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海有仙山，壤呈殷赤，世称丹山。山阴生异木，其高千仞，耸入霄汉，仰之弥高，莫可窥其巅。昔有客泛舟东海，遥睹虬干峥嵘，欲近则怒涛激浪，舟楫难前。倏尔仙人自杪而下，额生角冠，身披薜荔，曰：“此建木也，其实可延寿，然凡人啖之，则丹府生桠，三日而毙。”语毕化青烟而逝。客惊而拜，归而志于《瀛洲客话》，以丹砂为墨，然字成而消，盖仙踪不可录也。
“他说仙踪不可记录，这书又是如何写下的？”景元将人间买来的游记递给丹枫，眉眼弯弯，“若有人兮山之阿，披薜荔兮带女萝……丹枫哥，这是把你写成了神女呢。”
“民间故事，口口相传，与最初的版本没有差别才奇怪。”
丹枫随意翻了两页游记，竟看入了迷，白玉盏放在一边，里面的茶水已经凉透了。
景元默默扫尽了桌上所有的糕点，他本体是雪狮子，还在生长期，一顿能吃七斤肉，区区两盘糕点，也就是塞牙缝的水平。他含着最后的梅子干，忽然福至心灵：“丹枫哥要不要到人间看看？”
“嗯？”
“景某的意思是，亲自去人间走上一遭，不比看纸上的笔墨来得尽兴？”
“龙君受天之命，守望建木，不得擅离。”
“不就是三百年加固一次封印吗？去海对面转转，最多一旬即可返回，担忧的话我叫师傅和白珩姐姐来丹山帮您看门。”
“……镜流知道徒弟替她做决定吗？”
他卷起游记，指节轻轻敲着木桌，清凌凌的眼眸里含着笑意。
狮子抓了抓自己毛绒绒的头发，不死心地说：“您老人家在这山上呆了几千年了，真的没有一点点出去的念头？是履行职责，又不是坐牢，有我们三个在，建木断不会出差错的。”
龙君想，他明明还经常呆在海底，但是景元眼睛里的光太耀眼，简直是求着家里的老祖宗出门晒太阳，不要让身上发了霉，头上长了蘑菇。其实守望建木并不需寸步不离，只不过丹枫大人有个不为外人所知的毛病，他并不擅长辨别方位，有次应邀去长姐的洞天品尝新鲜海贝，不想到了曜青的地界，与方壶有万里之遥，最后还是天风君带他赴宴。迷路七八次之后，他也就以职责在身为由窝在丹山不动，只有别人来找他的份——景元年幼，出生时丹枫已经养成了居家的秉性，小狮子只是想让他出去看看，也没什么错。
确实是该活动活动筋骨了，思及此，丹枫用传音符唤来镜流白珩，特意对镜流说不要让景元松懈了修炼。自己隐去龙角与尖耳，戴上幕篱，踏浪前往人间。
景元目送那个雪白的背影消失，扭头时对上一双冷冰冰的红眼睛，他师傅提着剑，沉声问：“我让你每日挥剑一千次，今日还差多少？”
“徒儿错了，再也不躲在这里偷懒了！”
小狮子拔出训练木剑，在师傅的注视里认命地练习起来。
却说丹枫多年不曾离开丹山，方向感比之前还要差些。时令在仲春，他本打算去看看江南的花朝节，缩地成寸时方位偏了几分，竟到了至南之地，暖风吹起遮面的白纱，漫山遍野都是鲜红的杜鹃。
花朝节倒也不是非去不可，龙君索性坐在地上，轻轻拨弄充满生机的鲜花。
此花开得甚好，若是在自家山头移栽几株，下次封印建木的时候，想必丹山会更加名副其实。可惜他没什么莳花弄草的心思（你不能指望一个每天看守木头的人有多喜欢植物），于是歇了念头，在南国的阳光里舒服地闭上眼睛。
他是被雨水砸醒的。
龙族行云布雨，向来是亲水的，丹枫扯下幕篱，悠然自得地在雨中漫步，山花是流动的血色，让人想起望帝的传说。
雷声滚滚，龙君移步至一株九丈高的老树下，这杜鹃甚是奇特，雪白花瓣上洒着红色斑点，真像是有鸟儿在上面啼过血。
他俯下身子，欲拾起落花仔细观察，却在满地白英中间看到了一只雏鸟，耷拉着翅膀，细软的羽毛被水浸透，贴在身上，小小的一团，比杜鹃花大不了多少。龙爪改变方向，小心翼翼地捧起那只团子。
团子还活着，虽然睁不开眼，脾气却大，狠狠叨了一口丹枫的手腕，这一下放常人身上定是要出血的，然而龙鳞坚牢，不仅没破皮，反而把鸟喙震得直抖。
丹枫笑：“倒是个有气性的。”随手往雏鸟身上套了个避水诀，干燥的鸟羽像月光一样漂亮，后面还拖着修长的尾羽——虽然断了一截，像白珩兴致上来给景元绞的新发型，搞得小狮子三个月没变成人形。
俗称狗啃刘海。
他把白毛小鸟揣到胸口暖着，几步跃上树顶，借着雨水隐藏自己的身姿，御水而行。不用瞬移的法术，一方面是怕幼鸟难受，另一方面，丹枫也不太确定他们会到什么地方。
两日后，一龙一鸟走在江南小巷的青石板路上。花朝节最后也没赶上，丹枫并不失落，撩起白纱和船家买糖糕。
鸟儿缩在衣服里，轻轻啄丹枫的左胸，然后被一把掏出来，浑身炸毛。龙君从这双小小的紫眼睛里看出来大大的愤怒，笑着碾碎了糖糕喂它，这次小家伙收了力，鸟喙碰到掌心，痒痒的。
大概是年幼加之受过伤的缘故，它吃得很慢，丹枫就端着鸟慢慢地走，等吃完了糕再放到肩膀上。
“你可愿跟我回丹山？”
小鸟啄了啄他耳垂上挂着的红流苏。
这应当是同意了，丹枫压下心里那点莫名其妙的雀跃，踏上一座石桥。河边桃红柳绿，龙君拈了桃花瓣儿贴在白鸟额上，打算先出城，于僻静处使用法术。
半个时辰之后，他们回到了那棵桃树底下。
“往东走。”
稚嫩的声音在耳边炸开，丹枫侧着脸，有点惊讶：“小小雉鸡竟开了灵智？”
“才不是白羽鸡！你刚刚在这里绕了一圈，要出城门就听我的。”
小东西在他肩膀上蹦哒两下，指甲勾起外袍的丝线，它心虚地蹲下来，把脑袋埋在羽毛里假装什么都没干。
“右拐进巷子。”
“走反了走反了，您就那么喜欢那棵桃树？”
“沿着河走，到第三座桥的时候上去。”
在雏鸟叽叽喳喳的指挥下，丹枫总算找到了进城时走的大门。
“你说他们建城的时候怎么把路织的像蛛网般，实在容易迷路。”
“……”
或许只是您单纯不记路呢？小鸟懒得接他话茬，啜饮着丹枫给它买的花茶水，刚刚叫得鸟嗓子都要冒烟了。不过丹枫本来也没指望它回话，驾雾飞上高空。
“如果大人平日也这样出行，那不认识路情有可原。”
情有可原个鬼，它也会飞，来时的路可记得清清楚楚。
好吧，现在不能飞了，流亡时翅膀上的飞羽折损大半，虽然这神仙……应当只注意到断掉的尾翎。
它把自己往丹枫领子里一塞，在风声里睡得昏天黑地。
醒来时已经到了丹山，它被放在一只篮子里，身下垫着冰凉的鲛绡，刚起身又滑倒在里边。
谈话的人们没有注意到小鸟苏醒，也不避着它讲话。丹枫说：“我以为这是只白羽雉鸡，还想着带回来产卵，不想这小家伙已经开了灵智，说自己不是鸡……白珩素来见多识广，能不能看看是什么，嗯，品种？”
“白珩耐不住性子，去潮州找鳄鱼了，待她回来即可，应当不会超过三刻。”一个女声这样回答。
另有童音传来，是仙人座下侍奉的童子吗？听语气却不像。他快活地说：“师傅，今日练剑已毕——诶，丹枫哥回来了？”
“没大没小。”
那小孩的脑袋被拍了一下，声音怪清脆的，篮子太深，应星跳起来也看不到。只听他嚎了一声：“总不能叫人家丹老祖宗吧？等等，师傅，先别打，您看这是个什么东西？”
小鸟看看白发金眼的男孩，又看看银发红瞳的女人，最后看向自己的白色羽毛，得出一个结论：丹枫喜欢白毛。
“好漂亮的小鸟，丹枫哥，我能摸一下它吗？就摸一下。”
在丹枫的默许里，景元被啄了，他身上没有鳞片保护，虽然疼了一下，依然坚持把魔爪伸向鸟羽，很是冒昧。连捡回来鸟的丹枫都没给鸟梳过毛，这小子怎么敢的？它扭过头，追着那手指叨，直到景元悻悻地收回手去。
丹枫道：“这孩子认生，景元，你莫要吓到它了。”
“不应该啊……我养过许多团雀，没有毛绒绒能拒绝梳毛。”
在景元震惊的目光里，向来清冷自持的饮月君学着他的样子去碰小鸟，刚刚还很凶的小东西展开羽毛，任人抚摸。
“你看，它只是怕你。”
镜流忽然咳了一声：“景元，说说你养过的很多团雀？为师怎么从来不知。”
暴露了，景元苦着脸跟镜流走出去，殿内一时只剩下龙君和白鸟。
“吾名丹枫，乃东海龙君饮月，你灵智已开，可给自己起了什么名字？”
它努力在鲛绡堆里站直了身子，让自己显得大一些，声音清脆动听：“我叫应星。”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