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神拿尾巴尖戳水面上的“须佐之男”，只觉得硬邦邦，心下了然，是个故友。
井里逼仄，须佐之男有些转不开身，他让蛇神咬着自己衣服，怕一个不小心掉下去。蛇神嗷呜一口，咬肉上了。
“回去不给你摘果子了。”
话音刚落，胸口的尖牙就撤了出去，蛇神咬着衣服，心想不是有红线吗？掉也掉不远。
虽说是井，但周围并没有水汽，须佐之男靠在井壁上，探出二指摸索边缘，发现“水面”与井不曾严丝合缝，有不少细小空隙，最宽的地方能伸进半指去。
摸清楚后须佐之男掏出火折子咬在嘴里，脚踩着另一侧井壁，身体半弓，胸前还挂着一条蛇。他一摸“水面”耳畔就响起哭声，愈发凄厉，或间杂两声低笑，令人胆寒。不过须佐之男和蛇神怎么说也是当过神明的人，并不怕这些，“水面”很快就被撬出来，边缘尖刺，内里平滑，原是一面镜子。
那把周遭百姓吓破胆的女鬼哭笑，也不过是藏在镜子后面的两只小老鼠罢了。
一只哭鼠，一只笑鼠，是人间婚丧嫁娶哭啼欢笑引出来的生灵。须佐之男越出井口，发现清姬居然爬了回来，正看着井口吐信子。
蛇神道：“她饿了。”
井中安静一瞬，然后哭笑并起，井外还盘着一条碧色大蛇，黑天无月，阵阵阴风，蛇神评价道：“真像闹鬼，夜刀神都没这动静。”
“夜刀神。”
“一个有趣的……朋友。”
须佐之男揉了揉眼，风有些大。哭鼠笑鼠怎么说也生了灵智，直接让清姬吃了不大好，只是附近也没什么其他吃的。
“跟我回去好吗？”须佐蹲下去看清姬，觉得跟蛇神比起来，她的鳞片要小很多，也暗一些。
不过最终清姬并没有跟着回去，她不太喜欢去人类多的地方。
哭鼠笑鼠被须佐之男用一根韧草捆了起来，打算带回去让晴明认认——他是大阴阳师，或许认识呢？
之前不散的乌云终于落了身，滴下来的却不是雨，而是清酥细雪，须佐抬手接了一些，笑道：“我已经一千年没见过雪了。”
“不过是雪。”
“有些冷。”
“人都是会冷的。”
“是，人都是会冷的。”须佐之男把蛇塞进衣服里，搓去手上雪迹，道，“人还会跑，躺好了。”
须佐之男一路跑回庭院，他有些累，把镜子和哭鼠笑鼠交给晴明后就自己找了屋子去睡。
后半夜雪停，须佐之男看着黑夜里属于蛇神的一双竖瞳，半开玩笑道：“人都是会生病的。”
曾经威风凛凛的武神，如今却颊红气短、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
他之前受过很多伤，断骨穿喉缕缕濒死，却不曾有过这般飘然又沉重的感觉，仿佛下一秒就要去命运之海找伊邪那岐。
蛇神看着他，像是嘲讽，又像是怜悯，半天也没说话。两人关系多少还是尴尬的，寻常打闹没什么，现如今却怪，难道要蛇神去伺候生病的宿敌吗？
须佐之男自己都不太信。
他脑里一团乱，又沉又胀，只想吃点凉凉的东西。外面雪色照窗，把本就十分可怜的武神大人衬成了十二分。蛇神一直盯着他，直到他闭眼才咬了旁边血袋，忍着疼喝了个干净。
蛇神是能变回曾经模样的，只是耗费颇多，每变一次都耗损百年寿命。
他现在还有几个百年呢？
雪色长发一直披散到地上，如今没有了神力，蛇神也做不到遮掩，只能以妖相示人。他笨拙地帮须佐之男换下衣服，又去厨房里找了药，蹲在灶火前木着一张脸煮。
晴明夜里起来还以为自己晃了眼，厨房里哪儿来个大雪球？
细看才发现是蛇神。
他唇瓣透紫，妖异更胜往日，晴明不想打扰，转身要走，却被蛇神叫住。
“晴明。”
“我不是有意……”
“有厚一点的被子吗？”
晴明这才发现他的嘴是冻紫的，雪下了许久，足有半掌厚，蛇神却只穿着一件薄衫。
等等……晴明闭上眼睛又睁开，反复辨认蛇神身上的衣服，从颜色到花纹，从针脚到长短……怎么看，怎么像须佐之男身上那件。
所以现在是蛇神穿着须佐的衣服来要一床新被子吗？晴明觉得自己不能继续想下去了。
蛇神不知道他内心波澜，拿了药和被子就回到屋里，他把被子扔到须佐之男身上，趴在床边给他喂药。
喂一勺，洒三勺。
蛇神心道爱喝不喝，手上动作却没停，坚持着喂完了手里的苦药汁。喝完药后须佐之男安静了一些，但身上还是烫，像个大火球，蛇神试着抱了抱，最开始还舒服，后面就不行了，太热。
他靠在须佐之男身旁，两人头发缠到一起，雪白发丝里露着几抹金，像日照金山，也像撒了桂花的白玉糕。
蛇神有点想吃白玉糕了。
他点了一盏灯，举着看自己腿上的伤。
那日取骨不只是为了买白鳞软甲，也是为了解开红线，但肉消骨没，红线却依旧挂着。
蛇神不喜欢那根红线，也下意识把须佐之男对自己的好全归为红线作祟。
但那又如何？蛇神把衣服拽下挡住腿上伤痕，然后熄灭灯盏，心道就算是红线，那也是他的红线，谁也抢不走。
第二日一早须佐之男醒来时烧已经退了，蛇神圈在他额上睡觉，被拿下来也毫无反应，往日里冰凉的鳞片现如今摸着温热，化了一样。
须佐看看身上新被和身旁药碗，低笑着把小蛇塞进被子里，自己套上衣服出门去。
“好好休息。”
他还得去问哭鼠笑鼠的事，当然，还有云外镜碎片的事。
“你为何这般看我？”须佐有些搞不懂晴明今日的眼神，他喝口水，余光见晴明欲言又止，便直说，“怎么了？我脸上有东西吗？”
“咳，没有，蛇神呢？”
须佐之男想到蛇神也是一笑，他是笑关系破冰，蛇神竟然学会了照顾人，晴明却看得嘴角抽搐，忙喝一口茶掩饰神色。
“他累了。”
“噗咳咳……”
两人聊了一早上，须佐之男刚退烧的脸又红了好几次，他解释说什么自己生病了，蛇神照顾自己才累坏。
“照顾也不用穿你衣服吧，而且只穿了你的衣服。”晴明嘀咕一句，但须佐之男耳朵好，听见了，对此有些不解。
“蛇神变成人也是幼童，穿我的衣服难道不像麻袋吗？”
“……”
“你为何缄默不语？”
“没什么。”晴明看眼赤着脚出来的小蛇神，把喉咙里的话全咽了。
“须佐之男。”
“不冷吗？”
“我要吃白玉糕。”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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