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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关于疲弱苦涩之爱的达达宣言

海薇玛夫人一生中主办过无数次沙龙派对,但她印象最深的当然只有那一次。人人都说芙宁娜是她一手打造的明珠,让蒙尘已久的鸢尾花冠得到最适宜的装点。只有她自己知道,珍珠天然自成,无需人工打磨。

透过琥珀色液体看到的人群滑稽变形,年份香槟与水晶吊灯交相辉映。芙宁娜懒散地倚在小桌一角,一手撑头,另一只手晃荡着高脚酒杯,有一下没一下地听旁人讨论。

海薇玛夫人的沙龙是时下最炙手可热的筵席,据说,能够得到海薇玛夫人邀请的无不是在艺术方面颇有心得者,要么身份高贵,要么文采风流,要么二者兼之。没能受邀的穷酸文人在各类小报上轮番攻击,反而成就了它的赫赫声名。芙宁娜虽然出入无阻,可向来不参与任何谈话。她习惯于将自己隐藏在觥筹交错之间,用那双异瞳捕捉每一个被美酒浸湿的细节。

雕塑、绘画、小说、剧作……海薇玛夫人的沙龙是文生的伊甸乐园、哲人的雅典学院、政客的名利市场。推杯换盏间,噙在人们嘴角的无冕之皇当然是芙卡洛斯。大家都知道,这样没头没尾的名字显然不过是个幌子。从未有人认领这个笔名,因此芙卡洛斯究竟是何人,虽然多有推测,但并无定论。

毕竟,这可是闪耀枫丹历史五百年的名作家。试问哪个凡人能够笔耕不辍五百年?枫丹文艺圈有将卓越的诗人、歌手或舞蹈家比作行内「雪翅雁」的传统,近些年来,也开始使用「乌翅雁」一词来比喻那些出人预料的现象,以及起初不被看好,但后续表现惊人的个体。但他们无法定义芙卡洛斯,只能将之称为“天外来客”,其作品也如从天外信手拈来,奇思妙想,不可胜数,迥异的风格也能纯熟驾驭,每一次新作问世都是盛飨,值得所有人弹冠相庆。

至于芙宁娜·德·枫丹?那是谁?以崇高的姓点缀优雅的名,毫无疑问是一位皇室成员。也许还没到社交的年纪,养在深闺之中。我们还是来谈谈芙卡洛斯的新作,划时代的作品!毫无疑问。海薇玛夫人,请允许我吻您的手。您近来身体好吗?自从有幸目睹您的风采,我辗转反侧,日夜思眷。为您呈上新作的颂诗,请您笑纳我崇高的敬意。

芙宁娜轻轻啜饮一口香槟,决意与海薇玛夫人告别。这场沙龙也一如既往地平庸无聊,她不愿再在此处浪费时间。

“海薇玛夫人,您不介绍一下吗?这好像是个生面孔呢。”那个献诗的青年瞅见前来告辞的芙宁娜,忍不住理了理袖口,又扶了扶领结,向海薇玛夫人微微俯身道。

“哦,芙宁娜小姐,请您留步。各位,各位!”海薇玛夫人起身,端方优雅、不着痕迹地理顺自己层叠的裙摆,双手轻轻相击,琳琅的宝石戒指碰撞出灼目的光芒,客厅里顿时安静了下来。

“今晚有个好消息要向各位宣布。”她说着,示意芙宁娜来到自己身旁,但青年仿佛完全看不懂眼色,呆站在原地纹丝不动,为此,她不得不自己上前几步,亲热地揽上芙宁娜瘦削的肩膀,“芙卡洛斯给我来信,钦定了新剧的女主演。”

人群发出抽气和惊叹。

“请容我向大家介绍,芙宁娜·德·枫丹殿下!也许有些人已经听过她的大名,不错,此前座无虚席的《枫丹往事》正是由她主演!”

芙宁娜对着稀稀拉拉的掌声行礼。倒是忘了,海薇玛夫人提醒过我,今天要将我正式介绍给这个圈子。哈,圈子。可笑的、虚浮的、自娱自乐的圈子。台下究竟有几个人听懂了唱词,又有几个人懂得了剧中人物的喜怒哀乐?他们向往的不是真善美,而是聚光灯;他们憎恶的不是假恶丑,而是无名利。

沙龙的客人们并不肯为芙宁娜多费心力。受到追捧的从来都是妙笔生花的创作者,而不是活在他人故事里的扮演者。更不必说,此刻站在这里的,是一个穿着男装的少女。

自荷马将缪斯女神的智慧付诸笔端,自希腊歌队登上悲剧的历史舞台,就从没有任何一位女性得神眷顾,登临高台。这些愚笨、自私、顽冥不灵的文艺青年,将文学艺术视为他们的特权,不肯分薄一丝给另一个性别。芙宁娜低垂着头,将表情藏在阴影里。礼毕再抬起头来时,她仿佛没有听见人群中满含恶意与质疑的窃窃私语,面上扬起完美无缺的笑容。

我已经准备好了,来吧,不管是疾风骤雨,还是口蜜腹剑。

“芙宁娜小姐!上周《枫丹往事》公演时,我就坐在欧庇克莱歌剧院的第二排正中间。能如此近距离地观赏您的卓绝演技,实在三生有幸。我是阿尔芒·卢瓦西……”

一旁的中年人不客气地打断了他。

“啊,您……让-巴普蒂斯特·德·瓦莱侯爵?”阿尔芒喃喃,随即退到一边。

“诸位!今夜我们聚集与此,是为了推敲芙卡洛斯的新剧,可不是来追捧平庸的演员的!”侯爵浑浊的眸子转了转,见大家都停下手中的动作看向他,非常满意地颔首。

他继而振臂高呼:“对演员的追捧,无异于对文学的蹂躏和对书卷的践踏!演员不过是作者的提线木偶:他们既无莎翁天禀,亦无琼森匠心;他们既不懂诗人行吟词语之困难,也不懂作家苦思冥想之艰辛;他们既对优美的语句消化不良,又不能理解传达深邃的哲思。不能忠实地将作者的画面于舞台之上展现的演员,可以说没有任何存在的必要!

“诸位!能够有幸得到海薇玛夫人邀请的诸位,毋庸置疑是枫丹最顶级的雕塑家、画家、作家和评论家,肩负枫丹文艺界的重任。”

说到这里,他风度翩翩地向海薇玛夫人鞠了一躬,遥遥致意。

“难道我们真的要让肤浅的迷雾笼罩枫丹,令庸俗的鲜花开满舞台?难道我们真的要弃文字于不顾,贬理念于尘埃?难道我们真的要用疯狂的葡萄蔓与谄媚的常青藤编织肮脏的冠冕,郑重其事地戴在与污泥、粗鄙、浅陋为伍的戏子头上?”

掌声雷动。

芙宁娜不动声色地环顾四周。不要指望观众能独立思考,这是至理名言。眼下,众人的情绪都被煽动起来,团团围住侯爵,给他拉来铺着软垫的靠椅,为他端来冒着气泡的香槟;然后几位兴奋的年轻人请他坐下,恳求他再多发表一些“关于如今陷入混乱与迷狂的枫丹文艺界的真知灼见”。

她轻轻咳嗽一声,引来众人鄙夷的视线。

芙宁娜的声音不大,但非常坚定:“让-巴普蒂斯特·德·瓦莱侯爵。”

享受着万众瞩目的侯爵甚至没有起身,只是扬起右手,让杯中物轻浮地晃了晃,以示回答。毕竟,自由派在议会中无往不利,疲弱的王室不足为惧;新的时代即将到来,而对必将焚尽的旧时代的燃料,又何必给予足够的尊重?

芙宁娜一步一步向他走去:“早有耳闻,侯爵是一位才华横溢的演说家,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她端起旁边桌上的酒杯,稍稍润了润喉咙,“我拜读过侯爵在《枫丹文艺》上的评论文章,倒真是……”

“奴颜媚骨,矫情饰貌。”芙宁娜一字一顿,吐出铿锵有力、毫不留情的评判。

众人一时震惊,鸦雀无声。接着便是为侯爵鸣不平的纷纷议论。

侯爵捏紧了手中的酒杯,从牙缝中挤出阴森的笑意:“至少,我知道什么是文人的傲骨,不像某些人——”

芙宁娜不客气地打断了他:“您这种剽窃老手、文章裁缝,当真知晓何为傲骨?”

“您!芙宁娜殿下!如果您当真觉得还配被称为殿下——”

芙宁娜无所谓地摊手道:“那样陈旧的称呼,不要也罢。”

“……芙宁娜小姐!我警告您!即使您是那位伟大国王的后裔,也不可对一位流血贵族信口雌黄!您没有证据就凭空论断,无疑是对鸢尾花纹章的亵渎!我请您现在就为污蔑我无暇的名誉向我道歉!”

芙宁娜刚要开口,便听见角落里传来一道沉稳的男声:“侯爵刚刚激情昂扬的即兴演讲,与十年前芙卡洛斯发表在《陈词滥调》第三期上的短文一字不差。那是一篇抨击抄袭之不良风气的短文,题为《美学灰河》。《陈词滥调》当时刚创刊不久,发行量很少。不巧,在下家中正好藏有全本。”

芙宁娜循声看去,一眼望见最高审判官那维莱特。啊,是那家伙。看起来好古板。她索然无味地收回目光,心道,新贵族中还有不错的家伙,这倒是个意外发现。

那维莱特平静地回看,他发现少女的眼古井无波。她就站在众人之间,吊灯之下,灯光汇聚之处,却像是孤身一人行走在黑暗里,因为太阳早已落山,今夜没有月亮。

少女率先移开视线。

瓦莱侯爵强撑着道:“尊敬的那维莱特先生,口说无凭,兴许是您记错了。作为王国的贵族一员,陛下亲封的侯爵,《枫丹文艺》、《枫丹要闻》、《枫丹文学评论》等十余种报刊的特邀专栏作家,我在此用我的名誉担保——”

那是芙宁娜·德·枫丹第一次正式在社交场合亮相,没有人能昧着良心说她没有搞砸。不过,这位我行我素的明星显然并不在乎。尽管海薇玛夫人曾笑着抱怨善后花了她许多气力,但从她与芙宁娜一如既往的亲密关系来看,这件事不过是小小的插曲,甚或算得上一段华彩。

后来那维莱特时常听到其他人用一种又忌惮又嫉妒的语气谈论这位年轻的王储。无论是她女扮男装,还是她出演主角,又或是她用一杯顶级香槟好好招呼了侯爵的事情,都在枫丹社交界迅速传开。

她真是胆大妄为,有伤风化——上了年纪的女眷如是说。

她真是歇斯底里,不可理喻——有头衔的绅士们如是说。

还有她那句“您的名誉与您头上的假发何其相似,一点流水就能让色厉内荏的本质暴露无遗”,也暗暗流传开来。

但那天晚上,他在衣香鬓影、摩肩接踵间,看到的不是一个初露锋芒的演员、贵族、王储或者其他任何一个被世俗标签包裹的少女,而是一个饱读诗书、见解犀利的文学家,一个用冷淡孤傲遮掩满腔热血的革命者,一个……茕茕孑立、忧郁僝僽的行路人。

他想,用这样的词汇去形容她,想必没有人会赞同。但他确实看到了这样一个灵魂。他的眼睛不会骗他。

那维莱特再次听到芙宁娜的消息,是关于她伤风败俗的流言蜚语臭名远扬。除了在舞台上挥洒汗水,她剩余的空闲时间全都泡在伏尔泰酒馆里。——一名贵族!还是个少女!抛头露面!放着香槟不管,喝啤酒,在酒馆里!和那些三教九流、灰河住民、波西米亚人混在一起!简直无法想象!维吉尔这样说,辅以夸张的挥臂动作。您知道的,瓦莱侯爵声败名裂之后愤然离国,这是他给您的信。难以想象!那位殿下——

谢谢你,维吉尔。昨天审理完毕的案件卷宗,烦请你归档。那维莱特从金色托盘上拈起信封,火漆上的确是瓦莱侯爵的家徽。

好的,好的,我这就去,那维莱特大人。

那维莱特又想起那个纸醉金迷的夜晚,初出茅庐的少女站在一群乌合之众的中心,姿态凛然。

他拆开信件。

“海薇玛夫人,新作随信附上,请您拨冗斧正。您知道,您的宝贵意见对我来说非常重要。芙卡洛斯。”

大街小巷传遍了这个消息,伏尔泰酒馆当然也是。

“芙宁娜小姐!听说了吗,芙卡洛斯又有作品问世了!”阿尔芒挥着手中的《蒸汽鸟报》,大声叫嚷着,推开酒馆的门。

芙宁娜咀嚼着通心粉,懒懒地回了几个“嗯”“啊”的音节。

阿尔芒不死心地把报纸怼到她的面前:“芙宁娜小姐,难道芙卡洛斯这次没有联系您?自《枫丹往事》您初次登台以来,芙卡洛斯的每一部作品都钦定您担当主演!这次想必也是一样吧?”

“嗯,是啊。”芙宁娜摇了摇手,“没什么好惊讶的吧?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不,不,”阿尔芒拉来一把椅子在她身边坐下,“我只是太激动了。一想到又能欣赏您出类拔萃的演绎,我就无法抑制澎湃的心潮。您还要喝点什么吗?我请客!为了庆祝这个好消息!”

“什么?芙卡洛斯又有新作了?这次是什么?”

“这次是从哪个地址寄出的信?”

“芙卡洛斯是谁有线索了吗?”

听到阿尔芒带来的消息,酒馆里的人们都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地询问。那份珍贵的报纸被摊开,在某个酒鬼的袖子擦拭后仍满是油渍的桌上;芙宁娜抱着自己的通心粉微微侧开身子,好叫后面几个伸长脑袋的家伙能靠近一点看得清楚。阿尔芒冷下脸来,发出驱赶老鼠的声音,叫那几个出身灰河的看客滚远一点。他正挥舞着手臂,却被一只纤细的胳膊拦住。

“芙宁娜小姐?”阿尔芒讨好地笑,“只是不想让他们身上的矿渣与脏污弄脏您的衣袖。”

“在这伏尔泰酒馆里,还有什么必要分出三六九等?”芙宁娜举起酒杯,“诸位!不要浪费清醒的白日,不要浪费沉沦的情感!举起你们手中的酒杯,让我们为芙卡洛斯的新作欢呼!——应该没有未成年的家伙混进来吧?”

阿尔芒小心翼翼地提醒:“据说,您的成年礼也会是新王的加冕仪式……”

芙宁娜欲盖弥彰地咳嗽了一声:“咳,干杯干杯!都过来看吧,不用拘谨!为你们拥有如此平易近人的王储心怀感恩吧!”

于是他们之间的空隙很快又被新的面孔填满。阿尔芒讪讪地收回手,唯唯诺诺地点头称是。

“看这里,这次是从一个独居寡妇的住所发出的信件。”

人群发出失望的叹息:“又是一个新的地址啊。”

“而且这位也否认了见过芙卡洛斯。她声称自己一直独自居住,不曾招揽房客,女仆和管家也都表示不清楚。”

“送信的呢?”

“说是一起取走了放在门房那里的所有物品,挨个寄出的,并不知晓其中有芙卡洛斯的信件。”

“又是这样,次次如此!”

芙卡洛斯的新作消息向来属于爆炸新闻,被放在头版头条。靠近芙宁娜的一侧正好是最后一版,刊登一些声明的民事板块。她一目十行地扫过,看到其中有一则瓦莱侯爵的公告,声称有人盗用他的名姓发表文章,系保守党对自由派的卑鄙攻讦,纯属诬陷诽谤,本人不负文责云云。她嗤笑一声,喝了一大口啤酒。

这也就是糊弄不在现场的读者,为自己的版税和稿费做最后一点恬不知耻的努力罢了。毕竟,冒名撰文与演讲照搬可是完全不同的概念。

不过,单凭瓦莱侯爵是难得一见的贵族中的自由派这一点,就足以让那些刊物编辑高抬贵手,放他一马了。眼下,自由派与保守党的拉锯战正酣,他们不会放弃任何一票。自由派中有这样上不得台面的投机分子,难怪革命阻力重重。

芙卡洛斯的剧作首演总在星期三。对于这一点,评论家们也有所猜测。主流观点认为这是芙卡洛斯的个人癖好,其作品《纯水歌者》中提到过,平日里沙龙的客人都是名门望族,只有忧郁的星期三,纯水歌者才会登门拜访。

那维莱特搞不懂为什么星期三是忧郁的。对他来说,每一天都没什么两样,在沫芒宫属于他的椅子上端坐,批阅文件,或出席审判。他还是照常去剧院;但他不得不承认,缺少芙宁娜的舞台的确平庸无趣。

芙宁娜在酒馆醉生梦死了三个月。当然,这是旁人的说法。那维莱特听到的传言越来越离谱,但他始终拿不准是否要去与这位仅有一面之缘的王储谈谈。陛下是根深蒂固的保守党首领,拒绝威胁他头上王冠的一切风浪,对想要夺取权力的自由派恨之入骨,自然也对自由派主导的议会推选的最高审判官不冷不热,他不能保证王储的立场会与自己的长辈相悖,否则,她岂非背叛自己所拥有的一切?

正因如此,他才格外期待新剧《万水狂欢》的公演。但究竟是期待芙卡洛斯跌宕起伏的剧情,还是期待芙宁娜震撼人心的演绎……他唤来维吉尔,嘱他为自己备好马车。

是的,那维莱特大人,当然。今天是星期三,不用吩咐,马丁也会把车子赶到歌剧院的。

欧庇克莱歌剧院,万众瞩目的舞台。在这里发生的一切都是戏剧。观众拿劣等烟草交换下流诗句,投掷纸包橙子和臭麦芽,宣泄他们的不满,投射他们的悲哀,偶尔真诚地欢呼,常常愤怒地咒骂,这一切都同时进行——哪怕是同一句台词,也很难让所有人满意,即使是名作家也不行。在这里,观众并不在乎作者是科培琉司还是芙卡洛斯,在这里,观众并不在乎演员是芙宁娜还是那维莱特,在这里,观众只做一件事:放弃所有的独立思考,沉入舞台上盛大演出。

芙宁娜仔细抚平戏服上每一处褶皱。她并不喜欢烟草的刺鼻气味,更厌恶那些臭气熏天的过期食物,但她也同样珍惜每一滴真情流露的泪水,每一声热情洋溢的喝彩。她是为了诗篇、梦想与美才站在这里,不是为了掌声、赞誉、与花。她是为了自由、进步与爱才知难而行,不是为了财富、地位与名。

谢贝蕾妲小姐,芙宁娜的贴身女仆,微微俯身,为她戴上精致的王冠,轻轻梳理她的长发。

“都准备好了吗?”芙宁娜看看镜中的自己。这次她饰演的角色是纯水精灵中最后的歌者,唯一的继承人,寂寞的、无人追随的、孤高的女王。

“是的,请您放心。演出一旦开始,歌剧院禁止进出,他们不可能及时反应过来,阻止我们的行动。”

“爱德华多呢?”

“他说,感谢您的援手,定然不负所望。”

芙宁娜想要点头,却发现王冠倾颓,不得不停下动作。登台的时刻已然来临,她站起身,提起长长的裙摆。裙摆上点缀的缎带与宝石轻晃,像在为一场盛大的演出预先喝彩。

她说:“那就让我们拭目以待,看看腐朽的残渣究竟能燃起怎样的烈焰!”

她缓步踏上舞台,从帷幕的阴影里走到数盏聚光灯的中心。

《万水狂欢》终于拉开帷幕。乐队、主演、歌队的配合天衣无缝,观众无不沉浸在精彩的情节与美妙的歌声之中。无人知晓,提琴嘶哑的颤音,遮掩几声遥远的爆破;小号呜咽的抽泣,潜藏万千民众的怒吼。歌剧院里如痴如醉、歌舞升平;歌剧院外火光烈烈、喊杀震天。这场大火绵延半个枫丹廷,有家仆满脸血污地冲到歌剧院门口,无一例外被尽忠职守的门卫拦下。

贵族们总是嘲笑灰河住民,说他们对待艺术作品就像紫金海鸥。海鸥只知道啄食薯条,他们只知道书页可以充进炉灶。再伟大的作品到了他们手里,都与苍晶区的煤矿、白露区的木材无异。他们只会将荷尔德林的赞美诗扫进垃圾堆,把贝多芬的四重奏与土豆一起堆进地窖,用芙卡洛斯的剧本添作柴火,借古老作家的史诗充当火柴——

“从古老的河涘出发,我们行至塞洛海原;以荣耀的国王名义,我们于此建立国度!”芙宁娜行吟。已经是最后一场,她有些力竭,但职业素养不允许她有丝毫松懈。

她高声咏唱:“让时光的流逝攫取应有的意义,让世界的循环选择必然的道路!冲突是新生的预兆,斗争是胜利的前哨!”

旋律愈来愈快、愈来愈热烈、愈来愈振奋。芙宁娜感到自己被沸水煮透了,用干涩的嗓音艰难地歌唱:“把那些哀歌丢弃!把十四行诗焚毁!崭新的时代已经到来,何必执着于陈词滥调?”

已经分不起是腹部在发音,还是灵魂在讴歌;是声带在振动,还是神魄在呐喊。她只是唱着、唱着,不知疲倦地,用火灼的喉咙、愤怒的心。

台下终于蠢蠢欲动起来,对歌词和剧情的走向颇为不满。然而那撼动灵魂的歌咏还在继续,听众不得不一边头皮发麻地沉浸其中,一边用仅存的理智对抗歌中的真理。

芙宁娜满头是汗,在歌剧院灼热的大灯下,她阵阵发抖。但她知道那是快意的战栗,满腔烈焰像洪水一般倾泻出闸、汪洋恣肆——

“纵我如此孱弱疲惫,也不做命运的傀儡!”

芙宁娜一把拽下王冠,狠狠掼向地面。藤蔓散开,茉洁与蔷薇四散飘落,像一个孤独的宇宙被残忍切开,星辰碎了一地。

那维莱特敲响演员休息室的门时,外面已经闹得沸反盈天。终于获知消息的人们,上一秒还光鲜亮丽,下一秒已如丧考妣。被烧的是一些顽固旧贵族的宅邸,多半没有实权,只是趴在贵族制度上吸血的蜱虫;随之葬送的还有他们多年来搜刮的民脂民膏,谁也说不清究竟是已烧尽了,还是被偷光了。

他们哭着喊着抓住那些官僚先生们的外袍,请他们为自己伸张正义。“一定是那帮臭虫,那帮灰河的家伙干的!”他们哭喊叫嚷,为自己的财富,当然还有伴随财富而生的地位和选举权。

可惜,这些平日里的好好先生们现在都顾不上这些,因为更加棘手的事情发生了:爱德华多·贝克在白淞镇脱逃,拘押执律庭的人员,公然扬起反叛大旗。被挑衅的国王气得连夜砸开议会的大门,站在满是卷宗的书案上怒斥,要求所有议员马上到位,紧急开会!

芙宁娜无事发生一般有条不紊地换衣、卸妆、收拾。她听到门外传来“哒、哒”的声音,不急不缓。应当是乌檀木制手杖,杖头包银,杖尖包了一层萃凝晶片。造价不菲。来者何人,她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芙宁娜女士,初次见面,请容我介绍……”那维莱特端详着面前的少女,不确定她是否还记得自己。毕竟,上次见面场合那么荒唐,而他们甚至没有正式打过招呼。

“已经是第二次见面了喔,那维莱特先生。”芙宁娜歪头看他,刷子在手指间灵巧地转了一圈,“客套话就不必说了——你出现在这里,不是偶然吧?”

那维莱特欲言又止。说实话,他没有想到芙宁娜是这么……呃,自来熟的一个人?何况他真的不觉得,以他们沙龙一面的缘分,足以让她忽略客客气气、划清界限的“您”,拾起这么亲昵又轻佻的“你”。

但不回答一位淑女——如果算得上的话——的问题,显然更加不礼貌。所以那维莱特清了清喉咙,问她:

“你们的计划,应该不是要搅得枫丹一团乱麻吧?”

芙宁娜眼神狡黠:“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真令人失望,我还以为最高审判官也被我精湛的表演折服,来递送心悦臣服的花束呢。”

那维莱特沉声道:“没有人会不喜爱芙宁娜女士的表演,这份喜爱绝非虚假之物。”

“好吧,好吧,那维莱特先生,如果你来就是为了打这些官腔——”芙宁娜耸耸肩道,“那我觉得我们没什么好谈的了。还是说,你还有别的爱意,想要表达呢?”

她俏皮地眨眨眼;毫无疑问,这也不是一位淑女该有的行径。但那维莱特想,无伤大雅,毕竟她的出格行为不差这一项。但他也确信,这种避而不谈的态度恰恰说明,她与那堪称政变的动乱有关。

那维莱特敲了敲自己的手杖。与庭审时不同,他只是轻轻地叩击了一下手杖包银的侧面,发出哒哒的声响。他说:“芙宁娜女士,即使与陛下政见不合,我以为,您起码还是有分寸的。”

芙宁娜笑了。她站起身来,仰视高大的男人:“那维莱特先生这么说,是有什么深意吗?可惜,我只是个王储,还不到操心这些事情的时候。”

“灰河整肃案由我亲自审理,押送爱德华多·贝克的人员由我亲自指派,不太可能被渗透。占领白淞镇所需的武器、装备和信息,也不可能像圣诞礼物一样凭空出现砸到他头上。今夜几乎所有枫丹廷的名流都汇聚于此,舞台的喧嚣遮蔽了外界的骚动,这更不可能是巧合。”

“历史就是由巧合构成的。”芙宁娜玩味地回答。她想显得游刃有余,但用力过猛,有些刻意,语调的起伏太过戏剧化。

那维莱特放缓了语气,他不想把芙宁娜逼得戴上假面,回归舞台上的姿态。不知为何,他总觉得那样的少女太过耀眼而脆弱,仿佛下一秒就会被炽热的灯光照到熔化,又或许,像是胸前插着荆棘的夜莺,彻夜歌唱到死去。

他说:“可否请您移步我的马车?我想您对我还有很多误解。我知道您乖戾行为背后的意义。您无可争辩地,并非那顶王冠的拥趸,而是我们的同伴。”

芙宁娜撇撇嘴。她的确想要试探这位最高审判官,也知道她迄今为止的行动的确如他所言。但本能地,她不喜欢那些评判的词汇从眼前这人的嘴里吐出。好吧,乖戾就乖戾。她认命地戴上礼帽:“那就走吧,希望你的马车已经在混乱的门口找到安稳的停靠之处了。”

她走到门外,像想起什么来一样,突然回头道:“那维莱特,帮我叫一下谢贝蕾妲……”

然后她结结实实地撞上对方的胸膛。

被车夫马丁叫来的谢贝蕾妲小姐上了马车,只觉得气氛十分怪异。那维莱特坐得端正无比,双手拄在手杖上,闭目养神。在他对面,芙宁娜左腿架右腿,哼着不成调的无名曲目。她在芙宁娜右边坐下,于重重衣摆掩映间递去自己的左手。她感到自己的手被另一只手紧紧攥住了,隔着丝绸手套,仿佛都能感到那只手的汗意。

那维莱特,所有条件中的变数。他来历不明,身份成谜。人们只知道他绝非贵族,追溯最早可查的身份文件,只有枫丹廷学院的学籍档案,而那时他已经成年。他精通枫丹法系,明确反对过如今君主独裁的政体,也着手改善灰河住民的生存条件。但他似乎也并非坚定的自由派人士,当选最高审判官之后,对国王的蛮横要求多有满足,对勋贵的无理攻击多有退让。

芙宁娜想,只要能够争取到他的支持,也许枫丹的变革就能实现平稳过渡。

只是,她还看不透眼前的人。

芙宁娜扶着那维莱特的臂膀下了车。她将礼帽递给维吉尔,安安稳稳地陷进布艺沙发。那维莱特对她这种仿佛回到自己家中的行为没有任何表示,反而是尽忠尽责的老管家慌张地一把抱住礼帽,像抱住刚刚出生的婴儿。

“那边的刊物是什么?拿来看看?”

真奇怪,她用这样颐指气使的语气,他却并不觉得反感。

那维莱特将那本刊物递给她。明明也就几步的距离。

“哦,《无名之人》——很小众的刊物啊。看不出来,你还挺有品味的。”芙宁娜呷了一口红茶,“苍晶山地出产的?”

她把茶杯举到眼前,评估了一下液体的浓度,“嗯,成色很不错啊。”

“多谢夸奖。”那维莱特无可奈何地回应道。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但是先等等,等我看完月旦评。这期的评价对象可是芙卡洛斯呢!”

正事话到嘴边,又被对方挡了回去。那维莱特觉得他今天一天叹气的次数比过去二十年加起来都多。

他只好顺着问下去:“您和芙卡洛斯,想必关系非常亲近吧?”

“嗯哼。”对方只从喉咙里挤出一个上扬的尾音,她很快扫完了短评,将刊物放到一边,“老调重弹……”

“如果您是想要阅览《万水狂欢》的评价,明早会有最新一期送来。不过,头版头条恐怕要让位给白淞之围了。”

“哦?‘明早会有最新一期送来’?我可否理解为,你在邀请我留宿呢,那维莱特?”

她连“先生”都懒得叫了。她直呼我名。可我仍不介意——没有人知道我从来不介意这些称呼,那维莱特想,可她知道吗?她怎么知道的?

他垂下眼睫:“我想,现在我们总可以好好谈谈了,芙宁娜女士。我们有整整一夜的时间。”

芙宁娜疲倦地叹了口气。她勉强打起精神说:“是啊,我们是得好好谈谈。”

那维莱特最后总结道:“您是否考虑过另一种可能性?放弃如此激进的策略,采用一种折衷的方案……”

芙宁娜怠惰地抬了抬眼皮:“你是说,保留王室,安抚贵族?陛下不会答应的。只有失去一切,他才会为自己的性命做出让步。”她感到沉重的睡意正排山倒海般向她涌来,只是这场谈判尚未结束,她不得不维持着一线清明。

“这么说有些大逆不道,但……如果王座上的不是那位陛下,而是一位骨子里呼吁平等的自由党、愿意作为枫丹的象征而献祭一切的您,我想事情还有转机。难道您真的愿意看到流血牺牲的人数继续增加吗?”

芙宁娜动了动嘴唇,她想说不,又想说她已有觉悟。但这已经是她连轴转的第三十六夜,她无可抵挡地沉睡过去,靠在温暖宽厚的肩上,睡了执行计划以来的第一个好觉。

加冕仪式在即,伏尔泰酒馆比往日还要热闹。谁都想一睹女王曾经光顾的店面,谁都想品尝女王曾经赞美的啤酒。阿尔芒从人群中挣扎出来,他终于抢到了最新的《蒸汽鸟报》。头版头条是芙宁娜的加冕仪式,他快速地翻过去,毕竟他只是没有资格观礼的平民,可不想多看一眼,以免痛哭出声。

时政板块简直被一连串的爆炸新闻填满了,不仅挤占了之后的文体副刊版面,连字号也缩小,以便塞下兴奋的记者们的长篇大论——不流血的政变,白淞谈判顺利结束;迫于白淞之围的压力,陛下自愿退位;那维莱特大人主持□□,改革三级议会制度;全民代议会制草案征集,法学专家深表赞同;灰河环境改造方案稳步推进中;“灰河渡手”爱德华多·贝克独家专访,入狱前的最后声明……

爱德华多承认自己受到了不具名人士的帮助,他们的接头地点正是伏尔泰酒馆,那是唯一坐落在瓦萨里回廊而不歧视灰河住民的酒馆。“自由的摇篮!”那个记者如此陈词。阿尔芒与有荣焉地挺了挺胸脯。

还有被挤在小小角落里的、只有几行字的新闻,简明扼要地总结了那晚枫丹廷贵族住宅遭焚事件。案件经追查,被定性为流匪所为,直接结案,甚至没有递到那维莱特的案头。

海薇玛夫人后来才在回忆录里交代住宅里失踪钱财的去向,原来都被用于灰河整修工程。但那个时候,已经没有贵族与平民之别,自然也就无人在意。

谢贝蕾妲慢慢地梳理芙宁娜的长发。她非常小心,也很有耐心。最后,她游移地比了比蓝色和白色的缎带蝴蝶结,不知道哪一个更合适。芙宁娜在镜里看见了,她晃了晃脑袋:“不用了,就这样吧。”

全身镜中的她穿着隆重的礼服,镶满硕大的钻石与各色装饰。指间套着家族纹章戒指,鸢尾花镌刻其上。胸前挂着几个勋章,其中最亮眼的一枚是新近授予的,由那维莱特亲手别上。被剥夺了此项权力的老国王无能为力地站在人群里,挥了挥自己苍老的拳头。

谢贝蕾妲便放下了手。她有些担忧地问:“临时更改加冕地点,真的好吗?”

芙宁娜沉静地回答:“我总要以某种破釜沉舟的方式宣告,新的时代已经来临。否则那些失去了万贯家财的老家伙们,绝不会善罢甘休。”

谢贝蕾妲目送芙宁娜远去,轻轻地提起裙摆行了个礼。她知道,今日之后,不仅“王”的意义将发生改变……“枫丹”的归属也将易主。

小牛皮靴子轻叩地面,发出哒哒的响声,在大厅里回响。身上各处的挂饰相互碰撞,发出金属间摩擦的硌涩声。芙宁娜深吸一口气,迎着光走向沫芒宫的大门。

“芙宁娜女士。”那维莱特也完成了准备工作,换上一身行动不便、但足够威严的装束。

芙宁娜在他面前站定,说,请等一等,我有一个请求。

那维莱特就注视着她的眼睛。

她示意身旁的人递上金色托盘,正中放着一把普通的铁剪。

她说:“我将把灵魂、身体、所有的一切献给枫丹,请你见证我的决心。”

那维莱特记不清自己是怎样拿起剪刀,又怎样撩起那长长的秀发,怎样下定决心将它们刈除的了。他只记得,那个浑身轻松的少女像摆脱了什么桎梏一样,轻盈地从他手心里振翅飞出。他想说不要走,不要走进盛大的光里,你会融化;但他一个字也说不出,就那样看着她走出沫芒宫的大门,走进了白光。

他蹲下身来收拾那一地断发,婉拒了旁人的帮忙,一绺一绺收拢好,放进衣服的内袋,紧贴心脏的位置。

我知道那个词语是你也想焚尽的遗物,但为了实现平衡,减少牺牲,你必须去做这个象征性的王,必须被困在那满是血垢的王座上。可纵使终有一日,我们并无一丝污浊的理想得以实现,芙宁娜,你已经是我的王,也将永远是我的王。

我将向你宣誓效忠。用我的智慧、能力、生命,向你证明,你的理想必将实现。

“喂,阿尔芒,你怎么还有心情坐在这里喝酒?”

阿尔芒认出对方,是个灰河的小个子:“啊,是你……一想到无法亲眼见证芙宁娜小姐,不,芙宁娜殿下的加冕,我就——”

“你在说什么啊,”对方一把拉起他就向外跑,“今早报纸上的最新消息,加冕仪式在露景泉,人人都可以去看,只要你挤得进去!不早点去的话,可就难说了!”

阿尔芒蹭地一下站起来,反手拉住他,急急冲出了门。

街道两旁聚满了观礼的民众,阿尔芒在其中激动地流泪。谁能想到,千百年来王宫中进行的加冕仪式,竟然改在露景泉前进行,并允许民众——不论男女老少高低贵贱——观礼呢?这简直是对他的无上奖掖。

“出来了!出来了!”人群躁动不安,阿尔芒拼命踮起脚尖,伸长脖子,终于瞥见一身礼服的芙宁娜出现。当然,仍然是男式礼服。想到此前这位少女曾向他伸出手,说愿意与伏尔泰酒馆的所有人平辈论交,他就一阵陶醉。

旁边的老派贵族向帕子里啐了一口,道:“一个女孩……”

阿尔芒不悦地瞪了她一眼,很快又被今日的主角吸引目光。

在掌声中她一步一步行至露景泉前,行至手捧王冠的那维莱特面前。然后单膝跪下。

芙宁娜扬起来头,看着那顶饱经风霜的头冠说:“我是被撕裂成两半的人,一半散发着腐臭,一半维持着鲜度。我是出生在水与火之中的人,一半流淌着因循守旧的观念,一半燃烧着变革更新的火焰。我是一把尚未完成、永远不会完成的琴弓,一半被打磨得圆滑,一半保留着天真。我懦弱、愚笨、迟钝,但我知晓,有些事情是值得、必须,或是只能用血去争取的。”

这话只有他们彼此听见,那维莱特点了点头。

于是芙宁娜低下头,右手覆于心上。那维莱特微微倾身,将那顶沉重的冠冕妥当安置在她头上。

芙宁娜起身,转身面向所有民众,大声说道:“我,芙宁娜·德·枫丹,宣誓就任枫丹最新的、最后的王,做众水、众方、众民与众律法的女王。我将忠于法理而非人情,忠于枫丹而非王室,忠于正义而非名利。我知晓过去无可饶恕的罪孽已无法涤尽,可恰恰罪恶之中绽放的正义才更馨香!让我们将律法作为祷词,将审判作为礼拜,点起篝火,为枫丹的未来——饮尽杯中之酒!”

用月桂和鸢尾装嵌、用黄金与宝石打造的冠冕,镶在荆棘环里。她戴的时间愈久,就愈疼痛;她行的道路愈长,就愈沉重。可她好好地戴着,直到生命终末。

万众欢呼中,那维莱特撩开后摆,单膝跪下。

芙宁娜取来旁边备好的法典,捧到那维莱特面前。

他低声说道:“向枫丹的女王宣誓效忠,那维莱特愿为您的臣僚。”

“嗯?那维莱特,错了!错了!是向宪法……”芙宁娜小声说。

那维莱特说:“没有错,我的确在向您表达我的忠心。”

芙宁娜饶有兴致地问:“怎么,那维莱特,你这是被我驯服了吗?”

“您并没有驯化我。”

“生活不是戏剧,从来没有完满。”

“我知道。”

“我给不了你想要的。”

“我知道。”

“那么,你是下定了决心?”

“是的,我已下定决心。”

沉默的时间太久,人群不耐地涌动。那维莱特接过法典,郑重宣誓,为加冕仪式与自己的连任就职典礼画上句号。

后来一切都步上正轨,除了文艺界沉疴难消。他们反对新法案,无论是取消贵族头衔,还是允许女孩受教育。这也难怪,贵族盘踞最多最深最广之处,就是牢牢把控着教育、艺术、文学的这个圈子。芙卡洛斯的几番声明不仅毫无作用,反而激起更加猛烈的反扑。芙宁娜决定再去一次伏尔泰酒馆,尽管在那些守旧贵族们看来,这种行为与她的身份极其不符。

芙宁娜站在酒馆昏黄的灯中,像站在欧庇克莱歌剧院的舞台上;她的眉目间闪着灼灼的光,亲自掀起革命的浪潮:

“我们,现在的枫丹,已经宣告了新生。但仍有些旧有的伤疤,汩汩地流血,汲取着躯体的养料。

“我们,现在的枫丹,必需一种新主义。它不是任何一种复杂的艺术倾向,它就只是达达。达达,这个词简单得可怕。枫丹语中,它的意思是马头玩具。蒙德语中,它的意思是再见、滚开别烦我、找时间再聚。诸如此类,你能在任何一种语言中找到达达。它甚至可以是手杖砸在地上的声音,靴子叩击瓷砖的声音,它可以是疯狂、爱和死亡。

“诸位!我们要摈弃陈旧的思想,就必须摈弃传统语言。让我们称念达达,在任何疯狂、爱和死亡的时刻!如果这个悸动是七寻长,我想要跟它一样七寻长的句子。达达、达达、达达、达达——七寻长!分毫不差。让-巴普蒂斯特·德·瓦莱侯爵的句子只有二又四分之一寸长。”

芙宁娜和围着她的众人一起笑起来。

那维莱特坐在一边,淹没在欢呼雀跃的人群里,喝了一口啤酒。他皱皱眉,把杯子放下。

芙宁娜环顾一圈,在酒馆角落看到一个蜷缩着压低帽檐的少年。她凭直觉就知道那是个女孩,只是穿着男装。她分开人群走过去,拉起她的手,将芙卡洛斯的真相揭晓:

“总有保守的人声称,女孩不该碰这些文字,她们纯洁的灵魂将被玷污。先生们,”她得意洋洋地举起手,“如果文字当真是如此之物,那对此趋之若鹜的先生们又谈何真、善、美呢?那就不得不请污浊的先生们自我放逐,以保全其他人的纯真无暇!倘若堕落无可避免,大家何不一起在泥坑里打滚,创造新的泥泞文学?

“还有顽固的人声称,女孩根本没有才能。那么,我受芙卡洛斯的嘱托,在此将她的身份昭告:千百年来枫丹被压抑着的女性们共用的笔名,此即是芙卡洛斯,万千少女的同一姓名!先生们,多少瓦莱侯爵鹦鹉学舌的对象,恰恰是这些挣扎在偏见中的女性!先生们,承认自己的呆板,无能,自鸣得意,为时不晚!难道你们还要拥护满是浅陋陈见的旧文学,难道你们还要让丰沛的表达被抑制,难道你们还要用嫉妒与庸见填满枫丹的国土?”

“先生们,称念达达!如果没有方向,就请称念达达!至少,达达不会欺骗你,达达不会引诱你!达达之中一无所有,达达是空洞,是圆满,是归零,是新生!达达是生,是死,是爱!”

后来这番演讲被称作《达达宣言》,芙卡洛斯的封笔之作。自此之后,她们再也无需在星期三的晚上揣着手稿敲响海薇玛夫人家的门,惴惴不安地等待芙宁娜的修改与建议;她们再也无需冠以芙卡洛斯之名才敢自由地书写,抨击一切不公与不义。她们有了自己的姓名。

芙宁娜告别热情的人群、走出酒馆时已是黄昏。淅淅沥沥的雨下起来,逐渐变成连篇累牍的暴雨。她站在酒馆门前的屋檐下,抬头久久地凝望这场不合时宜的雨。

她独自一人走了太久,被岁月淋湿灵魂,无人为她撑一把伞。她早已奄奄一息。

现在,她终于走到宽厚屋檐之下。

但她又毅然决然地掉头走进雨中。

那维莱特一直在她身后注视着,在他反应过来之前,他的身体已经先于思维动了起来;他撑开维吉尔递给他的伞,走到芙宁娜身边。他郑重其事地移交伞柄,好像在移交最高审判官的印章。做完这一切,他如释重负地孤身走入这场滂沱大雨。

他听到芙宁娜在他身后说:

“我的爱并不是流俗观点的爱中的任意一种。我的爱并不丰盈完满,并不充实流溢。我不能给你承诺,回应,陪伴。我所能给予的,不过是我全部的贫瘠,疲弱,苦涩。”

他说,我知道。我不求承诺,回应,陪伴。我给予你我全部的贫瘠,疲弱,苦涩,这样,我们内在的匮乏就能彼此弥合。

多年以来,那维莱特一直明白自己的匮乏。他无父无母,无亲无故。他既无来处,亦无归处。他空洞的胸膛不曾被爱或恨盈满,自然也不曾因爱或恨削减。后来他终于懂得爱恨,但为时已晚,他不可能得到枫丹女王任何公开或私下的回应。于是,他进一步无师自通地懂得,爱是自私,爱更是克制。爱可以是汹涌而来的洪水,淹没一切理智。但爱更是自矜自重的朝露,因转瞬即逝的刹那永恒。

那维莱特怎样对待他们初见的那一日?他将那一日装裱,描边,上色;他将那一日撕碎,咀嚼,吞下。他怎样对待其他人,就怎样对待芙宁娜。无人知晓芙宁娜对他来说是不同的,如此不同。他吻她的手背,像所有觐见的人一样;他送她蔷薇,像所有为女王献上敬意的人一样。他与她的距离从来没有少于过一法尺,除了那次休息室的意外,像失足的鸟儿撞进胸怀。

芙宁娜说,你知道吗?站在酒馆里,有一瞬间我那样茫然无措。但想起坐在演员休息室里,听到那缓慢、坚定地向我走来的哒哒声,我就有了灵感——这才是达达的真实来源。

那维莱特说,现在我知道了。

最后,芙宁娜说,请用一朵干枯的蔷薇纪念我。不要丰腴的,娇艳的,盛年的。要一朵憔悴的,衰疲的,燃尽的。

他点点头,看向帘后的夕阳,辉煌,但不刺目。

那维莱特将一朵干枯的蔷薇放在她的前胸,还有珍藏多年的头发。他将少女多年前剜去的背叛、奋斗、爱意交还给她。他阖上棺盖,像阖上整个宇宙的眼睛。他将那封陈旧发黄的信扔进壁炉,那是瓦莱侯爵金蝉脱壳前写给他的控告信,控告芙宁娜如此荒唐,为自由派事业之故,理应让她身化骨灰,填进壁炉,成为新世界的燃料。

“您要知道,她是裹着糖衣的砒霜!”

那维莱特想,不是的,她不是裹着糖衣的砒霜。她是溏心的月亮,日日盈满,日日亏损,轻轻一触,就流出一地疲弱苦涩的爱。

灵感来自雨果·鲍尔《达达宣言》,部分语句参考自蒲柏《呆厮国志》。

*存档,2024.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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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关于疲弱苦涩之爱的达达宣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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