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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传记四十三

她端坐于廊檐下,看见雪白的霜花像有生命的爬地虎一样,爬满了行宫的柱梁和晶瓦。

月海下雪了。

月夜见尊所化的神境没有百花齐放的春天,但是偶尔会飘落茫茫的雪花,那仿佛是月海里唯一会出现绽放的花朵,即便它实在称不上是花。

她无心欣赏雪景,反倒有些担心自己院中的植物会不会被冻死。

她的心不在焉很快就被打断,有一只更冷的手攥住了她的指尖。

她低头,见弯曲稠密的长发像起伏的海藻在她繁复的红衣上铺展,掌管黑夜的神明仰面将头颅搁置在她的膝上,在她垂眼时抬起手,用冰冷的指尖碰了碰她的脸颊,顺带帮她将垂落而下的鬓发撩到了耳后。

不远外,灯杵上的烛火摇曳,暖光将他们交叠的影子映在了屏风上,镜面闪过扭曲的光影,冰冷的触感让她一个机灵,拉回了她所有的思绪。

她拿着梳篦,装作若无其事,继续帮他细细地打理长发。

这成为了她现在的一种乐趣。

她也不知道是怎么发展成这样的,竟然让这般高贵的神明躺在自己膝上……反正自然而然地就变成这样了。

明明之前说他可以任性一些,但实际上,应该是他对她更为纵容了些。

至少她以前是不会想象到有天他会躺在她膝上任由她这般做的。

以前八岐大蛇倒是会,在那座只有他们两个的海岛上,他经常会化作长长的白蛇伏在她膝上,在黑暗中安静地任由她拨弄鳞片。

他总是不喜欢沙子,不喜欢地面,不喜欢用自己的脚走路,也不会像世间寻常的蛇类一样在地面上匍匐蜿蜒——他总是有一种与神性冲突但又结合得万分巧妙的、孩子气般的任性,即便他喜欢的樱花是从沙子土地里长出来的。

不愿走路的时候,他就总爱化作白蛇缠在她身上,将她当成一截移动的树枝,特别是大雪覆地的冬天,好不容易愿意下来走几步,过后又会似笑非笑着幽幽地盯着她,仿佛那已经是他屈尊纡贵给予她的奖励,需要收取一定的代价。

每当那个时候,她就会主动帮他清理蛇鳞里的沙子和雪砾,他也很满意她的识相,所以总是没有抗拒。

但蛇鳞里的沙石其实真的很少,到底是神明的化身,一开始她还会细细地检查,后来发现他始终纤尘不染后,慢慢的,就会变成单纯的玩弄。

坚硬但美丽的蛇鳞其实是会呼吸的,就像猫咪会在舒服伸懒腰时打开爪子一样,舒张,紧绷,闭合,翕动,然后像是受不了她的玩弄一样,开始颤动着缠绕她,在雪夜里将她拖入更深但更令人安心的黑暗中。

为什么会突然想起那个时候的八岐大蛇呢?

明明他和月读是两位截然不同的神明。

他们唯一相通的特点就是冷。

冷血的蛇,和没有温度的月亮。

明日朝竟一时分不清他们谁更冷些。

她只觉得此时此刻躺在膝上的神明像一只矜贵又安静的黑猫——威严而庄重的黑袍不像晒太阳的皮毛一样懒洋洋地团起,而是像躺在棺椁里一样,苍白,僵硬,冰冷,但是御衣的主人面容平静,十指交叉于胸前,其姿态端庄而又肃穆,又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柔和了几分那样的死寂,反倒让他的一切变得虔诚而又圣洁。

或许要让这副总是挺拔端坐于神王御座上的背脊卸下所有重担与防备放松下来还是有很长一段路要走,但至少他如今愿意在她面前短暂地垂下居高临下的头颅,隐去神明特有的高傲,或真或假地佯装出更近一步的亲昵来。

因为这样,星之子们也都高兴不少,对那群孩子来说,这仿佛已经是月读为数不多的、难得的放松时刻了。

“在想什么?”

他突然这么问的时候,已经放下手来了。

细密的发丝拂过对方仰面而来的双目,往常都是他垂怜一般低下眼睛看她的,如今换她的影子从上方笼罩他,她才发现对方的眼睛其实并非是一种纯粹的雪蓝,而是某种粼粼的清绿,这让他显得没那么空洞冰冷,像注入了生机的宝石一样。

她不禁笑道:“您不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难道你不愿意告诉我吗?”他笑着反问着:“还是说,已经在想怎么用谎言糊弄我了?”

“没有的事,您怎么会这样想?”她说:“我只是在想,您好像一直都能看透我的心,又何必还这样问我呢?”

“我自己知晓和你亲口告诉我,是两个不同的概念。”他平静地说:“不过,你说的对,若是已经知晓还要多问一句实在浪费口舌,得到的也可能是谎言,所以我一般不会对他人这样做。”

明日朝拂开他额前的发丝,垂着纤长的眼睫,正想开口时,他反倒已经起身,说:“最近有些忙,我会过些日子再来的。”

“好的。”下意识应道,她看着他高挑的身影渐渐远去,某一刻,他回过头来,似乎笑了:“若是如今不喜欢雪了,那今后便不下了。”

白茫茫的雪絮依旧在飘。

她将梳篦放回妆奁时,看到镜面映着火光,她身后院中的雪却在渐渐消融。

这面镜子他最终还是帮她找到了。

当时她问他到底是在哪里找到的,明明她之前无论如何都找不到。

她说:“难道它这段时间如您一样躲着我吗?”

他旦笑不语,自动无视了她那句话。

……感觉无意中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真相。

神和神的造物真的是很神奇的东西。

或许最近真的很忙,如月读所言,明日朝下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已经过去好些天了,在那之前,意外的,月海来了访客。

她本来正在院中修剪梅子树的树枝,还在想最近没见到贝贝时,突然听到身后传来细微的动静。

起初以为是星之子玩闹的声音,但是神乐铃晃动的脆响惊起了她的注意。

她手上沾着些许泥,转头望去时,一身白底夜色为御衣的丰收女神正站在院子的长廊上望着她,而星之子们都探头叠在拐角,怯生生地望来。

明日朝一愣,这才笑道:“稻荷神大人。”

“叫我御馔津就行。”对方微笑道,声音清清浅浅的,很温和:“您这是在……?”

被自己从小到大耳熟能详的神明用敬语称呼让她有些惶恐,她一时间不知道如何纠正,只能先道:“在修剪掉没用的树枝,之后应该会长得更好。”

“是梅子树呢。”稻荷神笑道。

“是呀。”明日朝微微侧身,随手用身上的衣角擦了擦自己手上的泥,目光落在葱郁的树枝上时相当柔软:“已经长高了许多,到了春天结果就可以摘梅子来酿酒了。”

“……我还是第一次在高天原听到这样的话,真亲切。”她这么说,面上的笑意平易近人:“说起来,我还不知道该如何称呼您。”

“势夜。”明日朝说:“这是月读大人赐予我的名字,但您无需对我用以敬称,在我看来,您才是更为尊贵的存在。”

闻言,稻荷神点了点头,也没有坚持,但与之相对的,她抬了手时,有流动的金光洋淌而来,像揉碎的日光,洋洋洒洒地落在了院中的植被上:“作为正式的见面礼,我给你的植物赐了福,希望到时能长得更丰茂些。”

“谢谢您。”明日朝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感谢她,只能先笑道:“您是来找月读大人的吗?还是说月读大人同您一起回来了?”

这座行宫里几乎没有人或神到访,上次还是月读带着稻荷神一起来的月海,如今她再来却不见月读的身影。

而她也很快解开了明日朝的疑惑:“……不,我是私自进来的,虽然知道这样很失礼,但是,因为感觉到了你的气息,实在相当在意……就斗胆踏进了这座行宫。”

对此,明日朝眨了眨眼。

……那么,要招呼对方吗?

可是这里并没有能招呼来客的条件,而且她也不是这片月海和这座行宫的主人。

想了想,她最后还是弯了弯眼睛,走上院廊说:“不介意的话,要随我来吗?我请您喝杯茶吧。”

稻荷神面上带笑,没有犹豫便随着明日朝往前走。

明日朝记得殿前可以搜罗出一套茶具来,也许可以请对方喝一杯茶。

三只雪白的狐狸绕着神乐铃垂下的彩帛雀跃地蹦蹦跳跳,稻荷神的脚步几乎悄无声息,明日朝听到她在身后问:“你是月读大人的神使吗?”

“……应该不是。”明日朝说。

稻荷神不意外,又道:“你不是神明,看上去像人类,但是也不是人类。”

“我曾经是人类。”明日朝微微回头笑道:“因为发生了很多事,所以现在应该与人类有所差异。”

这次稻荷神变得意外起来了:“……像月读大人那样疏离人类的神明,月海里竟然藏着你这样的存在。”

心里有了些许忐忑,明日朝不确定对方是否知道千年前那场审判的真相,但她还是道: “月读大人其实是位仁慈又温柔的神明。”

稻荷神突兀地保持了沉默。

其中一只白狐跑前两步来,好奇又亲昵地蹭了蹭明日朝的腿,这好像是以示亲近的方式。

“它很喜欢你。”稻荷神说。

明日朝微微停下脚步来,俯身摸了摸它的脑袋。

有灵性的小动物抬起尖尖的鼻翼碰了碰她的掌心,还动了动毛茸茸的耳朵,她好像又嗅到了稻香,她实在太喜欢了,没忍住将其揣进了怀里。

站起来后,她在对方温和的注视中颇有些难为情,但她还是继续往前走,笑道:“我听说您一直远离高天原在人间居住,更为亲近人类,原来偶尔也会回到高天原来呀。”

“受月读大人召见,应该是有命令给我。”她似乎叹了口气:“就算有意避开神族,但毕竟是神王的神谕,就算是出身再高贵的神祗也无法逃脱高天原的掌控,更何况是我。”

明日朝微愣,敏锐地察觉到她的言语中似乎隐藏着一丝忧愁,但是望去时,对方的神色却依旧十分温和平静。

理智告诉她不应该询问神明之间的公事,但心里有个隐约的声音告诉她不可以忽视和放过这一丝一毫的异样。

遵循本能,她还是多嘴问了一句:“月读大人召见您,是需要您去做什么艰难的事吗?”

“不,没有的事。”稻荷神答得挑不出任何毛病:“对高天原的神族来说,又有什么称得上艰难的事呢?”

那可能就是能令丰收女神感到为难的事了。

她们的归处都在人间,自然更懂得人间那一套弯弯绕绕的语言。

明日朝对此没有再追根究底,而是一边走,一边换了个角度问:“我已经好久没去往人间了,可以请问一下如今下界的情况如何了吗?”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走。”稻荷神在身后笑道:“比起千年前已经好上许多,人类大体不再流离失所,妖鬼也被镇压消灭了许多,就是那两位罪神所带来的影响始终无法磨灭。”

“两位罪神?”

“自然是指邪神八岐大蛇和背叛了高天原的行刑神。”

她忍不住问:“您觉得须佐之男……大家都觉得须佐之男大人是罪神吗?”

“我当时不在高天原,但大家都是这样说的。”稻荷神平静地说:“我常年在人间,也听过那位行刑神冷酷暴虐的威名,他与邪神当年那场审判,高天原的神被前者屠戮大半,天羽羽斩劈落半边高天原,也劈开了人间的山脉长河,天羽羽斩威力巨大,又受了邪神力量的浸染,那些地方直到现在依旧无法安定下来,如今那已经不知道是须佐之男大人还是邪神的过错了。”

“您是指狭间附近的地区吗?”明日朝在殿前的门边停下脚步,微微侧头问。

“不止狭间。”她说:“还有……”

“稻荷神。”

月读的声音突然传来打断了稻荷神的话时,明日朝一愣,没想到他会来得这么快。

转头望去时,他立在不远处的廊檐下,俊雅的眉梢压着眼皮,冷淡的目光越过她落在身后的稻荷神身上,其微笑的脸苍白,无悲无喜,没有温度。

“谁让你进来这里的?”

他的声音很轻柔,但是莫名让明日朝感觉到一种冰冷又湿黏的危险。

“实在抱歉。”身后的稻荷神恭谦地说,态度不亢不卑。

明日朝抱着白狐,说:“是我邀请御馔津大人进来的,月读大人。”

冰蓝的瞳孔偏移,目光轻轻落在她身上。

他微微眯眼。

为了增加话语里的可信度,她已经改口称呼对方的名讳了:“因为想让御馔津大人看看我种的东西……想让她为它们再赐赐福,好生长得更茁壮茂盛些。”

“是这样吗?”他平静地问稻荷神。

“是的,大人。”稻荷神很配合。

对此,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在安静了两秒后转身就走。

怀里的白狐哼唧一声从明日朝的臂弯中跳了下去,不需要任何言语或指示,稻荷神已经平静地跟了上去,即便言行始终都不亢不卑,但是某种无法忤逆的尊卑等级始终存在。

明日朝安静地看着他们走远,怀里好像还残留着太阳烘晒的稻香,但是很快,周围一直隐秘窥视跟随的星之子就围了上来。

「母亲……」

「母亲……」

「母亲……」

它们拥簇着她,拥抱着她,像是不想让她感觉到寂寞一样,用冰冷的寒气覆盖了她身上的气息。

月海的水面扩散开涟漪,映照出上方晃动的月光。

“我召见你来不是让你多管闲事的。”月海的主人维持着似笑非笑的表情,头也不回地对身后的丰收女神说:“你逾越了,稻荷神。”

“是,非常抱歉。”她平静地说。

脚下的海面深处,有扭曲舞动的游鱼翕合,在深渊中朝她发出无声的、凄厉的呐喊。

月读没过多久就回来了。

明日朝拖着繁复的衣裙,在星之子们的拥簇中迎了上去,问他:“御馔津大人已经走了吗?”

“嗯。”

她又说:“您可不要怪罪她。”

“怎么会?”他在廊檐下垂眼:“你是觉得我会对她做什么吗?”

顿了一下,他抬手摸了摸她的脸颊,突然又冷淡道:“不要骗我,势夜。”

她下意识眨了一下眼。

高大的神明就像凝聚的夜色本身,就算平时维持着温和优雅的表象,也始终带有一种不怒自威的压迫感。

但很快他就先放缓了语气:“果然在月海呆久了还是会无聊吧,就算是星之子也无法带给你太多乐趣,所以难得遇上来自人间的稻荷神更让你开心些。”

“和这个没什么关系。”

“是吗?”他看上去没有怀疑,也没有相信,更不想追根究底,而是笑道:“带我去看看你的植物吧,有段时间没见了。”

他难得主动提出这样的要求。

往日他对她所培育的植物都保持着一种直白的、漠不关心的冷淡,一直以来都是她热衷于让他参与,努力让他垂怜这些弱小的生命,明明当初是他亲手送予她的种子,如今能让他偶尔陪她去看看已经是一种莫大的进步。

明日朝同他一起去到那的时候,有三三两两的星之子扯着她前些天做的纸风筝从院中跑过。

她嘱咐跑在最前边的孩子:“小心摔倒了,宁宁。”

本是闲睱时做来打发时间的玩意实在称不上精致,如今玩起来很快就在它们手中轻飘飘地扬起,又轻飘飘地落下,淌进月海的水面上浸湿了,糊成了一片。

几个星之子围在一起,扯着手中的细线,好奇又困惑地看着纸风筝的残骸。

“月海没有风,放不起来的。”身边的神明这样说,却微微抬手,原本已经碎成软纸的残骸在他的力量中恢复如初,很快像有生命的飞鸟一样从海水中窜起,飞向了高高的苍穹之上。

星之子们雀跃地扯着线追寻而去,好些从深海中倚着弯月好奇地探出来看。

预言之神平静地收回目光,牵着她的手踏入了院中。

许久不见,长势最好的梅子树已经快有两米高了,就连之前总是显得很孱弱的花苗如今也已经长开了,顺利的话今后一定会开花的。

明日朝这样说的时候,他依旧兴致缺缺,只是不以为然地“嗯”了一声。

这些欣欣向荣的生命富有一种与冰冷辽阔的月海相斥的生命力——柔软,脆弱,渺小,但是鲜明,漂亮,生机蓬勃,是属于人间、大地、太阳的东西。

见此,明日朝总是很高兴,她笑着倚着他,说:“等春天到来梅子树结了果,就用青梅酿酒吧。”

“你会酿吗?”他突然问。

“会呀。”她柔软地笑道:“酿完的青梅酒若是埋在树下一些年头再挖出饮用,听说就会变得更加醇香。”

“那你喜欢喝青梅酒吗?”他又问。

“不是很喜欢。”顿了一下,她抬眼说:“我酒量不好,一杯倒。”

他突然就笑了:“我也不喜欢。”

“所以到时用梅子做些别的吧。”他说。

“但是该做些什么呢?”她问:“您有喜欢吃的吗?”

“那就是你该想的事情了。”他突然就变得不那么体贴起来了,颇有要捉弄她的意思。

“您这样我做的您未必喜欢,您喜欢的我未必会做。”她说。

“没关系,我会好好期待的。”他说。

等到他们一起回到殿中的时候,月读又送了她东西。

这次是一架上好的古琴。

老实说,明日朝有些意外。

因为在她的时代里,琴从遥远的东方古国传入平安京还不到几百年的时间,是一种高雅而兴盛的乐器,皇室贵族的公子女眷都会学习,但如今这个时代要想弄到这样稀罕又上好的古琴定是不易的。

月读看上去却不以为然,只是笑,明日朝微微倾身,低头简单调试了一下琴弦,音色相当清亮婉转。

“喜欢吗?”他在一旁问。

“喜欢。”她侧头朝他轻盈地笑。

他说:“如此那便弹一曲来听听吧。”

闻言,她一愣,偏过头,垂眼看着自己的双手,安静了好一会,才说:“可是,我已经很久没弹过了。”

上一次抚琴于她来说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久到她还未被卜定为斋宫之前。

当时最后一次抚琴是与那位大人所吹的笛声合奏,他当时还未继位,是她还满心喜欢的东宫殿下。

如此想来已经太久了,自成为斋宫后她更是没有再碰过琴,如今怕是都已经生疏得不成样了。

但是月读说没有关系。

他轻轻挨过来,笼罩下来的目光像温和的雾一样,并不可怕。

她很快就轻轻地拨动琴弦,随兴地弹了一曲。

末了,没有询问他弹得如何,而是微微抬袖掩面,像是害怕看见他的目光一样,说:“您总是送我礼物,仔细想想,我都没有回过您什么礼。”

他却只是漫不经心道:“刚才那一曲不算吗?”

“……”

她觉得他真是太会说话了。

若是他是平安京里的贵公子,定会收到许多别有花枝的和歌。

她忍不住说:“……可是弹得并不是很好。”

他说:“你说不好那便是不好吧,我对音律并没有那么精通,所以也并没有那么在意。”

她一愣,微微抬眼,有些新奇道:“我还以为您会夸我。”

他微微耷拉的目光懒洋洋地垂下,面上的笑没有什么变化:“原来你这是想要我夸你吗?”

“……也不是。”微微垂下眼睛,有些难为情地偏开视线,她随手拨弄了一下琴弦,纤长的眼睫闪烁了几下,一连串轻快而又急促的音律像游鱼一样从她的指尖蹿过,好像惊起了某种细微的涟漪与波澜。

她说:“曾经为了变得更出色、为了得到他人夸奖而拼命练习的琴艺,如今若是变得凋落不堪,也许会迎来失望的目光。”

“你害怕我会失望吗?”他似笑非笑:“失望你弹出的琴声并不好听?”

她安静了下来,他也没有追根究底,只是拿出了配对的长笛,问她愿不愿意合奏一曲。

“……”

没有拒绝的理由,明日朝问他要奏什么曲。

他漫不经心地说:“就之前你唱的那首镇魂歌吧,那是我们目前唯一都知晓的歌。”

“……好的。”

月海掀起涟漪。

明亮的弯月倒映在海面上悬浮。

漆黑的御袍与艳红的火鼠裘交叠,低头轻轻拨弄琴弦,她听到袅袅的乐声伴随着低吟的笛声流水一样飞向远方。

记忆中的音律至今还异常的清晰,竟与此时此刻月海里的重叠在一起。

她始终记得那个白日并不晴朗,从平安京的贵族寝殿望出去,不远处的天际升上袅袅的青烟,据说当时与那位东宫殿下争权夺位的异母兄长在落败后皈依佛门,剃发出了家。

就算是无法涉政只能呆在家中的女眷,她也多多少少听过宫中的一些佚闻,自古朝廷政事都少不了争得你死我活,但最后能够得到胜利,也不用残杀兄弟,在她看来本应该高兴的事,那位殿下的眼底却始终萦绕着淡淡的忧愁。

当时她身着十二单端坐在他的身边,不解又天真地问他:「殿下,您看上去相当忧虑,难道您觉得您的兄长皈依佛门后还会对您造成威胁吗?」

「不。」

俊秀的少年一袭墨色的长发披在肩头,屈起一条腿靠着廊上的柱梁,漆黑的眼睛如同一道枯井,望向辽阔的天空。

他说:「他大概余生都不会回京都了,只会老死在山林老寺中。」

「那您还忧愁什么呢?」

她怜惜地问。

那个时候满心都是他,不懂怎么爱人的年少时期,看到他微微蹙一下眉都觉得揪心,本能地想要抚平他眉宇的褶皱。

他说:「我的母后已逝,而我的皇兄,从小到大与我都为敌人,但我也始终记得小时候我做错事时他陪我一起被陛下责罚挨板子的画面,我当时一边为挨打子的疼痛而落泪,一边心里也感到有些慰藉,因为我觉得这样的苦楚和疼痛身边也有人陪着我一起受,而非孤独一人。」

「后来,我们变成了同样在政权中苦苦挣扎的人,争得你死我活,如今他已不再是我的敌人,我本该高兴,可是一想到他已经可以扔下红尘凡事,可以抛却自己曾经做过的错事,无视那么多鲜血被佛祖原谅,去人世外的地方获得安宁,我就觉得羡慕又寂寞。」

说着那样的话的人眼底似乎有一道幽深的火焰在燃烧。

「难道这泥潭深渊如今将只剩下我还在挣扎吗?难道只有我往后还要继续错下去吗?」

他的表情很落寞。

「……为什么都要抛弃我?」

他发出一种近乎失落又寂寥的声音。

「……为什么都要离我而去?」

但是,她说:「我在这里呀,殿下。」

「我在这里。」

轻轻地倚上去,柔软瓷白的脸颊轻轻贴上他单薄的肩背,她像一朵攀附的花枝一样,温和道:「我不会离您而去的,您还有我呀。」

「无论如何,此生我都不会离您而去的。」

他终于收回了落寞的目光,轻轻垂下了视线。

她当时大抵是想要安慰他的,也有为自己的未来考虑的私心,所以她又说:「为什么会觉得自己错了呢?殿下。」

「您生来就是东宫之主,是理应继承这个国家的大人,您过去、现在、将来所做的事都是为了让这个国家的人们获得幸福,是为了让保护包括我在内的人们,是为了让更多更多的人能够活下去,对于拯救一事,不必心存动摇,就像初见时您在大街上向我递出了手保护拯救了我一样。」

他却轻声道:「……若我其实不是这么伟大的、光明磊落的人也没关系吗?」

「对我来说,没有关系。」

她轻轻闭上眼,笑容很柔软,也很宽容。

「只要您好好的就行。」

她说:「一旦政权败落,您会经历什么我也是能猜到的,轻则终生监禁,重则死无葬身之地,灰飞烟灭,但您活下来了,如今您还在我身边就已经让我足够欢喜……您才是,不要抛弃我,不要离我而去。」

对此,他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久久没有得到回应,她终于在寂静之中掀开眼睫,也同他一样去遥望远方的天际,试图看到他眼底同样的风景,试图触及他眼底里始终化不开的忧愁。

远方的青烟是佛门祭祀的香火。

遥远而失真的梵乐庄重而肃穆地传来,饶是京都一惯的浪漫与奢糜也压不住。

她突然平静地问他:「若是殿下的话,会怎么选呢?」

「……」

「在这片繁华的京都泥潭中用尽全力挣扎,爬上顶锋获得想要的一切,还是远离人世,不再起念动心,放弃所有而独自获得安宁?」

她的目光那么平静,也那么幽远,侧头望过去时,正好对上了他垂下来的、动摇的目光。

她用一种宁静的神情说:「您说,究竟是遵从自己的**挣扎着、痛苦地、不择手段地活下去好些,还是压抑**获得所谓的安宁却永远求而不得地活下去好些呢?」

那一刻,他的神色近乎空白。

那一天的最后,他们一起合奏了镇魂曲,是她提议的还是他邀请的已经记不清,只记得低吟温柔的音律从寝殿传出去时,院中掠过的鸟雀都栖息了下来。

或许轻盈的歌声始终无法传到那位即将远离人世的大人耳中,但至少希望能够抚慰他们两兄弟一路走过时凋零的亡魂。

当时弹起的琴声完美而熟练,合奏镇魂曲时没有让那位殿下失望,还获得了他的称赞。

如今再和月读合奏弹起这首镇魂曲,或许她更害怕的是曾经的自己会失望——这样生疏而凋落不堪的琴音,能否像过去一样,哪怕只有一点点地抚慰到某些灵魂落寞而疲惫的心灵呢?

细细的琴弦颤动,掀起微弱的波澜。

过去中那位殿下的声音似乎也愈发清晰起来。

「……为什么都要离我而去?」

幽怨,苦闷,忧恨。

仿佛再也无法被抚平的愁郁。

因为她最终也没有遵守与他的承诺。

……是呀,为什么都要离你而去呢?

她听到内心里有个声音在问自己。

母亲,姐姐,殿下,须佐之男,八岐大蛇……为什么都要离她而去呢?

但当她在某一刻安静地向月读望过去时,就见身旁俊雅的神明轻闭着眼,纤长而细密的眼睫在眼睑下扇出了浅疏的影子。

银蓝弯曲的长发如起伏的海浪倾泻千里,覆盖着身上漆黑的夜色,精巧而雅致的长笛被他横在嘴边,其骨节分明的十指按在笛身的孔洞上,每一下都与她契合得很完美。

这一刻,浸在幽长柔美的镇魂曲中,他往日里苍白而显得冰冷淡漠的神情是那么温和,那么安宁,那么静谧,仿佛已经得到了命运的某种启示。

她突兀地觉得某根弦被拨动。

噔地一声,颤动不已。

恍惚间,她心中所有的忐忑与忧郁也仿佛都被他所带来的宁静所抚平,也随着飘远的歌声远去。

原来如今这样不完美的琴声与他的笛声所合奏出来的镇魂曲,也可以抚慰曾经的她的灵魂呀。

这位已然看透天命的神明终究也不是那位懦弱而自私的殿下。

但是,她当时最后说的话,就算如今面对的是这位神明,也依旧不曾后悔与改变。

「我希望您能活下去……」

「别自责,殿下……」

千万别自责……

哪怕只是为了自己活下去而拼尽全力也并非过错,哪怕只是为了战胜自己悲哀的命运而弄得一团糟也没有关系……

若是一定要有一个理由,那就当是为了我吧……

若是您也爱着我的话,就当是为了我,活下去……

……

「将无边无际的天空拥入怀中……」

「回荡着安宁永恒的旋律……」

梦中,歌声好像还在继续。

「如那怒放破碎的花朵一般,浸染上温柔的色彩……」

明日朝听到了镇魂曲的旋律不绝如缕。

「远方回响着镇魂之歌……」

「如今也已陷入沉眠……」

那是孩子们的歌声。

确切来说,是星之子的「歌声」。

「残缺的月亮很快就会再满盈……」

「然后继续重演轮回着相遇与别离……」

之前玩手鞠球时教会它们唱的歌,在她的梦中清晰地回响。

她不断地往前走,被无形的歌声牵引着,拖着繁复的红衣,梦一般穿过了万花筒般层层叠叠的行宫长廊。

歌声越来越清晰了。

「睡梦中的心向往着远方……」

一扇格栅门横在她的面前,打开后,可以穿过寝殿看到月海的景色。

「朝着太阳升起的那片天空飞去……」

她拉开了最后的那扇门。

「今宵的梦啊,请不要醒来……」

火红绣金的手鞠球轻盈地飘起。

「但响彻耳畔的钟声却已响起……」

又落下。

「……」

歌声戛然而止。

宽阔的寝殿里,一个星之子抱着手鞠球,以一种寂静又机械的姿态无声看着她。

“原来你在这里呀,贝贝。”

明日朝这样说。

她偏头,漆黑的发丝从肩上垂落,目光很柔和:“最近都不见你,我还以为你一直躲在月海里。”

对方依旧保持着原始的寂静没有动弹。

明日朝一愣。

纵然是在梦中,她还是微微张开双手,走上前去,微微闭上眼,想要抱住那个曾经落泪的孩子。

但是,手鞠球落下,轻飘飘地砸在地板上。

她的怀中空无一物。

她一呆,下意识抬起眼睛望向廊外的前方,听见有熟悉的声音隔着一段距离响起:【乖孩子……】

【乖孩子……】

【辛苦你了……】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现在好好休息一下吧……】

声音的主人背对着她,一袭庄严漆黑的御袍,半个身子都浸在晃荡的海水中,怀里好像抱着什么。

她隐约看见水面上有白衣红锦的色彩在飘。

起初,她以为那是星之子。

她忍不住唤道:“月读大人……”

就此,晃荡的海面好似掀起了巨大的波涛。

对方突然侧身冰冷地望来,怀中抱着的影子由此显现出几分。

她看到了自己的身影。

代表神职者的白衣红裙浸在海面下,漆黑缭乱的发丝像海藻一样飘浮。

被他抱在怀中的存在有着她的脸。

但是,那些裸露出来的肢体都遍布裂纹,同她一模一样的脸庞瓷白,静美,却像摔碎的冰晶一样,溃烂了半边,整体说是残肢断骸也不为过。

像木偶一样,死寂,没有生机,睁着眼睛,支离破碎。

空白之余,她下意识后退一步。

但是身后撞上了一道高大的影子。

尚且没来得及回头,一只被冰晶覆盖的手就从后边伸来,轻轻蒙上了她颤动的眼睛。

冰冷的黑暗笼罩而来,她被拢进了泛着冷香的怀抱里。

有关这个梦的最后一眼,是晃荡的海面上,巨大的月亮无悲无喜地散发着幽光,她看到了月光下飘浮着那样无数个破碎的‘自己’。

但耳边传来月海主人俯身时带笑的声音:【别怕……】

【别怕……】

耳边,属于孩子的歌声似乎还在断断续续地绵延:「缘结如锦,年华喧嚣……」

「被人们传颂的御代与清泉……」

「神玉清脆,铮铮铃铃……」

「人类的传承,永世不绝……」

「命运坎坷,终至此时」

「此为宿命,我们却深陷其中……」

「静寂之地,如汝眼簾……」

……

明日朝猛然惊醒时,身上的火鼠裘罩着漆黑的御衣。

殿中的烛火摇曳,不久前才弹奏的古琴在火光中晕着温润的光。

她窝在对方的怀里,从这里望出去可以看见月海的水面平静而柔和,闪着粼粼的波光,一如既往。

她听到他轻声问:“醒了?”

她恍惚道:“……我睡着了吗?”

“嗯。”

“……”

做噩梦了吗?”他笑道。

“……嗯。”

将她更加切实地抱进怀里,像乌鸦张开翅膀将其拢进自己丰软的羽翼下一样,他俯身碰了一下她颤动的眼睫,让上边残余的水珠抖落,温和的声音轻得不可思议:“别怕。”

“别怕,势夜。”

他不容置喙地说:“梦都是虚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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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传记四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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