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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玻璃遗孀

那时枫丹终于遍布铺花岗岩的平坦大道,秋分山覆一层薄若丝绒的残雪,目之所及是连绵的山冈,因那条白色长毯而丰盈地返照日光。芙宁娜从车上跳下来,深深呼出一口白气。她仰望不远处静默温和的山脉,手里抱着小小的玻璃鱼缸,里面沉睡着一只近乎透明的水母。水母身体中心是一团细密的水红,像金鱼的尾巴被落日点燃。谢贝蕾妲小姐接过车夫递来的手提行李箱,温声提醒:

“夫人,天气太冷,还是先进宅子吧。”

芙宁娜在秋分山上的庄园里安顿下来。她像一颗不知疲倦的陀螺,谢贝蕾妲小姐几乎追不上她的步伐。她从花园旁转到天台上,嘱咐海薇玛夫人等天气晴了,将精致的铁雕桌椅搬上来;又从楼梯处转到房间里,呼唤管家乌瑟先生把毫无生趣的装饰画换掉,挂上她的作品;最后,她从餐厅外转到花园里,把手中的玻璃鱼缸搁在沁凉的大理石桌面上,规规矩矩地坐下,礼帽一丝不苟地扣在膝上。

这阵疯大抵也发完了。她忠心耿耿的仆从们轻手轻脚地做完女主人吩咐的事情,将果酱馅饼和玛德琳小蛋糕放到她面前,鱼缸旁边。没有酒。取而代之的是一杯咖啡。水母不知是醒是睡,伞状触手在水中轻柔地漂浮。芙宁娜静静地盯着它看了半晌,才问:“豌豆播种下去了吗?”

接下来整整一周的时间她都在费心侍弄豌豆,为它们支架。这件小事带给她无穷无尽的乐趣。然后她和海薇玛夫人、谢贝蕾妲小姐一起给花园播种,她选了茉洁,搭配少许车前草;还有忍冬与许多毛莨科植物。她偏爱这种重瓣的花朵,它们圆润可爱。秋分山西麓有一条小路,从宅子后面直通海边。忙完这些琐事,芙宁娜就一个人打着伞去海边散步。早春偶尔还有一些凛冽的细雨,并不刺骨。她从不肯好好走路,总是一边走一边转伞,看伞边垂坠的蕾丝在风中飘摇,有些冰冷的雨滴穿过帘幕猝不及防撞到脸上,她眨眨眼,尝了一口,咸的。

一个苍白无雨的早晨,她起来收集枯草叶上的晨露——用一片宽厚的大叶子,大概来自一株毛榉——缩手缩脚地倒进鱼缸。这鱼缸已经被移到她温暖的卧房内,水母仍是昏昏沉沉的。谢贝蕾妲小姐来叫芙宁娜起床,见到这一幕险些惊叫出声。她快步赶上前,不赞成地说:“夫人,天气太冷了,您就算要出门,也先叫我来为您穿戴……”

“我没有出门啊。”芙宁娜这样说,转过头来盈盈地笑,“只是去花园里逛逛。嘘,他还在睡,别吵到他。”

谢贝蕾妲小姐欲言又止,低下头去,任命地为她拉上丝袜,扣好靴扣。芙宁娜同未婚的少女时代一样,身着男装。当年如此,日日如此。

芙宁娜在炉灶上烤苹果吃。她向来没有什么贵族架子,这并不意味着她毫无优雅风度。行为举止如果不是从骨子里就决定的东西,那也是同天生气质必然挂钩的个人物品。人人都说她的确才思敏捷又充满艺术气息,难怪是闻名枫丹的大画家。这样的怪胎有一二怪癖,当然是可以原谅的。

长冬将尽。这时节没有什么社交活动,仆佣们慢条斯理地做手头上的事情。芙宁娜穿戴整齐下了楼,一个人窝在起居室柔软的沙发里,斜对着旺盛的炉火。乌瑟先生刚刚添过柴。芙宁娜捧着烤过的苹果,轻轻咬了一口。热度收敛了汁水,却让甘甜绽放。

她将苹果举到自己面前欣赏上面的牙印。她记起她似乎也画过这样一幅苹果,带着几处牙印,有些萎靡的苹果。不以红色与黄色为主体,复杂、丰富、阴暗的色彩在纸上流动不歇。那张静物评价并不高,美怎么可能寄寓在一只腐烂到一半的苹果之上?有人说她想红想疯了,才会屡屡另辟蹊径。可惜,有些蹊径的确是充满创造性的新路,而有些蹊径……

好无聊。芙宁娜一口一口咬掉苹果发黄的果肉,也一口一口咬掉回忆。她将只剩果核的苹果扔进壁炉,溅起一朵转瞬即逝的火花。

如果在艺术之中还囿于那些陈规旧矩,还有什么意思呢?所以她是芙宁娜,二十年前她是枫丹新锐画家芙宁娜,二十年后她是枫丹国宝级画家芙宁娜。她结婚以前是无拘无束的芙宁娜,结婚以后依然是自由自在的芙宁娜。如果不是谢贝蕾妲小姐不再称呼她小姐,芙宁娜倒真要疑心这二十余年时光从来不曾流逝,她仍是刚刚毕业的楞头青,为筹办个展四处奔波,连外表都没什么变化,每个人见到她都半是恭维半是嫉妒地赞她青春永驻。

但她自己明白,她是岁月的遗孀,蹉跎二十载,一切人或物都义无反顾地流向未来,只有她驻足停留在二十年前。

评论家的口诛笔伐芙宁娜从来不放在心上。尽管他们左右着画廊的偏好,换句话说,掌控每一幅画的报价,进而握有画家的生死,芙宁娜也从没把他们看在眼里。她画画,只是因为她想画画。在颜料的泼洒间她看到另一个自己,一个无羁的芙宁娜。她画着画着就遗忘了画布的大小,因为她的世界那样宽广,不可能被画框束缚。她遗弃传统的透视法,也抛却学院派恪守的题材。她画云的呼吸,山的褶皱,苹果肉的颜色,她画大地的震颤,光线的浮动,不可见的空白。在她遇到那维莱特、或者说遇到那维莱特的文字之前,她还从没有奢望过当真存有一个知音,能够知晓她内心阴翳里潜藏的一切隐秘。

但他就是突兀地出现了,闯入她的生活。把一潭池水搅皱,又干干净净地离去。芙宁娜同谢贝蕾妲小姐说:“这没什么。从前我是一座火山,现在也没有因此死寂。等着瞧吧,总有一天会喷发的。届时,整个枫丹的文艺界都会被岩浆烫伤,被火山灰埋葬,从中才能生出新的枝叶嫩芽。”

那维莱特是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将她比作火山的人。太奇怪了。不管怎么想,见过芙宁娜的人都不会把她和火山挂钩。她本人更像一朵小小的水母,寂静地在深海里游荡。有时冒出一些惊人的词句,像水母面对外界时应激而释放麻痹神经的毒素。简而言之,她有一些杀伤力,但不多;而且通常润物无声地浸透,很少和人当面起什么争执。她擅长在惹怒对方后展颜一笑,说:“开个玩笑。”于是整个世界都会为她倾倒,遗忘她刚刚的无心之失。

那维莱特却那样敏锐。他们素未谋面,知道对方的名字是因为那篇著名的艺评。那维莱特在一众唱衰的言论里独树一帜,说那幅苹果静物的作者是一座火山。不是死火山,而是蠢蠢欲动的活火山。她的笔触凌乱,但并不无序;她在压抑,而平静的海面之下将是歇斯底里的汹涌波涛。芙宁娜几乎不看评论,而乌瑟先生会一丝不苟地戴上单片眼镜——现在他得靠放大镜才行——一行一行一字一字看过去。于是芙宁娜辗转得知,有这么一个评论家,似乎对自己评价甚高,因此受到同行的围攻。

作为刚毕业的学生、导师的反叛者,芙宁娜的作品只能在各种乱七八糟的展览里占据一个僻静的角落。她奔波在各种沙龙和画廊间,和各种学院派画家与画商周旋,最终得出结论:没人懂她。更没人懂艺术。于是她开始着手准备个展,她要让枫丹最富盛名的画廊知晓自己的有眼无珠,让枫丹的博物馆为她的作品准备玻璃柜和介绍牌。这是一项艰巨的工作,而芙宁娜还得吃饭。她还是得时不时画一些不那么惊世骇俗的作品卖掉,好在星期三的下午去扫荡打折的通心粉。二十年后她说到做到,作品都收藏在恒温箱里,但她还是会挎上篮子领谢贝蕾妲小姐去买通心粉,因为再没人有能力管她每餐用些什么,什么时候用餐。

“唉,谢贝蕾妲,谢贝蕾妲,你真的没有结婚的打算吗?就这么一直跟着我?”芙宁娜兴致盎然地比对两个牌子的番茄酱,这样问道。

谢贝蕾妲小姐彬彬有礼地反问:“夫人是要赶我走吗?”

芙宁娜把两包番茄酱统统扔进提篮:“怎么会?开个玩笑。”

她们坐巡轨船,从红灯酒绿的商业中心回秋分山区,然后提着大包小包沿海边小路回家。这是一个微微润湿的月夜,芙宁娜稍稍放慢脚步,转头看向海面。海浪翻滚,泡沫飞溅。海岸细腻的白沙闪烁银光,仿佛在潮湿阴柔地吮吸月色。很多年前,她和那维莱特第一次见面,在那场假面舞会上,她仅凭直觉就向那个戴着怪物面具的男人发出共舞的邀请。他面具上长长的、坚实的角泛着幽蓝鳞光,芙宁娜猜测那是月下栖息深海的巨龙露出海面的双角。他们一言不发地起舞,但没有一拍踏错。一舞终了,他单膝跪下,礼节性地吻她的手背。她笑着问:“那维莱特先生,火山什么时候喷发?”

那个男人回答道:“也许昨天,也许现在,也许永远也不会喷发。”

她骄矜地颔首:“可惜你错了!这不是一座可供攀爬的火山,而是一片汪洋无际的大海。”

他轻轻松开自己宽厚手掌中白皙纤细的那只手,回答道:“是吗?可我只看见一只孤独的水母,绝不肯随波逐流。”

芙宁娜想说她才不是什么水母,但话到嘴边,却又成了对时局的讽刺:“那是因为这片海太过无趣,毫无波澜。”

他笑笑,说道:“所以,我看到的那只水母,正孜孜不倦地努力掀起新的海啸。”

后来芙宁娜给他回信时就经常以水母自居。那维莱特总在最后写道,吻水母小姐的手。芙宁娜有一次问,水母小姐没有手,也可以说,她有太多只手了;那么,你要吻的是那一只手呢?

那维莱特老老实实回复说,吻他曾有幸短暂拥有过的那只。芙宁娜忍不住发笑,宽容大度地放过了这个骨子里就不怎么浪漫的知音,写道:那么,水母小姐就会顺着那只牵住她的手,把他整个吃掉。

芙宁娜没有想到保留信件的习惯为她建了一座记忆图书馆。在她的目光触及海水、山冈、月亮时,都能从卷帙浩繁的馆藏中找到属于他们的故事。她想她知道下幅画要画什么了。她画过芒索斯山的日出、苍晶山地的晨雾、白淞镇的黄昏,也为他们的共同好友娜薇娅和希格雯画过肖像画,可她从来没有画过那维莱特。她要画一幅伟大的画,也许是肖像画,那其中要有一个人的灵魂。为此,她需要闭关一年,专心创作。

万物生长的春天,秋分山庄园反而沉寂下来。芙宁娜把自己关在工作室里,几天几夜不出门。乌瑟先生不得不把办公桌上那盆可怜的绿植挪到花园里,好腾出地方堆砌无人回复的信件。谢贝蕾妲小姐去送面包和烧鹅,回来后眉飞色舞地同海薇玛夫人说,看见芙宁娜终于坐到画板前作画。“当然了,颜料照例是扔了一地。不过这回可没有先生替她收拾……”说到这里她意识到自己出言不妥,打住话头。

海薇玛夫人拍拍她的手:“只要还在画,就没事。”

谢贝蕾妲小姐说:“您知道的……我有时真的很害怕,夫人那些话,像先生还在一样……”

“我知道,我知道的。但是让我们再给她一点时间吧,也再给我们一点时间。”

谢贝蕾妲小姐本以为这会是一场长期战役,但芙宁娜很快终止了闭关。她又脚步轻快地穿梭在宅子里,指挥海薇玛夫人烤面包。要么就拉上谢贝蕾妲小姐出门散步,对着一颗球花甘蓝絮絮叨叨。等到所有豌豆都挺直了背,她终于结束这些令人不明所以的日常活动,宣布她的大动作:

“乌瑟先生!劳烦把我的画架搬到海边去;对,就顺着那条小路下去;不,不必;随便什么地方都行。海薇玛夫人!今天天气很好,与玛德琳小蛋糕正相配!当然,还有通心粉和布丁。谢贝蕾妲小姐!备一把伞;我知道,按时吃饭;好的,谢谢;不,没有别的事情;记得喂水母。”

她环顾了一圈宅子,站在一楼进门的大厅处。确信没有什么缺漏,才像个女王一样关上大门,为这场闹剧作结。

不知为何,她坐在工作室里,一笔也画不下去。手边是丰富的颜料,贵重的,平价的,也包括那维莱特托人从蒙德雪山带回的星银矿石磨出的颜色,那是一种闪着细密光点的银,像整个宇宙都被收纳其中。可是,她一拿起笔,便感到匮乏与虚无从指尖流淌进四肢百骸。颜料颓唐一地,像她的人生行进到此,已经开到荼靡。她不再如以前一般觊觎色彩,觊觎它们曾经赋予她那撩动神经的欢愉。它们死气沉沉。

“好吧,”芙宁娜自暴自弃地说,“那我就去做一只水母。我去呼吸满是咸味的海风,我聆听不知疲倦的涛声,我去品尝潮湿幽暗的涟漪。”

于是她把自己的工作室搬到了海边。在那里她又待了一年零三个月。对文艺界来说这时间不算长,但足够没有新作品的芙宁娜被稍稍遗忘,一些曾被她的海浪扑倒在沙滩上的艺术家死灰复燃,卷土重来。

他们说,失去知音的艺术家根本没有一战之力;这种作者的艺术生命有一半仰赖于评论家,本身不足为惧。

芙宁娜在海边绘画的装备很简单:一个画板,她用得斑驳的颜料盘,一只风尘仆仆的袋子,一把舒适的座椅,和一本卷边的乔叟。午餐由谢贝蕾妲小姐送来,有时是馅饼,有时是白面包,配豌豆与果酱。有一次居然吃到一点儿野兔肉,乌瑟先生打猎的成果。当然还有咖啡。到了晚上,她就近找个满是野百里香的山坡,躺在柔嫩的花丛里。手里是新鲜的、刚刚摘下的草莓,贴近牙齿,能清楚地感受到薄薄的外皮被撕裂,丰盈甘甜的汁水溢入唇间。

这种时候芙宁娜总是想起过去无数个相似的夏夜。那维莱特伏案创作,她在旁边捣乱。不是抽走他手里的羽毛笔,就是从背后遮住他的双眼。但那维莱特一次也没有生气过。夜半寂寥,只有他们桌上的灯亮着。芙宁娜抱怨口渴肚饥,那维莱特就站起身,去洗了一盘草莓。芙宁娜却不肯好好品尝,仿佛就着他的手吃到的草莓更加甜美。诗歌与哲学濡湿他的嘴唇,情愫顺着字行之间的缝隙流淌。芙宁娜分不清自己摇摇欲坠的泪水是为了优美的诗句还是他儒雅的腔调,又或是为了绝望地遥望特洛伊城的海伦,她的沉默像撞上礁石的浪花。

那维莱特的评论总是请芙宁娜做第一位读者。于是,他也顺理成章地成为芙宁娜个展的第一位观众。

芙宁娜的艺术世界就是一只水母的艺术世界。在寥阔的海洋中她是唯一具有活力的生命。她从不相信自己的艺术寄居在别的什么活物之上,即使是那维莱特也不行。对此,那维莱特曾评价说,因为我们是这样两只孤独的水母,本身就已拥有浩瀚无垠的天地,只要能随洋流偶尔碰面,就足以慰藉思念的心情。芙宁娜笑弯了腰,然后心满意足地在画布上添上几笔。

她确信她现在的困境不是因为那维莱特。她只是不知道还要画什么,她仿佛已经画完了一切。这当然是个悖论;无论一个画家多么努力,无论他是古典派还是个具象画家,无论他致力于架上绘画还是立体雕塑,他都不可能画尽一切。谢贝蕾妲小姐小心翼翼地指出这一点,换来芙宁娜嚣张的回答:

“那又怎样?我已经将整个世界放进了我的画里。没关系,我知道那维莱特看得懂。”

那维莱特不仅看得懂,还撰写了一系列评论,力图让大家看懂。结果《枫丹艺术》连着几期都是评论家们的隔空拉扯,这场声势浩大的拉锯战虽然不免招致谩骂与攻讦,但也为芙宁娜拉来个展的第一笔赞助。

在那个炎热的夏日,一切终于都筹备妥当。芙宁娜毕业之后的第三年,如愿以偿地在瓦萨里回廊举办第一场个展,其名为孤心沙龙。所有作品无一例外都是各大沙龙的落选者,芙宁娜用自己的方式宣告了胜利。开展当天,那维莱特与其他观众一齐踏进长长的回廊,他一幅一幅看过去,看得太久太投入,以至于回过神来时,周围已经人迹寥寥。芙宁娜站在中央那幅长卷旁边向他招手,大声说:

“那维莱特!我今天收到了九枚臭鸡蛋和一大朵西兰花!还有,那幅苹果被扔了三个半发霉的苹果!”

那维莱特无奈地摇摇头。

“怎么,负面评价也是宝贵的反馈,你不是常常这么说吗?”芙宁娜拽着他的衣袖,催他绕到长卷后面,“你看,还是有真心实意的赞美,看这束花!”

那维莱特就轻轻捧起那束海露花,在这种地方委屈地待了一天,它娇艳的花朵已经有些蜷缩。他说:“非常高兴您能收到如此真挚的好评,芙宁娜女士。”

芙宁娜歪头看他:“那么,你的评价呢?”

“我的评价?”那维莱特将那束花递到她怀里,“我更加确信,水母小姐细若游丝的触手能够掀起一场前所未有的风暴。”

“哦,我也如此确信。”芙宁娜这样说,但她熠熠生辉的眼睛黯淡下去,双手机械地绞着那束可怜的花。她有些愤愤地咬着下唇想,你的礼物呢?那维莱特?如果没有花束,好歹也得有几个臭鸡蛋,别的什么都好,拿通心粉砸我也行。但是你就这么迟钝吗?

等回到家她就喜笑颜开:那维莱特早就准备好了他的礼物,那是一只小小的玻璃鱼缸,里面有一朵半透明的水母轻柔地摇晃。她庞大的消化器官以一种正在消融的红不断晕散,誓要将接触的每一滴水都染上炽热的色彩。

那维莱特的朋友、另一位剧作家兼评论家科培琉斯爱好海钓,时常与那维莱特一起去海边游玩。他向芙宁娜透露,那只水母是那维莱特的收获,一只灯塔水母。灯塔水母,芙宁娜重复道,为什么是灯塔水母呢?科培琉斯笑着说,啊,那是因为他觉得这种水母与你最为相像。

芙宁娜把脸贴在玻璃鱼缸壁上,和水母四目相对——如果水母也有两只眼睛的话。玻璃放大了小小的水母,她不确定自己的半张脸是否也被放大得像巨大的恶魔。她用目光描绘对方翩若惊鸿的伞面、细密繁杂的触手、殷红巨大的胃囊,想象流言蜚语和恶语中伤都顺着口区滑进胃腔,被分解、消化、吞噬。她仿佛当真曾是一只自由自在的水母,被装进透明的玻璃鱼缸,才被迫与庸才为伍。

见她沉迷于这新奇的礼物,科培琉斯才转头小声问,其实你可以不必这样锋芒毕露,我看过你之前的评论,你还是很委婉的,特别是在面对不同的意见时。

那维莱特答道,也许明哲保身的确是更理智的选择,但收效太慢。我等不及。

我知道,大英雄总是等不及拯救岌岌可危的世界,科培琉斯打趣道。

或许吧,那维莱特说,但我想改变这个世界,其实还是为了缸中水母。我希望她跳出鱼缸的时候,大海是柔软的。有朝一日,当她终于回归大海,那将不复是一片死寂的水氹,而是汹涌无定的汪洋。

葬礼那天一直在下雨。科培琉斯匆匆赶来,裤腿上满是泥点。他收起那把黑伞,来到芙宁娜面前,将几封那维莱特的信札交给她。

芙宁娜看了看信封,回绝道:“这是你们之间的通信,不必交给我。”

科培琉斯却说:“他还有很多手稿吧?这几封信里我们讨论了一些重要的概念和问题,我觉得您一定用得上。我知道您肯定会着手他的遗作汇编工作的。”

“或许像您这样,我是说,他志同道合的同事们,更需要这些。”

科培琉斯摇摇头道:“哦,算了吧。我们谁也不敢说自己读懂了百分之五十的那维莱特。但他说您能读懂百分之百的他。”

芙宁娜想了想说:“那是那维莱特自己的问题。那维莱特太笨重了,埋得如此之深,以至于我们得用一台那维莱特牌挖掘机才能挖出来——开个玩笑。”

科培琉斯眼睛通红地笑了。

芙宁娜一直到整理完他的全部手稿才动身前往秋分山庄园。被那维莱特的遗稿包围的感觉不怎么好。只要阅读他的文字,他的幽灵就无时无刻不在她的身边。她伏在长桌上校对,他的幽灵就在一旁擎着蜡烛灯台;她靠在桌边吃草莓,他的幽灵就坐在扶手椅里抬头看她;她越过玻璃鱼缸去整理摊开的文稿,他的幽灵就在一旁为水母换水。这种日子无疑甜蜜的痛苦、美妙的折磨。好在一切终于结束;芙宁娜把汇编的文集托付给出版社,只带上水母和她的玻璃鱼缸,轻车简从,来到秋分山庄园。她没有忘记,那维莱特是在这里长大的。她迫切地需要遗忘那个曾与她朝夕相伴的那维莱特,遗忘他们曾在雨夜共读《特洛勒斯与克丽西德》,遗忘他银白的长发逶迤在诗卷上,为数百年来歌颂爱情的篇章作注。

在秋分山庄园,她如薄雾浸染这片土地,这片土地也以本身的丰腴回馈她。她吞咽这方辽阔的天空,它曾孕育那维莱特淡紫的眼瞳。她咀嚼这角粘稠的海水,它曾浸润那维莱特短暂的童年。她重新成长了一遍,在那维莱特的故乡。她没有冠夫姓,但此刻她觉得他们合而为一。午夜梦回时她不再看见他的幽灵于桌畔奋笔疾书。她觉得差不多了;她不会再混淆梦境与现实。于是她来到海边,琢磨下一幅作品。

芙宁娜啜饮一口咖啡。她很久没喝酒了,即使在她觉得需要喝酒的时候,送上来的也依然是咖啡。好吧,咖啡,她有些恼怒地想,玩弄文字的人需要咖啡来保持清醒,但现在我所求的只是沉沦。咖啡沉淀不过是陈旧的渣滓,而她要打捞的是新鲜的破碎月光。她说能做到,那就能做到。因为芙宁娜就是这样的人。她想起那次出展了一幅湖中垂柳的写生,有评论家盛赞她画出了海洋的气魄。

芙宁娜毫不客气地指出:“不管怎么说,那毕竟不是海。”

她没有去看对方涨得像熟透的泡泡橘一样的脸色,她只是用自己的方式嗤笑盲目跟风的鼓吹。

芙宁娜举起还剩一半咖啡的杯子,像与她久未谋面的丈夫碰杯。海风轻柔地抚过她握着杯把的手指,那是那维莱特正从她手里接过礼物。于是她放心地松手,听到咖啡杯撞到沙中石上的脆响。像一尾无法挣扎的死鱼,她低头盯着一滩狼藉半晌,方才懒洋洋地将碎瓷一脚踢向海洋。

他们不是没有过争吵,但总会和好如初。芙宁娜不得不承认大多数时候是她单方面开战,而对方巍然不动似特洛伊的城墙。那维莱特不习惯看着对方的眼睛说话,他总是彬彬有礼,但视线冷漠地停留在鼻梁附近。芙宁娜疑心他眼里盛不下任何活物,只有一片冰冷的海水在平静地泛波。因此她要求:“我要你一直看着我的眼睛。”

于是她如愿以偿,看见自己倒映在淡色瞳孔中,像在湖面俯视自己的倒影。

那维莱特总是说:“我希望……”

他希望芙宁娜的画得到更多认可,希望评论家的笔更加柔和,希望没有他的世界也一如既往充满希望。

但芙宁娜总是说:“我要……”

她要那维莱特一直陪伴左右,她要整个枫丹为她的画作痴迷,她要没有他的人生依然故我,她永远像无忧无虑的少女驰骋在颜料与线条的世界。

他们都没有遵守自己的诺言。

芙宁娜摇摇晃晃地起身。她无从喝醉,但她宁愿醉了。她捧起放在画架旁的鱼缸,那是上次谢贝蕾妲小姐带来的。深秋的山冈色彩缤纷,而这只水母依然以自己的透明容纳万种不属于它的颜色。芙宁娜越画越慢,到现在,每天大多数时间都在与水母隔着玻璃无声对视。她不愿为那幅画收尾。

但冬天就要来了,海薇玛夫人已经开始张罗烤圣诞馅饼。芙宁娜知道她停留得太久了,如果那维莱特在的话,一定会用温和但不容拒绝的语气催她离开。她得拔足追赶时光。

芙宁娜低头看向那只不知厌倦的、在鱼缸里四处漂游的水母。有时候,鱼缸似乎是攥在手心里小巧玲珑的水母的家;有时候,鱼缸又是一片巨大浩瀚的海洋,但这海洋有着透明的边际,水母用尽全力也无法撞破。她脱下鞋子,抱着鱼缸走向大海,任浪潮亲昵地亲吻脚踝。月亮照在海面上,像千万条鲱鱼游动。她迷迷糊糊地想,啊,我已病入膏肓。可撕碎我的不是病,而是深深的寂寞。

冬日的海倔强地不肯变蓝。涨潮时分,如铅的灰浪孜孜不倦地涌向芙宁娜,在撞上这尊雕像的时候粉身碎骨。芙宁娜捧着她的整个世界背对秋分山山脉,做一个孤身一人与怪兽斗争的纤瘦英雄。等月亮从秋分山顶的松枝间一跃而下,等漫过半身的海水重新无力地徘徊在脚边,她才恍然惊觉时间的流逝,高高举起这数年来悉心养护的珍宝,水母仍在其中悠闲地漂浮,浑然不知此后的命运。

她不会为谁而停留。生活滔滔,而她晃漾其中,从不逃遁。

她迎着熹微的晨光,将玻璃鱼缸狠狠地掼向地面。柔软的沙中嵌着各色礁石,鱼缸撞上一个尖锐的角,霎时间四分五裂,水母被正好冲上岸的浪蕊舔舐入腹,顺着退去的暗潮重归大海。碎片在她的小腿与双脚上割开数个伤口,鲜血冲进大海,像她的寂寞冲进一往无前的命运,踪迹难觅。

她不知道自己是否在流泪。但没关系,因为全世界的水都会重逢。

好了,好了。玻璃雕像已经摔碎,现在,我已不是任何人的遗孀。无论枫丹有没有准备好迎接名为芙宁娜的风暴,我,芙宁娜·德·枫丹,都要让一千只水母掠过他们的梦境。

她的话一说出口就被风吹散了。

芙宁娜沉寂三年之后复出,携一年零三个月雕琢的传世之作归来。从文艺评论到花边小报都在讨论这件事。那幅画却一反她原本的叛逆风格,是相当古典的作品:海伦离开特洛伊城,在旅途中她路过一处无名的海边。其时正是夜晚,她看见远处海面上露出一对伤痕累累的龙角,在月下飞溅出数万条碎银般的华美光束。

芙宁娜在沙龙上谈笑风生,但对这幅画的创作历程却闭口不言。等到华灯亦灭,她疲倦地返回秋分山庄园,躺到自己的床上,才对谢贝蕾妲小姐说:

“和一群夸夸其谈的评论家交游是世界上最累的事情。”

谢贝蕾妲小姐笑了,她拿走烛台,站在门口对芙宁娜说晚安。

好吧,晚安。芙宁娜梦见一朵孤零零的水母,开在秋分山脚下的花丛里。二十八年前,一个少年曾从这里走过,夹着一本崭新的乔叟。花香恋恋不舍地追他而去,却在海边停下脚步。它们渡不过这片海。

那时枫丹还没有铺花岗岩的平坦大道,秋分山上残雪负隅顽抗,新生的雪翅雁笨拙地飞起,清澈的眸子里倒映山脊与海洋。就在这个春天,那维莱特步入秋分山以外的世界,三个月后他会考进枫丹廷学院,四年零两个月后他会在某次寂寂无名的画展邂逅一幅疯癫的苹果,写出职业生涯争议最大的一篇艺评,五年之后他会与苹果的作者在舞会上跳舞,离开秋分山庄园的第六年他有了妻子,那时他不会想到,阔别故乡七年后他将长眠不醒。于是芙宁娜用一个十年战胜他遗留的生活,她一口一口吃掉了所有回忆。在梦里,她看见那只水母打破鱼缸,和玻璃碎片一起渗入灰海与黑浪,用身体里那一抹绝望的红点燃落日,将整个大海烧成澄净的蓝。

*存档,2024.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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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玻璃遗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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