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朝觉得自己病了。
从那一天做了噩梦后,她就变得不太对劲起来。
但说是病,其实也不太准确。
她已经很久没生过病了。
曾经被天雷劈死后成为了亡灵、妖鬼、到从月海中拥有新的躯体醒来,她都没有像人类一样再体会过生病的感觉。
她变得很没有精神,时常陷入无法自拔的梦魇中,意识也开始变得浑浑噩噩,大部分时间都如没有生命力的木偶一般在行宫中沉睡。
这种情况饶是将她浸入诞生的月海中滋养,也无法缓解分毫。
她总是梦到自己在空荡荡的月海行宫中跑。
梦中,星之子们吵着要玩捉迷藏,要抛手鞠球,可是玩着玩着又总是一哄而散,变得不见踪影。
她独自穿过幽长的宫廊,像迷失在没有出口的迷宫中一样,不断地、惶然地寻找。
那样寂寥的梦往往会终结于月读的出现。
与现实不同,梦中的月读喜欢浸在冰冷的海水中。
弯曲的长发像浮动的海藻,几乎与月海的潮水融为一体,她站在廊边,看见那位神明就像一头从深海中探出水面的黑鲸,鼻梁以下的部分全都泡在月海的水面下。
他总是微微耷拉的眼角细微地上挑,在廊边的海面下危险地、试探地审视她。
他平日里总是庄严而优雅,无论是衣着还是举止都相当得体,不容亵渎或忤逆,也显得更加无趣,乏味,无从探索。
但在梦中,他好像变得更加野性原始一些,他会伸出双手来,轻轻牵过了她的掌心。
那双手不是由冰晶构成的,而是柔软苍白的皮肤,但是依旧很冰冷。
月读是块冰。
然后,他猛地一扯,她顿时向前倾去,摔进了月海中。
咕噜噜的水浸没眼帘,晃荡的波光摇曳,她感觉到了一种溺水般的窒息的感觉,但是并不觉得可怕,也许是因为她本来就是在这片海水中获得新生的,也许也因为月读还牢牢牵着她的手。
她感觉到对方牢牢地抱住了她,自己则好像在他怀中化作了一条红色的金鱼。
宽大柔软的裙摆在浮动的海水中化作美丽的尾鳍,她吐着泡泡,感觉到有冰冷坚硬的东西卷着她的双腿,缠住她的腰肢,试探性地探进了她层层叠叠的衣饰里,甚至轻轻剥开她身上的鱼鳞,好像在冰凉的海水中疯狂地汲取她的温度。
温度丧失,意识开始模糊,恍惚间,她仰头,看见雪白的游鱼从他们周围翕合而过。
月海的主人亲吻了她。
某种轻盈的气息渡进身体里,浑沌的感觉瞬间减缓了许多。
苍穹上的圆月散发着静谧的光辉,天上流淌着星星点点的银河。
将月华流转的神之羽衣虚虚披上雪白的酮体,从冰冷的月海中把湿漉漉的人影捞起来后,繁复而艳红的叠衣在臂弯间垂坠,她微阖着眼,倚着月读的胸口,被他稳当地抱在怀里,像幽魂一样轻飘飘地穿过寂静华贵的长廊。
身后追寻而来的影子悄然无声,像跃动的游鱼,扭曲着从月光所照耀出的阴翳中踱出。
它们拖着白底红纹统一的御衣,像一朵朵在冰晶上绽开的花,穿过幽长曲折的宫廊,跟随着月海的主人。
烛火猛烈地摇曳。
雾一般的纱幔从行宫高耸的穹顶上垂下,迷蒙地笼罩下来,淌下的烛泪灼烧着漫长的黑夜。
刚从月海苏醒不久,她的意识还有些迷蒙。
但她努力端坐在月读面前,任由他一件一件地为她穿上繁复华美的衣饰。
漆黑的长发铺展在裙裾上,她拢着肩,垂着头,眼皮沉重得又差点阖上,甚至已经控制不住地前倾,倒进了他的怀里。
但她还是尽力用双手撑着他的胸口,努力打起精神来,说:“我又梦到……”
“只是梦而已,势夜。”
可是,月读总是这样说。
作为掌管黑夜与梦境的预言之神,他每每都只是漫不经心地说:“忘掉那些噩梦吧……”
就此,她茫然地攥紧了他的衣襟。
轻轻地抚着她稠长的黑发,将她拢进怀里,他低头,垂眼,依偎着她。
眼帘中,突然不知道从哪飘来的几瓣绯红的樱花,安静地落在了她的肩上。
他一愣,随即抬手,不动声色地拂去。
明日朝恍惚地从他怀中抬起眼时,殿中豆大的烛火突然熄灭。
一缕雪白的青烟升起,她骤然瞪大眼睛,在那一瞬的黑暗中像是被什么往后拉扯去一样,闭上了眼,软绵绵地向后倒去。
没来得及拢好的衣饰从柔美的肩上滑落,漫天的樱色纷纷扰扰地落下,遍布在她雪白纤细的酮体上。
她又陷入了梦魇之中。
饶是月读这样掌管黑夜与梦境的高位神明也无法阻止。
……
她最近一直做奇怪的梦。
梦中不再是冰冷的月海,而是人间。
她梦到自己行走在人间的大地上,像过去一样,帮助人类兴建村落,铲除妖鬼,尽力传授阴阳术和观星知识,一切都是那么熟悉,那么自然,仿佛那才是真正属于她的地方。
“势夜…”
烛火在缓缓地烧,柔和地从纸糊的灯罩中晃出朦胧的光。
身旁有人在唤她的名字,低低的,细细的,夹杂着无助的啜泣,属于年幼的孩子的声音。
“我好害怕……”
对此,明日朝拿着灯盏,低头看身旁紧紧抱着她的孩子。
乌云遮蔽天上的月色,夏夜的竹林幽影幢幢,风声呜然,吹动窸窣的落叶,只有她手中的灯盏散发着微弱的光亮。
身旁的孩子一袭华贵的姬服,柔美的长发披在肩头,稚嫩的脸看上去才六、七岁的年纪,正因路过黑夜里的竹林而感到胆怯。
明日朝笑着弯下身去,将紧扒着她大腿不放的孩子抱进了怀里:“不怕,我会保护你的,月姬大人,天上掌管黑夜的神明也会庇佑我们的。”
在这个梦中,睁开眼时,她出现了在一座名为「因幡」的人类城邦里。
久久没有踏足人世,那片土地上已经从小范围的村落扩展建立起了许多或大或小的城邦。
城邦的统治者是城主,而月姬是因幡城主年幼的长女。
“这孩子很黏你呢,势夜。”
城主夫人慈眉善目,看着她将睡过去的孩子送回来时忍不住笑道:“也许是因为当时我怀着她的时候遇见的你,她的生辰将近,今年还是交由你操办了,辛苦你了。”
她弯身伏地应允,看着对方怀里因外出玩累而睡着的孩子,只是笑,没有说话。
她如今是因幡城里的一名侍女,专门服侍城主夫人和年幼的姬君。
她已经几百年没有来到人间,现在各地在月读的治理下不比以前有许多作乱的妖鬼需要铲除,她自然不需要像过去一样到处流浪,一身灵力和弓术也暂时没有了用武之地。
她每天干的最多的事,就是追随着好动调皮的公主殿下去城里找同龄人玩耍。
目前她更应该操心的是姬君将近的生辰。
月姬的生辰在秋天,因幡城是一座被治理得还算不错的城邦,在相对安居乐业的时光里,孩子都有了过生辰的权利,城里郊外的稻田更是丰收有佳,全城的百姓都不愁吃穿,也不用流离失所。
残阳从天边漫来,金黄的色彩在落日下翻涌,此起彼伏地拂过田垄间奔跑玩耍的孩群。
如今人类的城邦里还不像未来的平安京一样有森严明确的等级制度和尊卑观念,哪怕是平民百姓的孩子也能与统治者的孩子打成一片。
“月姬大人,该回去了。”明日朝估摸着时间,唤那个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今日是您的生辰,城主大人为您在城里举办了宴席,莫要耽搁了。”
玩得兴头上的孩子们都有些恋恋不舍,一个个埋怨似地看过来,似乎她是什么不解风情的大坏蛋,明日朝便又对他们笑道:“大家也快点回去吧,月姬大人的生辰全城同庆,今晚城里会很热闹哦。”
他们这才高兴地笑了起来。
在分别前,那些孩子还一起送了月姬生辰礼物,是一只雪白的幼兔。
幼小的白兔很有灵性,不怕生,窝在月姬怀里不跑也不叫,乖巧得很,月姬喜欢得要命。
当晚,宴席的空隙,城主夫人牵着月姬的小手,登上了最高的城楼。
明日朝安静地跟在她们身后,看见天上的月亮依旧被缭绕的乌云遮蔽,但温柔的夜风带来稻香的气息。
她喜欢那样平和的日子。
将小小的孩子抱起来,攀上石砌的城墙往外望出去,底下鳞次栉比的城土灯火通明,一片流光溢彩,竟微微照亮了漆黑的苍穹,也映入了那个孩子璀璨的眼眸中。
她听到百姓们如海浪般的笑声翻涌而来,其中,城主夫人笑着说:“你看,全城的人民都在为你庆祝呢。”
月姬脸上晃开一个羞怯的笑。
明日朝适时地捧上一个盒子,那里边是她近日在城中向大家搜集而来的、对月姬的祝福之语。
“生辰快乐,月姬殿下……”
“今后继续一起玩吧……”
“我们会永远陪在您身边的……”
写在纸条上的字歪歪扭扭的,像狗爬似的,她认得很困难,但还是一张一张地念给那个孩子听。
等到终于念完的时候,她将盒子递过去,月姬像抱着一个宝物似的,紧紧地捧着那个盒子,城主夫人说:“许个愿望吧,月姬。”
年幼的孩子柔软地说:“希望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明年,也请您和势夜依旧陪在我的身边。”
那一年的冬天来得很快。
明日朝再次牵着那个孩子穿过幽暗的竹林时,她依旧在哭。
但手中没有了照明的灯盏,取而代之的是一把轻便的长弓,她拉着月姬不断地往前跑。
在她们身后,传来了马蹄嘶鸣的声音,刀光剑影在闪烁,烈火焚城,乌黑的浓烟升上夜空。
距离当年恶神伏诛,如今已过去数千年之久,不再受妖鬼摧残后,从异族的屠戮中幸存下来的人类协手度过最艰苦的岁月。
但实际上,没了外敌后,人类自己兴建的城邦与城邦之间彼此为了掠夺土地和资源而开始打仗。
仅仅一个冬季,因幡城就败给了邻城。
邻城的铁蹄一夜之间踏破了城门时,稚嫩的姬君抱着她不断地哭泣。
城墙上的旗幡被烧毁,往日里平和的城邦沦为火海的炼狱,过去的欢声笑语像零落的花一样被碾碎,风中飘来的不再是稻香,而是呛喉的腥气。
“带着月姬逃吧,求求你,势夜!”
城主夫人披头散发,哭着哀求明日朝。
作为城主的妻子,她不打算逃,但是作为孩子的母亲,她希望明日朝能带着自己年幼的女儿逃走。
“逃吧!逃远点!不要再回头!”
她答应了对方的请求。
将哭泣的孩子抱上马鞍,在竹林的尽头,明日朝骑上事先准备好的马匹,策马向城外奔腾而去。
疾迅的夜风割着她的脸颊,好像带来了一丝真实的疼痛,怀中的女孩抱着瑟瑟发抖的白兔在哭泣,那是月姬唯一从城中带出来的东西。
身后很快有人追来。
连绵的火光一点一点地亮起。
起初她以为是敌人,所以没有停,只是不断地往前跑。
但是后来,有隐约的喧嚣破开风声传来:“月姬大人!月姬大人!”
“别再逃了!”
“有救了!”
“大家有救了!”
怀中的孩子蓦地抬起头来:“是大家的声音!”
她抬起惊喜的眼睛,想去望身后的黑夜:“是大家的声音!势夜!他们还没有死!”
但是,明日朝没有停下,也没有回头。
于是,那些熟悉的呐喊染上了一丝恼怒与绝望的凄厉,犹如厉鬼索命:“月姬大人!您为何还不停下?!”
“月姬大人!您要去哪里?!”
“只要您和我们回去!邻城的城主已经提出条件!只要您作为城主的长女前往邻城当质子,大家就能活下去!您的父亲和母亲也一样!大家都能活下去!”
“月姬大人!您为何还要逃跑?!”
“月姬大人——!”
“您要抛弃我们吗——?!!”
伴随着那样绝望的声音,一支破空而来的利箭猛然射穿了马匹奔跑的后腿。
一声凄厉的嘶鸣响彻长夜,因受伤而蓦然往地上栽去的马儿将背上的明日朝和月姬都甩了出去。
明日朝在狠狠摔落前,抱紧了怀中的孩子,在她的尖叫声中砸向了冬夜的土地。
好在前些天下了一场大雪,林中积了一层厚厚的柔絮,摔下来时滚落几圈后已经缓了很大程度的伤害。
当她抱着月姬从地上爬起来时,周围已经有影子居高临下地笼罩下来。
刺目的火光划破黑暗,迸溅出一声脆响。
明日朝半跪在雪地上,下意识引箭搭弓,挡着身后的孩子,将利箭对准了前方带头的人。
“您要杀了我吗?”
但是对方却这么问。
那是城中的猎户,平时经常向城主热情地献上猎来的肉食,明日朝与他还算熟识。
手指突兀地痉挛了一下,她的箭没有放下,依旧在弦上蓄势待发。
他用一种悲哀的目光看着明日朝和月姬。
“月姬大人,我的孩子……一直和您玩,之前还为您写下了生辰祝愿,但他已经被砍去了手……”他说:“原谅我,月姬大人……我只是,希望大家都能活下去……若是您不回去,城主大人和您的母亲也会死去……”
耳边倏然陷入沉默。
周围骑着马举着火把的人影一个赛一个沉默,火光照耀他们浸在冬夜里的脸,那些熟悉的面孔不再有欢笑,而是被某种死寂占据。
双方都没有再动作,但是也没有让步,一直僵持不下。
但是,很快,明日朝就听到身后有窸窸窣窣的动静响起。
属于孩子的哭泣是什么时候停止的,她没有注意,但是,当月姬抱着朋友送的白兔站起身来越过她时,她还是忍不住阻止道:“月姬大人。”
“我和你们回去。”
曾经路过竹林都会害怕得哭泣的孩子,如今却站在她的面前,睁着红红的眼睛,那么勇敢地说:“如果我逃跑了,那战争就会继续打下去,也会死更多人,对吧……对不起,势夜,我喜欢大家,也想像父亲大人和母亲大人一样守护你们……我不会再逃跑了……你们别再害怕了,我会保护你们的。”
“……月姬大人。”
带头的男人摇了摇头,那张像打了霜的脸终究因为年幼的孩子而动容。
他轻轻弯下身来,放下手中火把和武器,像忏悔似的,跪下来,低下头,轻轻地哭泣。
“请原谅我们……”
最终,明日朝的弓箭还是缓缓放下了。
有军马赶来,身形高大的敌方将领坐在马背上,骑着马从人群后缓慢踱出,锐利的目光如鹰,冷冷地剜过她们这对逃跑未果的主仆。
健美难驯的黑马扑嗤扑嗤哼着气,出鞘的长刀锋利,自上而下,微微挑起了明日朝的下巴。
“请放过她!”
月姬在一旁焦急说。
冰冷的刀身沿着她的下颔贴了贴,明日朝毫不怀疑对方下一秒就会抹了她的脖子。
“你看上去倒是不怕死。”对方这样说,他冷然的目光染上了一丝赞赏:“这个侍女倒是忠心,长得也很漂亮,算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女人了,因幡的城主竟然没有将你纳为侍妾吗?既然如此,你就陪她一起来到我的城土吧,来当我的侍妾吧。”
他这句话说完,就有人上前来强硬地夺走了她手中的长弓和箭,就像剥掉了她的利爪一样。
她早就知道的,她的弓箭能消灭妖鬼,破除魔瘴,却始终无法击穿人心。
不管世道如何变化,战争都永无止境。
寒冷的冬天掩埋了那场燃烧的烽火。
她们是在一个樱花绽放的春日启程前往敌城的。
作为战败方,没有提太多条件的资格,一整个冬天,城主夫人整日以泪洗面,祈求神明垂怜,不要夺走她的珍宝。
但是奇迹没有降临。
反倒是月姬比明日朝想象中平静很多。
那个才刚满七岁的孩子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不再胆怯地哭泣,甚至还能在出发前安慰自己的母亲。
名义上,明日朝还是作为贴身侍女陪她前往那里。
相比月姬,明日朝没有尊贵的身份,也没有能作为后台的家人,对方认为,若是过去后她能成为自己的侍妾也已是一种抬举。
她只是附赠的一样物件。
春日的旷野上,她揽着忧愁的姬君,听到马车外的风徐徐地吹过草坡。
外头的阳光正值盛头,军队前行的动静有条不紊。
本来是这样的。
但是,咚的一声。
有什么东西突然撞在了马车的窗柩上。
一道人影骤然拍来,留下了一道血手印就缓慢滑下,成了外头死寂的一片阴影。
取而代之的,是周围突然响起的惨叫。
月姬吓得抱紧怀中的白兔尖叫,明日朝拉着她猛然钻出马车时,扯过了一旁死去的侍卫的弓箭和短刀,看到周围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了无数只妖鬼。
飞溅的鲜血染红了草地,侍卫的嘶吼断在了喉咙里,空气中漫开缭绕的血雾,纵然是骁勇善战的军队,但与千年前抵御妖鬼的人类相比,他们对不熟悉的异族显得手足无措得多,比人类残暴强大太多的妖鬼魔群也很快就让他们溃不成军。
但是他们也没有认输得那么快。
存活的士兵还在奋力抵抗。
这个时候,已经没人有闲暇顾及她们这两个敌城的人质了,一旁逃跑的侍卫被厉鬼撕开了肠胃,迸溅的血花滚烫,淋了她和月姬一身,她在月姬的尖叫中挥起刀,斩下了恶鬼的头颅。
明日朝看到有只妖鬼朝前方还在奋力抵抗的城主扑去。
在那瞬间,她引箭拉弓,射出了带有灵力的一道破魔之矢。
闪烁的箭矢脱弦而出,只一瞬就洞穿了凶残的怪物,让它在太阳下化作了灰烬。
“为什么救我?!”他回过头来,发出不可思议的声音。
但是,他看到的是明日朝顷刻之间像冰面一样龟裂开来的肢体。
几乎在箭离弦时,她的手臂就破碎开来。
那不是人类的血肉,没有渗出鲜红的血,像宝石一样的棱面随着龟裂的表面而裸露而出,每次都是这样,一旦动用灵力就会这样。
但是,她没有停下。
在她射出那一箭时,周围所有的妖鬼一瞬间都僵住了,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钉在原地,停下了对其他人的攻击。
那并非是因伙伴被消灭而带来的恐惧,因为下一秒,所有的目光都阴冷地锁定而来,疯狂的色彩遍布目眦尽裂的眼球,好像在黑暗之间、冥冥之中扯住了一根发光的细线一样,争先恐后地袭来。
被某种冷血动物盯住的寒意突然窜上背脊。
她又射出了一箭。
凄厉而阴森的哀嚎响彻旷野,仿佛某种附骨如疽的诅咒驱使它们不要命地前进,就算会被摧毁,就算会灰飞烟灭,也要前扑后继地涌来。
山野的落樱在飘,她面若寒霜。
每每对着妖鬼射出一箭,她身上就会多出几道无法修复的裂痕,仿佛从内到外被调动的灵力摧毁似的,她不断地龟裂,犹如破碎的镜面,落下了细碎的冰晶来。
她已经不止一次梦到这样的情形。
每一次,梦境都会以她的死亡结束。
死亡的方式莫名其妙,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因何而死,被谁所杀,只知道濒死的视野中每次都是破碎飞溅的冰晶。
没有血色,也没有感受到疼痛,死亡的痛苦并不属于她,在梦中,她仿佛一具没有感觉的木偶,那些自她身上瓦解的、破碎的冰晶散落一地,痉挛的身体支离破碎,分崩离析,挣扎几下就没了痕迹。
对此,她总是不由得想起之前那个噩梦。
她怀疑那是某种不祥的预兆。
某种不安始终萦绕在心头。
“带月姬快点逃走,保护好她。”
她对那个城主说:“就当我救你一命的报答。”
这次对方终于不再发问,作为统治一城带兵打仗的将领,他显然已经意识到了她的特殊性以及现在的危机,没有犹豫,他一手捞起吓呆了的月姬,在部下的掩护中果断地驾马远去。
“势夜!”
她听到月姬在撕心裂肺地唤她。
但是明日朝没有回头,也没有后退。
不断地射出破魔之矢,周围相继扑过来的妖鬼湮灭在了她所祭出的灵力中。
这场战斗一直持续到傍晚。
落日嵌在远山,火红的夕阳漫来,满目腥臊的血色遍布葱绿的原野。
眼前只剩最后一只扑过来的妖鬼,当她握住最后一根箭羽时,她的一只眼睛已经看不见了。
脸上溃烂了一半,破碎的冰晶窸窸窣窣地落下,眼睛的位置已经不具备视物的功能。
她没来得及射出最后的一箭——肩膀被洞穿时,她险些因后方袭来的力道而摔倒在地。
堪堪地稳住晃荡的身形,拿箭的那条手臂已经废了,像折断的一截脆藕,直直地砸在了地上,摔了个粉碎。
身后有偷袭的妖鬼,她听到某种类似蛇一般阴毒爬行的动静。
但是,她没有转身查看的力气。
身后浓郁的黑暗中,似乎传来了群蛇的窃窃私语。
【明日朝……】
【明日朝……】
【为何还不来见我……】
【你要躲藏到什么时候?】
【不要再用月读的这些赝品糊弄我了。】
【用这些虚假的人偶替自己承受命运,你绝对不是这么软弱的人。】
【我们的命运绝不止于此。】
当被前方扑来的妖鬼撕碎胸口的时候,她并没有感觉到疼痛。
但是,她着着实实感觉到这副身体已经不行了。
她忍不住笑了起来,说:“原来是你呀……”
凶恶的妖鬼蓦地像是冻住了一样。
没有再向她发起攻击,从它血红疯狂的双眼中,她察觉到了另一种视线。
残阳如血,原野上干枯的草叶仿佛在落日中燃烧起来,在最后,她用所剩的力气支撑住自己,微微往后仰,抬起一只腿蹬上弓,在狂乱的飓风吹扬自己的黑发和沾血的衣角时,用剩下的那只手把弓拉满,射出了最后一支箭射。
破魔之矢裹携着闪耀的灵力,像振翅的飞鸟,直直地划破即将笼罩而来的黑暗,精确地射中了对方的胸膛。
她知道,在那下面,现在有一颗会起伏跳动的心脏。
凄厉刺耳的尖叫瞬间响起,眼前似乎泛起刺目的白光,她的双腿已经碎裂,站不住了。
在倒地的时候,她原以为自己这次会死在身后没来得及解决的、偷袭的妖鬼手上,但是,没有。
相反,好像有轻盈的风温柔地托着她。
当眼前的白光散去时,她垂着头,像一尊支离破碎的瓷偶,跪坐在草地上。
天上的夜幕又即将笼罩下来,她嗅到了飘樱的花香。
身上窸窸窣窣落下的细碎的冰晶没有落在草地上,她看到了一只伸到了眼前来的掌心接住了那些破碎的东西。
闪着月色的冰晶是她熟悉的东西。
那只被蛇鳞覆盖的手,也是她熟悉的东西。
但是,那是否是幻影,她不确定。
只知道,那样的声音非常真切。
【你被高天的神欺骗了,快从他的光辉中醒过来吧,明日朝……】
【这些和你一模一样的人偶,你知道是用什么制成的吗?他竟然妄图瞒过天命的眼睛。】
【来见我,来找我,只有我能给予你一直在追寻的答案和所求。】
【至少,我从未欺骗过你。】
她恍惚地将要抬头时,突然有莹蓝的光芒自前方亮起,就像有生命的群星,势如破竹地飞窜出去,只消一瞬就击溃了眼前残存的虚影。
她听到了熟悉的阴阳术咒语,伴随着熟悉的五芒星光辉。
“你还好吗?”前方传来一个陌生男人担忧的声音,很近,但是不甚清晰,她甚至不知道他的面容。
她已经看不见了。
但是,应该是个好人。
她缓了一会,才平静地说:“我快要不行了。”
顿了一下,怕自己现在这副诡异的样子吓到他,又安慰他说:“我不要紧,你不必担心我,我本来也算不上人类了……”
在最后,她想要知道确认一些事。
“你是降妖除魔的阴阳师吗?”她问。
“阴阳师?”他对这个称呼很陌生:“在下不过是用着祖上改进传承下来的术式除妖罢了。”
……如今阴阳术已经进展到这个程度了吗?
她微微扯了一下嘴角,想要微笑:“……为什么如今人类居住的地界,还会有这么多妖鬼?”
“据说数千年前封印邪神八岐大蛇的地方似有异动,也许是因为这个原因。”他说:“在下此次正是要前往那里查看。”
“不要去。”但是她这样说。
“这些妖鬼若真是因为狭间的那位,那你会没命的。”
“可是,再强的封印也终有松动解开的一天。”他有些忧愁但又坚定地说:“一点异动就可产生如此祸患,不去的话,今后会有更多的人像你、像今日这些人一样丧命的。”
她在黑暗中垂下疲惫的视线。
“不要去。”
她依旧这样固执地重复道。
“只要不去,你就可以活下去。”
“你还可以活下去。”
芽:“互相背刺。”【bushi
可以有评论和收藏吗?么么哒!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4章 传记四十四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