信奉什么,秉持什么理念,到底都是为了求自己内心的一方净土,施主走出神宫想必也是如此,”对方这样说,转头去望外头午后的烈日,晃白的光影中,落叶飘下,遥遥的,有三三两两的僧侣在扫古道。
他说:“如今呆在这里,仅仅是为了保全这些原本流离失所的孩子就已感乏力,不得以只能请你来,贫僧修行到这把年纪,至今也参不透什么,今后应该也就这样了,但若是能为世人带去一点宽慰或心灵的平静,想来这一生也是有一点意义的。”
她微微垂首:“您的心已经很通透了。”
对方微笑地侧过头来:“可是,你却好像始终受什么烦扰着。”
“你的眼睛里始终有化不开的愁郁。”
她一顿,垂眉敛目道:“没有的事。”
“你方才在菩提树下站了许久,那是佛门的参悟解脱之树。”他说。
她说:“我只是偶然走到那里罢了,我甚至不知道那是菩提树。”
“也许这就是一种缘分吧。”他合掌垂眼。
她突然就不知道怎么与对方交流了:“……我只是**凡胎,并不奢求看透太多。”
“但你始终在寻求某种答案。”他说。
“那种答案也许不是我们能追寻到的,甚至终其一生,可能只有神灵才能给予我们答案。”
顿了顿,他浑浊的眼睛在沉重的眼皮下抬起。
白胡须下的嘴角不可抑制地颤动,哆哆嗦嗦的,像在本能地惶恐什么,也好像怕惊扰什么似的。
但他还是艰难地出声道:“恕贫僧多嘴一句,你的身边,似乎一直有……”
她柔软地打断他:“没有的事。”
将温凉的茶水一饮而尽,她微微支起身来,微笑地表示没什么事的话就准备离开了。
对此,老住持突兀地静了下去,也没再说什么了,只是安静地合掌鞠了一躬,起身送她。
再次路过那棵菩提树的时候,她又看到了树下的蝉壳。
顺着她的目光望去,老住持说:“是空蝉。”
“「空蝉」指蝉死后的空壳,也指现世,指短暂的生,指活在现世的人,指离魂干涸了的旧事,施主可是想到了什么?”
“……不。”她收回目光。
一路走出寺院,她踩着纷纷扰扰的落叶,听到老住持说:“来年春天你就要进行袚褉仪式了吧,这应该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怎么会?”她回头笑道:“这里又不是平安京,兴许我还会路过,到时会再来向您讨杯茶喝的。”
“旦愿吧。”他谦卑地合掌,最后立在寺门前的树下,目送她走下石阶,颤着嘴角,哆哆嗦嗦道:“施主,最后请听贫僧一句劝吧。”
她不知道对方浑浊但温厚的目光是不是落在她身上:“有时候,一些事情、一些答案,还是莫要太执着强求才好,凡事冥冥之中自有定数,尽人事,听天命就好。”
有关那天的记忆,是寺门前纷飞的菩提叶。
恍惚间,寺里遥遥传来的梵音空灵而缥缈。
「若以色见我,以音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
「凡所有相,皆属虚妄,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非空非有,亦空亦有。」
「不生法相,无所住……」
……
有时候存留在世太久了,就会有一个烦恼,她总是会突然想起过去的一些事情。
人的记忆有无数扇门。
从遥远而虚渺的旧梦中醒来时,熟悉的殿宇穹顶映入眼帘,将她从过去愈发模糊的回忆中拉回了现实。
身边很安静,葳蕤的火光映在刷漆抹金的屏风上,头顶上垂落的飘纱像旋转的长梯,披着月华自上而下笼罩而来,不远处,好似有摇曳扭曲的影子在镜面上晃。
月读不在她身边。
但是身上披着雪白的丝帛,与艳红的火鼠裘重叠在一起,其上流动的光辉就像黑夜里流转的星河,让她一时有些目眩。
她爬起来,突然注意到有几片绯色的花瓣飘进眼帘。
樱花?
她下意识追寻着花香望向樱花飘来的方向,但是,入目的是紧闭的门扉。
……月海里怎么会有樱花?
她低头,却不见樱花的影子了,方才所见仿佛只是错觉。
对此,她恍惚地起身,披着属于预言之神的羽衣,打开了那扇门。
这一幕似曾相识。
有无形的风拂进来,带来清雅的花香。
但是,广阔无垠的月海没有变化,高悬的月亮挂在苍穹之上,映照着平静的海面,泛起波光粼粼。
其中,有数个星之子探出水面,歪着头瞅她。
她一愣,很快便笑着朝它们招了招手。
没有五官的孩子们僵硬地歪了歪头,才慢吞吞地爬上行宫来。
轻轻抚摸着它们冷硬的冷颊,她垂下眼睛,这才发现围拢过来的都是第一次见的生面孔。
她也不知道自己现在是如何判断这些孩子的不同的,但她确实对如今聚集过来的星之子感到了陌生。
是新诞生的孩子吗?
之前的孩子都去哪了?
是都潜在月海下吗?
她这么想,还是笑着问其中一个星之子:“月读大人呢?”
它们没有回答。
“可以带我去找他吗?”她又问。
它们沉默不语。
她也沉默了。
安静了一秒,她晃开了一个柔软的笑,换了个方向问:“你们不愿意带我去找他吗?”
对此,它们先是凝滞,然后陷入了一阵诡异的寂静。
就像没有得到指令的木偶,它们僵硬,呆滞,显得笨拙,不知所措。
但是,最后,还是有一双手轻轻牵住了她的手指。
她的笑意加深,学着月读平时的作态,一个又一个地摸了摸它们的脸颊:“乖孩子。”
被它们拥簇着、牵引着往前走,明日朝原以为它们是带她走出月海去找月读,但很快,熟悉的走廊就映入眼帘。
一路通往院子,有淡淡的花香拂来而来,她一愣,当看到满院子开的花朵还有已经结果的梅子树时,她终于忍不住软下了目光来。
“啊,原来已经结果了。”她这样笑道,想去找月读的心情突然就变得没那么强烈了:“得来想想要摘来做什么了。”
说罢,她矮下身来,低头,伸手,轻轻拂了拂院中所开的花,纷纷扰扰的,雪白的花,分不清是什么品种,像山野里遍地的野花,大片大片的,小小的一朵,很柔软,但是顽强地在冰冷又没有阳光的月海中绽开了。
“月读大人很快就会回来了吧,我在这里等他好了。”她轻轻抱住一个星之子,在走廊上端坐下来:“谢谢你们为我照顾它们,我睡了很长时候吧,谢谢你们。”
沉默的孩子们拥过来,像冷着的小动物围着火源一样,温顺地贴过来。
明日朝抚摸着趴在她膝上的孩子,笑着说:“第一次见面,愿意让我为你取个名字吗?”
怀中的孩子终于发出了声音:「我有名字。」
她一愣,随即笑道:“是月读大人赋予你的吗?”
「嗯。」
那位大人也已经愿意赋予星之子们名字了呀。
想必它们都会很高兴吧。
对此,她问:“那你叫什么名字呢?”
「我叫安安。」
抚摸着它的手突兀地一顿,很快,她就说:“已经有一个孩子叫安安了,是我为它取的名字,月读大人怎么还为你取名叫安安呢?”
「因为,我得是安安。」
它说。
沉默了一秒,她慢慢将怀里的孩子支起来,周围挨着她的孩子们像被惊起的猫,因为她的动作而动起来。
但是明日朝只是看着眼前的星之子。
她说:“你不是安安,对吗?”
这句话说完后,她立马又笃定道:“你不是安安,为什么要说自己是安安呢?”
「我就是安安。」
可是,它只是这样无悲无喜地说。
“不,你不是。”她否认道,顿了顿,似乎觉得自己的口吻太过严厉冷酷了,她又软下神色,用诱哄一般的口吻笑着说:“我为你取一个独一无二的、只属于你的名字好吗?”
「可是,月读大人说我就是安安。」
它固执地说。
“为什么?”她的笑意终于有了渐渐隐去的趋势:“为什么月读大人要这样说?”
「因为月读大人说,您要是知道它们都不在了,会难过和伤心。」
「所以,我得是安安。」
冰冷没有温度的造物呈现出一张没有任何表情的脸,仿佛只是僵硬无机质的木偶,天真又残忍。
瞳孔突兀地一颤,她的目光掠过身边长得别无二致的星之子们,笑着问另一个孩子:“那你呢?你是谁?你叫什么名字?”
「我是宝宝。」对方说。
但她却立马就否定道:“不对,你不是宝宝。”
她又问另一个:“你呢?你又是谁?”
「我是宁宁。」
“不对。”
她骤然站了起来,慢慢后退了两步,然后转身小跑起来:“我的孩子呢?”
身后的星之子静止在原地,看着她循着来时的路往回跑,她一边跑,一边在幽长寂静的走廊上四处张望。
月光静谧地铺展在粼粼的海面上,她从内殿跑到中庭,穿过长梯,垮越整座行宫,但是,无论在哪里,都没有再看到熟悉的身影。
她开始往月海外跑起来。
可是身后渐渐的,有晃动的影子追来。
陌生的孩子们从海面上浮起,像缭乱涌动过来的海藻,争先恐后地包围她。
她在那样的拥簇中挣扎,抗拒,想要脱离它们的禁锢。
某一刻,她似乎挥动手臂,将身后某个孩子撞倒,她下意识回头,道:“对不起……”
映入眼帘的是对方破碎的脸庞。
如蛛丝一般的裂纹遍布在那些冰晶的肢体上,隐约可以窥见里边没有温度的肌理,濒临支离破碎的孩子拽着她的火鼠裘,发出了木讷而空白的挽留:「母亲,您要去哪里?」
「我是贝贝呀,你要抛弃我吗?」
“不,你不是贝贝……”她瞳孔颤动,狠狠地闭上了眼,再睁开的时候,她火急火燎地褪下了自己身上被它们抓扯住的火鼠裘,就像从原有的躯壳中挣脱出来的蝉一样,任由它们扑了个空,头也不回地往前跑。
绣金的手鞠球安静地滚落在角落里,清淡的花香被她抛在身后,她听到了此起彼伏的呼唤。
「母亲,您要去哪里?」
「月读大人说了,您现在不能出去。」
「母亲,您为何还不停下?」
「母亲,您要离开我们吗?」
「母亲,您要抛弃我们吗?」
伴随着那些声音,海面上似乎掀起了涟漪。
冰冷的水珠溅上眼角,从她的脸庞划过,她不知道月海的出口在哪,只是追寻着月光、遵从着本能地往前跑。
苍穹上,巨大的圆月散发着柔美的光辉,某一刻,圆满的形状似乎因为她的靠近而开始有了残缺,先是一点点,然后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她惊愣地看着有什么东西好像正在吞噬月海之上的月亮。
很快,一片寂静的黑暗就笼罩而来。
世界仿佛陷入了无光的地狱。
她不得不停下脚步来,茫然彷徨地在黑暗中摸索。
没一会,她就听到了乌鸦的叫声。
这很奇怪,但她确实听到了乌鸦的叫声。
那样的声音仿佛与它本身一样,与黑暗融为了一体,但是,在漆黑的世界里,却显得那么清晰、平和,仿佛无形中指引着她方向。
她循着那样的声音追了上去。
即便依旧看不见方向,即便看不到脚下的路,她还是没有畏惧地往前跑。
恍惚间,不知名的花香似乎被熟悉的樱花香取代。
她有些惊惶地晃动了眸光,感觉黑暗中好似有轻柔的风拂面而来,伴随着洋洋洒洒的樱花。
隐约中,还有遥远的絮语。
【听说稻荷神要被处以极刑了。】
【为何?】
【因为她违抗了月读大人的命令。】
【此罪会以天照大人的审判天平裁决吗?】
【用以裁决的八咫镜数千年前就已随着天照大人沉睡而殒落,既月读大人代理神王后,审判之天平已经数千年未曾启用了,这次应该也不会。】
【可是稻荷神是与人间运转息息相关的神明,如此草率地施以极刑是否太过武断?】
【嘘。】
【月读大人是能窥探天命的预言之神,他所视所言定然就是天命所归,不容置喙。】
【当年蛇神就是因为他的一道预言而陨落。】
【蛇神是因为他的恶行才自食恶果的。】
【不,在他未放出六恶神之前,那道预言就已出现,当时高天原害怕那道预言而想要讨伐蛇神的声音就已势不可挡。】
【那位大人的言语是实实在在能弑神的。】
【就连行刑神也……】
那样的声音戛然而止。
就像被突然掐断了喉咙的鱼,跌向寂静的深海。
但是,黑暗中,乌鸦的叫声突然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道划破死寂的雷鸣震耳欲聋地响彻天地。
她为黑暗中骤然剥开的金光而骇然,那道刺目的雷光越来越亮,越来越亮,甚至落在了她的脚边,她忍不住止步,闭上眼,抬起手挡在眼前。
当耳边的雷声渐渐远去时,她才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这次她看到的不再是黑暗,而是高悬在天上的月亮。
仿佛吞噬的月光慢慢被黑夜倾吐出来一样,柔美的月色一点一点地浮现,漆黑的夜晚,缭乱的飓风从她的身边刮过。
借着越来越亮的月光,她看见自己立在一座熟悉的大殿边缘,底下,云层缭绕,高耸得望不到尽头,抬头,辽阔无垠的苍穹下,一座巨大的天平伫立在大殿之上,其上,有一座双手摊开垂吊的太阳女神像。
她还看见上边停着一只漆黑的乌鸦。
鸟类色彩浓郁的瞳孔映出她被高天之上的狂风吹得胡乱飘扬的长发,她仰头,安静地与太阳女神像垂下的目光对上。
月亮上,浓云聚拢过去,隐约间,似有狂暴的雷霆在酝酿。
但是,下一秒,身后就传来了月读的声音:“为什么来到了这里?”
她没有回头,也没有回答,只是维持着仰头的姿势,安静地凝视那座巨大的天平。
直到被她脱落抛弃的火鼠裘再次披上了她的肩。
淡淡的冷香包裹而来,高大的影子像笼罩而下的纱雾,掌管黑夜的神明轻轻搭着她的肩,抬起袖袍将她拢进怀里。
作罢,他垂眼抚了抚她的脸颊,冰凉的指尖压了压她的唇珠,将她披肩的长发挽到身后,脸上的笑意难得染上了一丝满意:“这次看上去倒是精神多了。”
“……”这次醒来后确实不再像之前那样困倦又疲惫了,但明日朝不确定自己这次睡了多久,时间并不能在神明的身上留下痕迹,她无法从一层不变的月海和月读身上得到答案。
没有怪罪她私自走出月海,他与之前没有什么两样,不管是微笑的表情,还是温和的语气:“你最近状态不太好,这里是审判裁决之所,也是行刑台,多少高位的神明陨落湮灭于此,时有惩戒之天雷落下,还是小心点为好。”
“孩子们都很担心你,和我回去吧,院子里的花已经开了,梅子树也已经结果了,你看到的话会高兴的,你想好要摘来做什么了吗?”
她迟疑地说:“……还没有。”
嘴角的笑意加深,他牵起了她的手,垂眼,以诱哄的口吻说:“我倒是有个主意,一起回去看看。”
她这次没有顺从他,依旧看着那座天平。
他也不恼,只是宽容地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道:“那是八咫鸦。”
“如今用以裁决善恶的八咫镜已不在,这是天照大神沉睡前最后留下的神器。”
但是,她却是突然道:“御馔津大人是要被处以极刑了吗?”
她偏头,对上他的眼睛:“她犯了什么错吗?”
他维持着那道面具一样的笑意,没有否认,只是道:“因为她违抗了我的命令。”
“只是这样吗?”她问。
“只是这样?”他突然乐呵呵地笑出声来,带着一种宽容的嘲讽:“这已经是一种莫大的罪过,规则是世间运转的基础,在我如今所治理的高天原更是如此,若是她能随意违逆,那还有什么威严可言?”
顿了顿,不等她回答,他就微微眯起冰冷的瞳孔。
明明还是那么温和的声音,但是却突然显得那么不近人情:“你觉得我苛刻吗?若是天照治理的话,或许不会如此?呵呵,她的规则可是比我的还要严苛残酷得多。”
“……那会像当初审判八岐大蛇那样吗?”她问。
他微微一愣,随即轻笑着抬眼,去望那座天平:“如今八咫镜不在了,但只要将其神格放置天平一端,取八咫鸦的一片羽毛放置另一端,若是神格的重量能轻于羽毛或是与之持平,便无罪,若是有罪的话,惩戒之天雷也会代替须佐之男行刑的。”
“听上去会很痛苦。”她说。
对此,他安静了一会,很快又笑道:“本来应该对她施以极刑的,但人间不能没有稻荷神,所以,别担心,不会让她殒身的,只是会消除她的记忆,让她能继续责无旁贷地履行职责。”
闻言,她的目光终于软了下来,轻轻弯了弯眼睛。
他满意地抚上她的脸颊,在渐亮的月光下轻轻俯身,凑近她,好像想亲吻她。
但是,她又说:“如果将来有一天我像她一样违抗您的命令,也会是这样吗?”
浅薄的嘴角在她的唇边突兀地顿住。
她的目光很温和,也很直白。
仅有的一丝笑意也从那张面具上褪去,抚摸着脸颊的掌心渐渐地滑到了她纤细雪白的脖颈上。
“你会这样做吗?”他直起身,指尖轻轻摩挲着她的颈侧,冰蓝的眼睛掩在飘动的发丝下,居高临下,瞳孔危险地竖起:“背叛我,违抗我——”
一顿,冰冷的微笑重新回到他的脸上:“害怕我。”
“讨厌我。”
“远离我。”
“抛弃我。”
“甚至,与我为敌——杀死我。”
她摇了摇头,安静地看着他。
“我只是在想,她违抗了您什么命令,我可以为您办到吗?”
她这样柔软地说,张开双手,轻轻抱住他,淌进了他的怀里。
她说:“如果那是对您来说很重要的事,那能让我去为您完成吗?”
对此,头顶上先是一静,短暂的寂静后,他好像反倒变得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为什么要这样说?”他用一种与平时无异的、温和的声音道,好像试图安抚她:“我说了,我会对稻荷神从宽处理的……”
“不仅仅是为了御馔津大人,因为想帮到您。”她打断他:“也许也是为了我自己。”
她贴着他的胸口,说:“我做了个梦,梦中,我回到了人间,时间仍在向前走,但是,听说狭间已有异动,又有大量的妖鬼涌现,八岐大蛇带来的灾厄实在太大了,仅仅如此就能让好不容易安定下来的人间再次变得动荡起来。”
“月读大人,您会像天照大人和须佐之男一样,再次镇压他吗?”
“自然会的。”冰冷的指尖从她的细颈上撤去,他抬起庄重的袖袍将她拢进怀里,柔软弯曲的长发倾泻下来:“这不是你需要担心的事情。”
“您总是这样说。”她轻轻垂眼,道:“但从您的月海醒来后,我有时候已经分不清什么是现实、什么是梦境了,之前在人间或许还好,您赐予了我「势夜」这个名字,让我知道自己如今存在的意义,但是,您现在让我留在高天原,我反倒不知道自己到底有什么存在的必要。”
“难道你在我的月海不开心吗?”他垂下眼睛问:“那难道不是你的愿望吗?”
“那是我曾经的愿望。”她说:“不是现在的。”
“正因为开心,所以也时刻谨记自己为什么还会存在,自己为什么还能感受到那份快乐,我如今存在于世的意义,是由您赋予的,因为信任您,信任您所说的天命,信任您是这样的神明,我才能这样心安理得地存活在这世上,所以,请让我去完成我必须要去做的事情吧,月读大人。”
她这样说,轻轻抬眼,略带乞求地看着他:“让我去吧。”
但是,映入眼帘的是他面无表情的脸。
他说:“说了这么多,其实你还是想逃离我,回到他的身边去吧?”
“不……”她的瞳孔微微颤动,对某种危险本能的感知已经化作刺耳的寒意爬上了背脊:“我只是……”
“但是,你又能逃到哪里去呢?”他的声音充满一种叹息般的垂怜。
抬手挥了挥,刹时,巨大的神殿就被铺展开来的海水取代。
天平隐去,雷鸣消匿,在她脚下晃荡的,是粼粼的海面。
她抬头,看见天上的月亮已经趋于完整和圆满,先前的月光被黑夜吞噬,如今新月爬上苍穹,他冰冷的微笑充满了一种近乎扭曲的快意:“我的月海可以随时收起展开,若我愿意的话,你永远都逃不出这里,若你如今也要违抗我的话,我宁愿你就这样死在我的月海中,反正现在的你诞生于我的月海,死在这里也算一种命运吧。”
就此,她感觉到平静的海面变得汹涌起来。
粼粼的潮水涌动起灰黑的污流,从深海之下翕动而来的游鱼仿佛化作锁链,试图扯住她的身体拖向海中。
对此,她本能地后退,然后逃跑。
他没有阻止。
一望无垠的月海并没有什么可以躲藏的地方,只有尽头伫立的行宫好像才能让她逃脱身后追来的海浪。
从海面上被逼回行宫的途中,她感觉自己的脑海中掠过了无数有关于月读的画面。
从复生到如今的每一幕,都很清晰。
人的记忆有无数扇门。
月海的行宫也有无数扇门。
打开哪一扇,或是关上哪一扇,呈现在眼前的都是熟悉的景色。
起初来到这里的时候,她经常迷路。
冰晶琉璃所筑成的墙面没有温度,却像镜子一样隐约映出她彷徨的面容。
层层叠叠的殿宇错综复杂,如万花筒一般,分不清哪一面映照出的才是真实的她。
她在幽长寂静的走廊里彷徨,突然发现往日里熟悉的殿宇突然就变得像一开始那样陌生了。
不管往哪跑,身后好像都有影子追来,不管怎么寻找,都找不到她曾经熟悉的地方。
那些总是敞开的、能够一眼望到海面的大门变成了一座困住她的鸟笼,全都关了起来,将她逼向了幽深的尽头。
她只能试探地打开了其中一扇门。
然后,她看到了月读的身影。
起初,她以为是对方追来了。
但细看,他背对着她,将手中的什么东西抛在了月海中,粼粼的水面掀起波涛,吞噬了一闪而过的金光,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他沉默地离去,月海寂静无声,夜幕之上的月光一如既往地照耀。
明日朝只能继续往前跑,在火急火燎中循着月光打开了下一扇门。
这次还是月读的背影,只是这一次多了几道庄严而苍老的声音。
身为高天原如今唯一在位的三贵子,预言之神高大而庄重的身影位列其中,作为不容忽视的道标立于众神之首。
他先发出了声音。
【那场审判中,最终存活下来的高阶神只剩在座几位,如今高天原等于遭受灭顶之灾,未能目睹的众神迫切想要知道当日的真相,诸位有何高见?】
有神言道:【天照大人化为太阳沉睡前特地交代了一件事。】
【哦?】
【祂的八咫镜将会赐向人间,庇护人类,并由他们代为掌管。】
月读却笑道:【八咫镜是能够裁定善恶、看穿万象的神器,甚至得以逆转时空轮回,人类何以掌管与使用?失去了八咫镜,审判之天平今后又该如何裁决善恶?】
众神没有动摇:【可是,天照大人的神谕就是如此。】
【你们对天照大人的忠心真是让我叹为观止。】
微微拍了拍掌心,他保持着惯有的微笑,也不再置喙八咫镜的去向:【事到如今,倒是愿意舍弃高天原,也要将八咫镜交予地上的人类了。】
【天照大人的神谕就是如此。】
众神无悲无喜地重复道。
很快,又有神言道:【高天原还有异心之徒,当日监管神狱的神军被杀,原本关在神狱里的女妖被放了出来,甚至去到了审判行刑之台上。】
【叛徒便是须佐之男。】月读说。
【难道诸位当时在场目睹了审判的情形还不明白吗?他用自己的神格置换了罪神八岐大蛇的神格代为审判,还屠杀了当日参加审判的神明,他与八岐大蛇早已勾结,背叛了高天原,原来我当初那个预言,指的不仅仅是邪神八岐大蛇。】
众神面面相觑。
司掌黑夜的神祗继续笑道:【须佐之男的罪行远远不止于此。】
【诸位忠于天照大人不假,正因为太过忠心,才始终对须佐之男感到忌惮和猜忌不是吗?事实证明,诸位一直以来的忧虑是正确的。】
【他生性暴戾残忍,诞生时就不敬地劈毁了神王的神殿,他所掌握的力量甚至能够,诛灭神族,此乃原罪。】
【其二,他与本应忠于天照大人的斋宫有私情,背叛了神王,甚至包庇她代为受刑,此于罪行二。】
【其三,他……】
【此言差矣。】
有神提出反驳。
【哦?愿闻其详。】
【一开始我也认为须佐之男反叛,毕竟他交出神格代蛇神审判,又屠戮众神,剑指神王,但是,我们已目睹那场审判到了最后,天照大人的八咫镜所映照的真相也绝无虚假,须佐之男并非叛神,他在最后——】
【原来如此。】
月读突兀地打断了祂。
【那么无需多言了,诸位认为,天照大人沉睡以及行刑神一事,是否要公之于众?】
【……万万不能,如今人心惶惶,地上由八岐大蛇和六恶神引发的妖鬼罪恶也还在肆虐,高天原又刚遭重创,审判的真相一旦公布,一定会引来天上地下的动乱——至少,要等我们确切得知天照大人何时会醒来。】
【既然大家想法一致,那就好办了,诸位请尽管放心,审判的真相,当然不会有任何人知道。】月读微微闭眼,冷冽的月光从他的眼皮上割过去,他优雅而从容地笑道:【诸位也不必担忧,我也早已在未来看到了天照大人的未来。】
【这么说来,天照大人还会再醒来的,对吗?】
众神的目光一一望向众神之首,迎着那样的视线,他微微张开双手,示意所有人看向脚下所展开的月海。
【当然,今日请你们来月海,就是为了让你们也亲自看看。】
众神在他的指引中看向摇曳的海面。
幽冷的月光明晃晃地照耀,海面之下浮现的,是一片遍布弯月的夜空。
那仿佛是月海映照出的苍穹,但是,深海之下,弯月闪烁着,弯幻着,摇曳着,犹如白鱼一般像诸神们游了过去。
【这是什么?】
祂们问。
【月读大人,您的月海里似乎有……】
俊雅的眉梢微动,他原本不变的笑意微微加深了。
他说: 【不必害怕,这是诸位的未来。】
【等等!那是!您竟然敢把它藏在这——】
就此,弯月般的白鱼从水中跃出,化作了锐利的锋芒冲向了众神的命脉。
在三贵子的神域里,一切的反抗与挣扎好像都变得无力。
月光化作垂落的纱帛,又拧成夺命的锁链,将诸神的悲鸣拖入了深不见底的月海下。
明日朝在门边微微屏住呼吸,瞳孔颤动,眼睁睁地看着那场弑神的屠杀。
片刻后,月海再度恢复了寂静。
皎洁的月光下,很快浮起了数轮弯月。
数张扭曲的脸浮现在月面上,那是诸神被撕裂的神躯所拼凑出来的人偶。
弯身轻轻捧起粼粼的海水,细细地洒在了人偶昳丽的脸上,他垂下眼睫,搅动星光浮动的海水,神情温和恬静如柔美的月光,轻轻笑了。
【作为滋养你的花肥倒是合适……】
【快些醒来吧,明日朝……】
她猛然后退一步。
这一刻,剧烈的惶恐从心底腾起,行宫的大门忽地合上。
她往前跑,猛然打开了另一扇门。
月海中探出无数的星影。
属于月海的记忆传来预言之神的声音。
【我需要你去做一件事。】
【去监视那个孩子,必要的时候,就杀了他吧。】
【可是,荒大人是您的神使,是您的星之子,不是吗?】
神乐铃微微晃动,掌管丰收的女神在月神中轻轻欠身。
【是,但是他总有一天会为高天原带来不可预测的灾难。】
【……既然您这样说了。】
他说:【我以为你会拒绝。】
她不亢不卑地说:【既是神王大人您的命令,还特地请我到月海来,我又怎么会拒绝?】
就此,嘭的一声,门突然又被合上。
月读和稻荷神的身影被隔绝在门后。
她正欲再次打开那扇门的时候,一只手攥住了她的手腕。
“不可以再打开了。”
她微微瞪大眼,心脏剧烈地跳动了两下,月读稠长如月光的长发从肩上倾泻而下,拂过了她的脸颊。
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边的神明微微弯下身来,附在她耳边笑着,像是在诱哄她:“有些门不能随便打开。”
他说:“八岐大蛇打开了神狱的门释放出六恶神,传说中的创世神伊邪那岐打开了黄泉之国的门见识到了丑陋的妻子而导致夫妻由爱生恨,或许当初须佐之男也不该打开那扇从高天孤塔通往人间的门,更不该打开你轿辇的门。”
她的手指无力地痉挛了一下:“……那您当初为何要帮我打开神狱的门呢?”
“因为那是你当时的愿望。”
他冷淡道。
“当时,你想去到他们身边,想去拯救他们,想去赴死。”
“……您既然知道,为何之后又还要将我唤醒?”她说。
“你想要什么答案?”
她终于微微望向了他:“我想要知道我的复生到底是不是遵从您所说的天命。”
“当然。”他的笑容没有一丝变化。
“如今留在月海中也是如此吗?”
“没错。”他没有犹豫。
“那么,星之子呢?”
他一顿,道:“和它们有什么关系?”
“别隐瞒我。”她固执地盯着他:“把我的孩子们还给我,那是我的孩子。”
“那怎么会是你的孩子?”他似笑非笑地说:“又不是你孕育的生命,和你有什么关系?”
“怎么不是我的孩子?”她毫不退让地说:“我为它们取了名字,教会它们唱歌、养育植物、玩乐,它们一直陪着我,它们叫我母亲!”
“它们到底在哪里?”
“只是回到月海中去了而已。”
他说。
“我要见它们。”她说。
他维持着冷漠又惯有的笑:“你不相信我。”
手腕上传来微微加重的力度,她感受到了细微的疼痛。
他说:“你果然还是受到了人间的影响。”
她一愣,下意识反驳道:“这与人间有什么关系——”
“你现在对我产生了怀疑。”他肯定地说:“认为我对你存在谎言。”
她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他,一种惭愧的感觉悄悄地爬上了心头。
她惶然地动了动嘴角,最终只能垂下眼睛,避开他的视线,说:“因为您说天命不可违,因为您是这样的神明,所以我相信您。”
“可是,我如今不知道自己的存在到底有什么意义,我只是,需要一个真实的答案。”
抓着她手腕的手僵了僵,好像有些不知道该作何反应,片刻后,她听到他用一种有些悲哀的口吻问:“难道你如今只能靠着天命和意义这种东西才能活下去吗?”
“不然呢?”她抬眼,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说:“难道,您不是吗?”
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庞骤然一寂。
他放开了她的手,微笑的表情明明没变,却像静止的画一样,变得单薄又冰冷至极:“你有时候可真是比恶神还要残忍冷酷得多。”
“……您生气了吗?”
她不确定。
他也没有回答,更没有像往常一样对她选择宽容。
“对不起……”
她这样说,感到很抱歉。
“对不起,月读大人……”
她其实确实不是一个乖孩子。
趁着他没反应过来的一瞬间,她飞快打开了那扇门。
就此,她看到了与先前那个可怕的梦境一模一样的场景。
无数个支离破碎的‘她’堆积漂浮在月光下的水面上。
但是,在那些由冰晶所构成又变得残破的脸庞和身躯下,她看到了裸露而出的部分有着她所熟悉的影子。
——「请不用担心,很快就会好的。」
——「因为没有孩子天生就讨厌怨恨自己的父母。」
——「就算这样,我也愿意像对待月读大人一样,为您做任何事。」
——「母亲。」
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觉得那是她的孩子。
原来那是她的孩子们。
但再次看见那副场景,她出乎意料的平静。
没有怪罪和愤怒,但是她的神情很难过:“为什么要这样呢?月读大人。”
她近乎垂泪:“没有母亲会软弱到需要牺牲孩子们去帮她完成她自己应该做的事情。”
但是他只是冷漠地说:“不用觉得难过,它们只是回到了我的月海中,那也并非是你的孩子,势夜,也许是这段时间给了你错觉,但是,神的造物与你们人类的概念是不一样的,我早就说过了,你不该为它们取名字,为它们投入感情。”
“您是这样想的吗?”她失望地问。
微微一顿,他从后边试探性地拥住她:“你会因此离我要去吗?”
伴随着他的言语,她感觉到脚下好像有什么在开始吞没她。
她一愣,感觉整座行宫好像在崩塌,瓦解,底下汹涌的海水涌来,她发现月读好像变得了海面上的雾,放任她被冰冷的海水拖向深海。
“月读大人!”死死拽着他的衣角,她仰头,恳切地望着他。
但是,他冰冷的神情没有动摇。
在最后,她看到天上巨大的月亮在转动,无数迸裂的冰晶突然从中间破碎开来,一张沉睡的脸庞嵌在其中,原来那不是月亮!
但那是一张与太阳女神像一模一样的脸。
她瞳孔颤动,发出最后的声音:“月读大人!”
冰冷的海水淹没视线,意识向着更深的海底坠去,她忍不住落下泪来,有些绝望地闭上眼。
世界陷入原始的寂静与黑暗。
……
冷。
好冷。
无尽的寒冷。
冷到仿佛垂落的眼泪是她现在身上唯一仅存的温度。
她生前不太喜欢冬天。
平安京的冬天很寒冷,每到大雪纷飞的时节,家里就要开始操心偏院里重病的堂兄,而她躺在孤独的夜里,感觉往日漫长的黑夜变得更加安静了。
她不喜欢寒冷,不喜欢雪,不喜欢万籁俱寂的黑夜,也不喜欢看到鸭川边冻死的人。
十二岁之前,她不喜欢的东西其实很多很多。
不喜欢下雨,不喜欢打雷,不喜欢酷暑,不喜欢太过明亮的白天。
她还不喜欢春天,不喜欢樱花,也不喜欢踏青,更不喜欢平安京。
她不喜欢这个世界。
不知道自己为何诞生,不知道自己为何一无所有,也不知道自己存在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每天睁开眼,又闭上眼。
白天和黑夜,其实没有什么区别。
原来,就算在梦里,也没有什么不同。
都是冰冷又寂寞的时间。
……她曾经真的是从母亲温暖的身体里诞生的吗?
她不止一次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这样问过自己。
据说人在睡觉时喜欢蜷缩成一团,除了怕冷或感到不安外,还是因为保留着蜷缩在母亲子宫里的习惯。
孩子出生后本能地喜欢母亲的怀抱,也是因为泡在子宫的羊水中时很温暖。
如果可以的话,好想再次回到母亲温暖的子宫里……
好想就此死去。
“势夜……”
“势夜……”
但是,寂静的黑暗中,似乎凿开了一丝光。
微弱,柔和,并不刺目。
但是,她像未入世的雏鸟一样,本能地追寻第一眼看到的东西。
“醒过来,明日朝……不要那样想……”
黑暗中的裂缝越来越大,倾泻下来的光芒也越来越亮,就像一个密不透风的蛋壳被外边的人敲碎了一样,有一双手强硬地摧毁了笼罩她的黑暗,将现实与梦境强硬地剥离开来,让她从寂静寒冷的深海中浮起,回到了他的怀里。
月读的怀抱并不温暖,也不柔软,往往是她身上渡过去的体温捂暖了对方冷硬的手掌。
他也从来不会在她面前卸下那袭庄严而繁复的羽衣,即便它从来带不来一丝暖意,漆黑的御袍上流动的银辉仿佛是寒冷的月光本身,但是,他矮下身来将她抱进怀里时,就像为她这只飞累的燕子筑起栖息的巢穴一样,会任由御衣堆叠,将她柔软地接住。
月读本身冷冰冰的,星之子也冷冰冰的,月海的海水也是冷冰冰的,整片辽阔的月海中,冰冷的月亮高悬,月光中,唯一温暖的东西,似乎只有她一个。
她不知道冰冷的月海为什么能孕育出她这样的生命。
但是,他此刻拥抱她的力道很大。
拥抱带来疼痛,疼痛带来真实,他紧紧地抱着她。
脸颊倚着他的肩,她在安静的行宫里突然落下泪来。
她发出了第一缕声音,低低地哭泣。
“怎么了?”他微微放松了力道:“……我弄疼你了吗?”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
没有缘由,明明心中也并不感到难过或悲伤。
也许,就像婴儿来到世上时本能发出的第一声啼哭一样。
代表着生命的声音与力量。
她原来还能发出声音。
她原来还有哭泣的力量。
“月读大人……月读大人……”
她泪眼朦胧,不断地哭,不断地唤着他的名字,只是唤着他的名字。
痉挛的十指用力地攀着他的肩,她反过来紧紧抱着他,若是她拥有尖锐的利爪,一定已经将他的后背划得鲜血淋漓。
但是,哭泣也是会累的。
具体不知道哭了多久,她只是倚着他的肩,窝在他的怀里望着月海粼粼的海面落泪。
她突然感到委屈和疲惫。
生前,她是被母亲遗忘的孩子,是被父亲避之不及的罪过,是被家族忽略舍弃的棋子。
作为人类时,时常会想起那个夏日的菩提树下的空蝉。
如果一具如此渺小的、昆虫的尸体,一具没有灵魂的空壳,都能被赋予如此厚重的意义,那么人类——任何一个人,包括她自己,又是否也能拥有相应的意义?
但是,是从什么时候发现自己在月海很多余的呢?
她不像星之子一样会占观天象,每天什么都不用做,只是呆在月海里等待着主人的到来,水里的鱼在月海中游的时候,会想些什么呢?
后来种了植物,才找到一点事情干。
悠闲的日子没什么不好,不需要像在人间一样与妖鬼打交道,只是偶尔,会觉得有些寂寞和虚无,所以,无论如何都想给月海增添些什么。
一朵花也好,一棵树也行,一颗果子也罢。
为星之子取名字也好,做手鞠球陪它们玩也罢,教会它们唱歌,为它们做风筝,用自己的方式去尝试连结它们与预言之神的感情……由她养育的生命,由她联系起的东西,是否能证明自己存在于这片月海中的意义?
她曾经那么安心。
他赐予的名字,他所说的天命,让她看到了自己的意义。
所以无论如何,都愿意去相信。
但难道,如今就能顺从他所说的命运也是错的吗?
为什么他要生气?
为什么他要抛弃她?
为什么还是要杀死她?
为什么好像她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错的?
为什么所有人说爱她,又要如此对待她?
难道她再次获得新生也是一种错误吗?
难道她其实现在也没有存在的意义吗?
那她到底是为了什么才再次来到这世上的?
难道她的存在最后只能害死她所爱惜的孩子们吗?
多么罪恶、可悲的自己!
也是这一刻,她才发现,自己曾经的情感好像正在一点点地复苏,那些悲怒哀怒仿佛由月读唤起,再次回到了她身上。
他赋予了她如今的情感。
对此,他好像还一无所觉。
他只是轻轻抚上她的背,吻去她的眼泪,将她抱起来,好像在哄她:“别哭,别哭……我带你去看看你种的花吧,已经开了,那盆比较脆弱的花也是,今晚已经绽放。”
月读似乎不太会哄人。
虽然他是一位能口吐预言的天命宠儿,虽然他是擅长治理政务的神王,但是,真的要他哄一个哭泣的人类,却有些力不从心。
也许,饶是他所孕育的星之子,都从来没有哭泣过。
察觉到这一点后,她慢慢停止了哭泣。
也是这一刻,他将她轻轻放在了院中盛开的花海中。
银蓝的卷发铺展一地,流动着星光的黑袍随她一起淌进去,纯白的花朵堆上她的长发和火鼠裘,亲昵地挨过来,拥簇着她。
她不再落泪,手指轻轻拂过那些柔软的花瓣,然后摘下两朵来,将其中一朵抬手别进了对方雪蓝的鬓发中。
他一愣,纤细的瞳孔微动,然后有些自嘲地笑了笑,好像没想到这些他曾经轻蔑的生命最终解决了他苦恼的问题。
“明日朝。”
他突然这样唤她。
不是势夜,而是明日朝。
她看过去时,他抬手将她眼角的残泪拭去。
他垂下目光,表情淡淡的,说:“若如今的你将天命视为意义,那我让你遵从天命回归命运之河,哪怕我让你去死,你也愿意去做吗?”
她先是一愣,随后柔软地笑了起来。
她说:“是的,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怪罪您的,因为我曾经至少有了选择的机会——当时自您的月海中醒来时,您就已经给过了我逃避和拒绝的机会。”
他微微一顿。
她的神情柔和又低垂,在月光中仿佛具有一种剔透的圣洁感:“对于您这样遵天命的预言之神来说,那一定已经违背您的本职了,也许那正是您独特的温柔之处。”
他凝视着她,目光却渐渐变得有些淡漠:“也许,当时那只是我说的好听话罢了,因为我知道不管如何你都会走上命定的那条路。”
这样的言语比起他方才的温柔竟显得有些刻薄了。
她却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
仿佛全然信任他一样,她像一朵绽放的花一样,倚进他的怀里。
“您当时那样看着我。”
她说:“那个星之子——那个唯一被您赐予名字的星之子,那个您最钟爱的孩子,已经离您而去,当时您问我是否也要像他一样离您而去时,您那样落寞地看着我。”
伴随着这样的话,她仿佛至今都能想起来,当时他说着那样的表情。
就像纤薄而脆弱的冰面一样,仿佛下一秒就会支离破碎,那么的虚无、寂寞、空无一物。
但是,此时此刻,那双眼睛却像月海粼粼的水面一样,掀起了涟漪,微微地晃荡起来。
然后,她听到了来自月读的一声叹息。
对方冰冷的呼吸像寒雾,轻轻地落在她的耳畔,亲吻了她的脸颊一下。
银蓝的发丝划过眼帘,他的面容在眼帘中很清晰。
他的目光像纠缠不休无法挣脱的腹蛇一样轻轻笼罩下来,嘴角却连着脸色一样变得苍白,细微地颤动着,保持着一种难以挣脱的缄默。
半晌后,他好像笑了,又好像没有。
他突然说:“我爱你,明日朝。”
她猛地愣住。
空白爬上了她的脸。
这是她第一次真正听到他这样说。
说着这样的话,可是他的神情上却仿佛不再具备一丝一毫的抗拒和挣扎:“或许在很早以前我就已经爱上了你。”
他第一次那么坦率。
她甚至分不清是真是假。
只能空白地顺着问:“有多早?”
“很早很早。”他垂下眼睛,细长的睫羽掩住冰冷的眸光,仿佛在遮挡里边映出的、某种残忍的未来:“比你遇见须佐之男的时候还要早。”
“无法窥见命运的你或许是不理解的。”他说。
这一刻,他的微笑那么轻盈,仿佛没有一丝重量:“当我在很久很久以前的某一天,突然看到了遥远未来中的自己的天命——看到了未来的你挡在我面前为我去死时,那一瞬即逝的感情能否称之为爱呢?”
对此,她瞳孔颤动,久久都没有言语。
世界好像维持着微妙的平衡。
她着魔一般地盯着他,无法移开视线。
片刻后,她突然笑了。
安心的、释然的笑容爬上了她昳丽的脸。
她说:“若是未来的我能被您爱上,那我想要成为那样的人。”
他突兀地安静了下来。
几秒后,他沉默地将她拥进了怀里。
他好像已经失去了阻止她的力气。
他只能这样唤着她:“势夜,势夜……”
“若是你只是我的「势夜」就好了……”
她看不见他说这话的表情,只知道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动听。
她又重复那句话道:“请让我去吧,没有母亲会软弱到需要牺牲孩子们去帮她完成她自己应该做的事情。”
沉默蔓延了很久。
但当再次看见他的脸时,他的笑好像一如往日,那么神秘而优雅,仿佛什么都看不出来:“还记得你之前说过的竹取物语吗?”
“辉夜姬为了拒绝求爱的五位权贵,让他们分别去为她找到五件稀世的宝物,真是个何等感动的故事。”
伴随着预言之神的声音,她好像看到有一座巨大的女神石像从月海中的深海下浮起。
遮天蔽日的影子仿佛将她庇护在羽翼下,但是,却遮挡不住莹亮的月亮。
与此同时,她仿佛听到了威严而庄重的神谕在天地间响起、回荡,撞进了她的心间。
【作为再次赐予你生命的“母亲”,作为引导你走向命运之河的指引者——】
“我送你的第一件礼物,是生命的种子。”
【愿你的心性一直如花朵一般柔软,纯粹无暇。】
“我送你的第二件礼物,是可以防火的火鼠裘。”
【愿你今后可以披星戴月,不再受灼烧的火焰折磨,不再惧怕焚烧的业火,被月亮的光辉所庇佑。】
“我送你的第三件礼物,是可以映照万物的月镜。”
【愿你未来不再受到蒙蔽,能正视自我,不被束缚左右,遵从本心。】
“我送你的第四件礼物,是可以弹奏出镇魂曲的古琴。”
【愿你永远拥有活下去的自信,拥有抚慰他人的力量,拥有拯救他人的勇气。】
“现在,我要送你最后一件礼物。”
在清冷皎洁的月光之下,他执起她的手,将自己手指上其中的一枚冷戒摘下,轻轻戴进了她的手指。
她捧着花,披着月华,好像被一场纱雾笼罩。
在院子的角落,一朵栽种在盆里的昙花摇曳,绽放着光华。
月海的主人看着她,垂下的目光好像褪去了往日里所有的冰冷,染上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炙热的温度。
但是,他的表情那么温和,那么宁静,仿佛在这一刻什么都被他抛弃遗忘一般,充满了一种任性的、义无反顾的勇气。
那是一种觉得愿望会实现的、美好的神情。
“愿此契让我们永不分离。”
他微微闭眼,脸上的微笑安宁而恬静。
“愿今夜此月,永不西沉。”
芽:“怎么会这样?”【bushi
_
下章不出意外应该可以写到千年之守剧情了哈哈哈哈
终于可以把素素的棺材板掀开了,几个神可以互扯头花了【bushi
_
可以有收藏和评论吗?!么么哒!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5章 传记四十五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