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的种种异象仿佛不存在,间杂花香的晚风吹过几人身上红流苏,荒被月读抱起来,刚刚躲开的时候扭到脚了,他疼,却强忍着不说,月读只好将人抱起来。
端坐的女子长发披散不曾挽髻,乌黑的头发遮住了大半身躯,很长,长到几乎要铺到地上。须佐看了一眼蛇神,总觉得他原身时也差不太多。
不过颜色不一样。
可怖的面具将女子的头都罩住,明明看不清面容,却叫人无端觉得她此刻在笑。白鹤纹栩栩如生,却与巫女梅身上的并不相似,形态和姿势都不一样。
像是……像是真的白鹤一般,姿态扭曲却真实,眸中似有惊恐之色。蛇神此刻胆子大,直接伸手要去摸女子的面具。
他见过无数巫女,悲鸣和哀嚎听得太多太多,眼前,似乎真的犯不上害怕。
但害怕是一回事,谨慎又是另外一回事,须佐出声要拦,但他的声音一出来女子面上的面具就换了模样,从恶面变得含笑,五官稍紧,眼角舒张。早前,在须佐之男还不曾追来的时候蛇神曾见过差不多的面具,各个精巧绝伦绕在少女身旁。
女子自然与那名少女不同。蛇神摸到面具边缘,触手是阴寒入骨的凉,只一瞬间便冻了皮肉,指尖开裂涌出几点血花。
倒也没出现什么面具吸收蛇血的戏码,木制的面具光滑,那点儿寒气也似乎不在,血珠汇聚成一小团摇摇欲坠,在蛇神惊得缩回手时落在了祭坛上。
女子鼻尖微动。
她像懵懂的孩童一样歪头轻嗅,须佐总觉得不对劲,他一把拉过蛇神又拽过月读,不等站稳就听见一声刺耳的尖叫。
似悲哭似惊惧,如深井落石般穿透耳膜,只见原本端坐的女子身体一寸寸裂开爆出猩红的血肉,黏稠的血水一团一团落下来,不等砸开血花就挣扎着翻滚着飘浮在半空,变成血球肉团模样的东西,正中裂开一个奇异畸形的口子,蠕动着冒出歪斜的尖牙。
蛇神离得最近,他被眼前的一幕恶心得够呛。却又总觉得熟悉,一时忘了躲,那正中的女子只剩下头颅还有人形,那些裂开的皮肉已经愈合,生出鳞片与羽毛,这两种完全不相关的东西让蛇神想到了伊邪那美。
但女子戴着面具,看不出是否生了一张与创世女神相同的面容。那颗正常的头颅被巨大的羽蛇衬托得极小,若是藏在鳞片下面都看不见。羽蛇的翅膀在生长完成后轻轻抖了一下,却把几人扇得站不稳。
须佐几乎愣住了,他第一反应是逃。这种想法本不该出现在武神身上,可世事易变,他也不似以往,如今的他无力保护朋友亲人。
只能逃。
不然呢?一起死在这里?
须佐之男突然想唾弃自己,但他知道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他艰涩地转了转眼珠,与月读交换一个眼神,然后抱起蛇神就要跃下——蛇神在流血的时候就变小了。
可不等他跳到地面琢磨应对办法,羽蛇就晃着尾巴将四人捞了回来。
白色的蛇尾紧紧缠绕着几人脖子,一直高高举到女子头颅处,面具后的眼睛仔细看过后羽蛇才松开尾巴,甩力将几人扔到祭坛上,碎石飞溅,砸出不深不浅一个坑。
蛇神哇一声呕出一口血,他眯起眼睛,隐约看见点内脏碎肉。
须佐将他护在胸口的,但羽蛇扔人的时候反着扔,他就垫了背。蛇神背对着须佐擦干净嘴巴,心道现在可好,轮到他被巨蛇欺负了。
可见天道好轮回。
逃不脱那就只能打,须佐头疼的是没带武器,但又想起天羽羽斩那个靠持剑者力量逢强则强的东西。
想必带了也没什么用。
蛇神还在咳,他可能跟月读玩久了,一开口便是:“你打蛇在行啊咳咳……快打。”
但谁也没动,毕竟羽蛇似乎没有其他动作,现在这样也是因为几人最开始想逃走。月读从一开始就没说话了,蛇神盯着肉球看了几秒,就扭头去看月读。
却看见他面色苍白,高处冷风不绝,月读却冒了一头汗。荒也差不多,似乎是痛极了,连眼睛都睁不开。
怎么?总不能上面这人是天照?
蛇神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但这女子似乎有读心术一样,竟然驱使着羽蛇将生长在本该是蛇头处的头颅送了过来,就在蛇神面前。
她离得太近了,女子与蛇,这难免让蛇神想到源氏的祭品,那些樱一样的女子与不甘的悲鸣。
最后呢……
连哀鸣都没有了。
羽蛇不动了,似乎在等着某人,或者说在等着蛇神摘下面具。丑陋狰狞的能面只是虚虚挂着,只要一推就会掉落。蛇神伸出手,他似有所感,在摘掉面具之前对须佐说:“你闭眼吧,万一太过恶心,起码还有一个能清醒的。”
须佐没回答,但眼睛闭上了。蛇神见他这么听话还有点不适应,手却飞快地拿开了面具。
一张漂亮的脸。
她睁着眼睛,面带微笑,甚至还能口吐人言:“蛇神,别来无恙。”
蛇神就很后悔没捂上须佐之男的耳朵。但这东西绝对不是天照,大概,只是一个卑劣的仿制品。
但仿制品,仿的是神。
这颗头在说完话后便扭曲了形状,时哭时笑时喜时怒,身旁那些肉球一样的血团也随着她哭笑,刺耳极了。巨大的翅膀拍打着祭坛,碎石滚滚发出巨大的声响,似乎是确定蛇神看到了自己的脸,羽蛇开始躁动起来,它盘踞的身体开始移动,渐渐围绕起整个祭坛,如白色的墙壁将几人围困其中,蛇神见状眯起眼睛,他还没见过有人在他面前摆出蛇类捕食模样的。
瞬息间,蛇神化作原形反将羽蛇困在自己身体里,他远比羽蛇要莹白,鳞片如瓷,显然这阵子被须佐之男喂养得不错,一点儿也没瘦。
但之前的伤也明显,腿上的胸口的,上次须佐之男没看清,这次被两条蛇围着倒是看见了——几乎没了鳞,内里斑驳,一道粉一道黑,月读似乎看不下去,叹口气说:“当年打成那样现在又满眼心疼,早干什么去了?”
蛇神倒没听见他们说什么,羽蛇看见蛇神后很激动,蛇鳞微张,信子一直吐来吐去。或许是因为身体大半还困着须佐他们,羽蛇并没有与蛇神缠斗在一起,它也无法像其他兽类那样用眼睛去威胁,那张酷似天照的面容已经变了模样,在它试图变成须佐模样的时候蛇神没忍住张嘴啃了,他呸一口把头吐掉,见那血窟窿里又慢慢生出一个脑袋来,这次蛇神看着不眼熟,俩眼一嘴,人样。
须佐看见那个跟自己有点儿像的脑袋嘴角一抽,他知道蛇神坚持不了太久,便开口让月读和荒变成石头。
“我扔远点儿。”
源赖光终于突破羽蛇造出的幻境冲进来时险些被石头砸开瓢,他吩咐鬼兵部把石头扔远点儿,再往里走就发现祭坛毁了个干净,源氏的阴阳师连尸骨都没留下,在恶鬼出现时就被吞噬干净。
说不出悲喜,欲成其事,总要有牺牲。两条白色的巨蛇在山林间缠斗,刚修复好的狭间入口被撞开些许,蛇神是比羽蛇强的,更不必说还有须佐之男在旁边协助。
似乎是没有悬念。
但事情总有那么个万一。
羽蛇似乎不会死,它会脱鳞,会掉肉,但就是不会死。到最后几乎是骨架挂着烂到不成样子的肉块在不知疲倦地撕咬蛇神。
羽蛇头上还生着角状的尖骨,源赖光指挥着鬼兵部上前,只是刚一踏入祭坛范围,那些肉球就齐齐发出刺耳的尖叫,须佐不由闭上耳朵,眼角滴落血泪。肉球尖叫着生出人脸,然后如女人那样化成一条条羽蛇。
蛇神闻着那些血腥味几乎要呕出来,须佐短暂性失明看不清周围,他想摸索着跳到蛇神身上,却没想到蛇神维持不住原形落在了羽蛇身上。
就落在那尖角似的骨上。
头颅似乎大喜过望,它伸着猩红的舌头把滚落的蛇神卷进口中,贪婪地咀嚼吞咽。
“唧……”
可惜它只剩一颗脑袋,身下全是空,咽下去后蛇神便落在了地上滚进碎石泥土里。
鬼兵部还在和羽蛇厮杀,但这些东西像是杀不完,也杀不死,砍掉的肉块很快就会哀鸣尖叫化成新的羽蛇。
须佐闭着眼厮杀,像是淋了雨,浑身都是黏稠的血。源赖光很快跳下被血和肉块覆盖的鬼兵部,手上拿着一把长刀与须佐之男一齐斩杀。
“没想到现在还有和你一起战斗,真是……”
“收了你的表情,我现在什么也看不见。”须佐是有些焦急的,他听不见蛇神的声音了。就是红线里传来的声音也没有。
平时静下心来是能听见对方心跳的。
现在没有,一点儿都没有。
源赖光看他样子,一边躲过羽蛇的攻击一边说:“你在担忧蛇神吗?”
“……是又如何?”
“你倒坦诚,如果你非神明,或许咱们能谈得来。”
须佐难得有些不想说话,他没有武器,只能赤手空拳去打,眼睛看不见,只能凭着风声去找。闪电淬炼过的骨骼可以轻易破开鳞片直掏七寸,他总觉得是之前打蛇神打习惯了,一挥手就知道打哪儿。
也莫名找到些还没和蛇神对上时当武神的感觉,一如传言,他冷血暴虐,也不尽然,起码他私下摸猫逗狗还给小孩做饭的事儿一件也没传出去。
想着还有些心虚。
他想,蛇神呢?完全不知道自己的手已经被蛇血腐蚀到露出森森白骨,长发也染了血色沉甸甸压在背上。
狼狈极了。
源赖光也好不到哪里去,他双手持刀,脸上好似画上去的微笑已经不见。
很快两人就不说话了,沉默着斩杀羽蛇,然后被更多的羽蛇围困。总不能不杀,但越杀越多,似乎陷入了死局。
天亮了。
第一缕阳光照在源赖光脸上的时候有些刺眼,他下意识挡住眼睛,然后错愕地盯着天上的太阳。
“须佐之男……”他说。
羽蛇已经消散了,须佐被阳光照着缓缓睁开眼睛,但他没有过多去震惊于太阳的出现。
他得找到蛇神。
在一团又一团的血肉里找到一条小蛇,这可不容易,须佐在蛇骨下一点点找,刚恢复的眼睛还有些刺痛,找一会儿就得停下来揉揉眼睛。
但太阳只出现了一会儿。
在人们开始欢呼的时候,太阳直直坠落,如烈焰流星。
欢呼戛然而止。
这无疑是残忍的,如果说之前人们还能期盼着有朝一日神明收回惩罚,太阳女神重新赐下光明。
现在却是什么也没有了。
虽然都是没有,但眼睁睁看着希望彻底破灭可比心有期盼要可怕太多。
已经有不少人疯了。
外面如何不知道,但平安京里源氏苦苦维系的平静已经被打破。
虽说早就知道该有这么一天,但亲眼看着瞬息间变化……源赖光制止了身后的守卫,一边摩挲剑柄一边说:“清点仓库,三成拿出来救济,剩下的按照军粮分配好。”
“大人……”
“去吧,天暗了。”
须佐找到蛇神的时候,他的鳞已经一片都没有了。
被硬生生咀嚼而下的鳞片不知落在哪里,须佐盯了半晌,红线里传来微弱的声音:“你哭了?”
“没有。”
“不坦诚。”
须佐心道只对你不坦诚,但他没说出口,只是擦了擦脸,用露着白骨的指尖将血肉模糊的小蛇挑出来。
他找了一天多。
这样的伤几乎没办法治了,须佐想捧着蛇神去找大夫,但一动他就渗血,身体弓起来痉挛蜷缩。
更不要提如今起风,风沙打在须佐脸上都嫌疼。
“你别哭了……”
“我没哭。”须佐之男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掉眼泪,他怕。
他怕像小时候一样,珍视的人与物全都离去。
血里落了几枚鳞片,一看就是蛇神的。须佐拿起一枚,对着自己的胳膊比划,大致丈量出蛇神的大小,然后稍微避开血管用力剖出一长道,撕开正好放进蛇神的空隙。
温热的血不断涌出来,须佐把蛇神塞进自己血肉里,表情竟也没什么变化。他扯了扯自己所剩无几的上衣,干脆全脱下来把伤口缠绕住,只给蛇神露出嘴巴。
蛇神半天没动。
只在须佐打结的时候吐了舌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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