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如此蛮不讲理的要求,钟离只是显得有些困惑。他微一愣后问,“你的意思是……?”
潘塔罗涅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的古老魔神。他的声音愈发低沉,仿佛是饱含深情和虔诚,但也许也只是演技至臻化境。他说,“大陆所流通的一切金钱皆是您的血肉。您在以这样的方式,为人类一切的汗水、智慧和未来做担保。这是数千年来您对众生的信任。但时至今日,您也一样希望看见人类能走到您的担保延伸不到的地方,不是么?”
“但是在您的羽翼之下人类永远学不会为自己担保。如果有朝一日人类创造的价值会超越岩之主的全部血肉,如果在那一天人类会轻松地宣布,从此金钱不再由黄金保证价值,如果这一切真得会发生,那么在那之前人类必然已经习惯了左手操控黄金,右手印刷金钱。但如果黄金只是您的言出法随,人类依赖的永远都是您的担保,而非对于价值、流通、以及契约的思考。岩之主啊,请将黄金送给人类!如果大陆上每一片土地都有可能挖掘出黄金,如果七国都可以凭借黄金的能量拟定新的货币,只有如此,人类的创造和财富才能爆发出真正的潜能。”
钟离陷入了良久的沉默;他垂首敛眉,似乎当真在认真思考这个问题,却又难以决断。他一直不曾回应,潘塔罗涅也只是安安静静地喝茶,仿佛自己不曾刚刚向提瓦特最古老的魔神索要了他全部的血肉。
也不知过了多久,钟离答道,“并非我不愿,只是我想多半是做不到的。你既身为愚人众执行官,应该对你们的女皇陛下的谋划多少有些了解,而我也有一些相应的规划。在那些事情结束之后,我恐怕无权决定提瓦特大陆的地下能否挖掘到黄金。我可以承诺你会尽力尝试,但无法保证结果。”
其实潘塔罗涅也不知道自己应该期待怎样的回应,但定然不是现在这种貌似真挚又模棱两可的答案。他端着茶杯的手微抖了一抖,然后他撂下茶杯,又上上下下看了钟离一眼。他定了定思绪,开口说道,“看来岩之主的应对和方才的故事一样,总归是要短生的人类付出没有定额的成百上千年的等待。”
钟离对这种控诉倒没有什么感触,只是一笑,说,“我只是给了你一个答案,并不是要求你等待命运降临。我们都有自己要做的事情,执行官。”
“你没有说错,我也不是能安心等待的人。”
他的声音突然提了一分,几乎就完全掩盖住了不知道从房间何处传来的一阵短暂细微的齿轮机械声响。他话音尚未完全落地,突然就看见金光闪耀的铁链从虚空中飞出。钟离身周符箓亮起,护盾展开,但铁链径自穿过闪烁的符箓,仿佛岩神坚不可摧的护盾不存在一般。紧接着铁链一圈又一圈紧紧缠住钟离的四肢躯干,收紧时传来的金属摩擦声音让人不由恐惧铁链是否会直接勒断人的脖子。
钟离只愣了极为短暂的一瞬间,随即他叹道,“难怪你彻底破坏了我的人偶,看来不只是为了引我出面,也是为了获得一些‘材料’。设计这个机关法术的可是那位多托雷?确实能力出众。”
潘塔罗涅哪里敢答话?他双手紧紧握着椅子的扶手支撑自己,十指发白,用极低的声音快速念着些什么。整间屋子瞬间布满漆黑的火焰,从地面直卷上天花板。除了两人身下的椅子,其余的家具摆设竟然在几息之间便被烧成灰烬——甚至不能说屋内的摆设是被“烧”毁的,它们更像是被黑色烈焰直接转化为了所剩无几的黑灰。
“够了!”钟离微微皱眉。
他话音刚落,还未及做什么,房间的四面墙壁也已经化成了灰,只剩下矿洞里最纯粹的花岗岩壁,而黑色的火焰则是像潮水一样冲向四面八方,仿佛要淹没整个地下矿洞。钟离似乎是想要抬手,但下一刻就听见不远处传来惊慌失措的脚步声,尖叫声,痛苦哀嚎声,夹杂着至冬的诅咒和脏话。
这里不远处就有人?!潘塔罗涅竟然根本没有考虑过还驻守在这里的愚人众士兵。
下一刻一个女声吼道,“趴下!贴地!”
那声音很熟悉,这时却再没有一丁点往常的优雅闲散,反而是嘶哑得仿佛耗尽了浑身的力气。一道银蓝光箭直冲黑火之源而来,如飞雷,似白虹,有贯天之势。银蓝的光是水流,初始只一道,但渐渐化作道道丝线一般的细流,时而消散,时而交错,仿佛变成了一张网。但在汹涌的黑火之前,这水织的丝线又显得如此孱弱。又听见一声在岩壁间回荡的怒吼,紧接着空中现出前赴后继的冰刺,和水线一起义无反顾地扑向几乎要填满整个山洞的火焰。两个修长的身影正顶着黑火全速靠近。
钟离不动如山的防御终于现出一道裂缝。他脸上现出了惊讶担忧的神色,身周金光浮动,扬声喝道,“别过来!”
潘塔罗涅等的就是这般时刻的分神。黑火中突然现出一个巨大的黑色魔咒纹路。潘塔罗涅猛地跃起直扑钟离,右手像鹰爪一般扣向钟离的脸。他的手掌不知何时变得漆黑枯槁,完全不似人类的手,而是某种野兽的利爪,被一圈又一圈的黑色纹路包裹。他一爪挖出钟离的一只眼睛,然后猛地后退,想要尽量拉开自己和魔神之间的距离。
但下一刻他无法抑制地尖声嘶吼,整个人都被无尽海潮般的痛苦包裹。他漆黑的爪子里攥着的东西化作一团纯金的火焰,只一瞬间便将他的爪子烧成了灰。那颗金色的眼珠掉在地上,发出“轰”的一声巨响,整个矿洞都为止颤抖。尽管潘塔罗涅的右手臂还在一寸一寸火化成灰,他却再次想要扑向掉落在地上的眼睛,仿佛想要将东西压在身下。
而钟离则是站起身来,缓缓说道,“停。下。”
潘塔罗涅被定在原地,整个人停在向前扑去的动作中间,以一种反叛重力的姿势滞留在空中。他的半边身躯似乎变成了某种矿石,但至少他的右臂也不再化灰消散,能看见肩膀下方两寸的断口处凝结着一簇簇橙色的结晶。整个矿洞里的黑色火焰都消失了,只余一层淡金色的光芒在花岗岩上游走。钟离站在潘塔罗涅身前。那些紧紧束缚着他的铁链不知何时消失的,而他那一身精致昂贵但终究普通的外套马甲也消散在火焰中,被一身白袍黑衣取代。他左手捂着半边脸庞,却无法彻底掩盖指缝间漏出的刺眼金光,将他黑曜石的手掌照得宛如水晶。
而之前的两个身影终于冲了过来。蓝发女子发丝杂乱,满面尘土,但依然紧紧握着手中长弓,步伐中没有一丝犹豫。她只看了钟离一眼,便双腿一软,单膝点地,颤声道,“帝,帝君,您果然没有仙逝……属下参见帝君。”
“起来吧,夜兰小姐,”钟离说,“既然你已经找到这里,还要麻烦你搜查一番这个据点;如果还有活着的愚人众士兵,请把他们带出去救治。至于之后这些愚人众的归属和审判,我相信七星自有决断。”
夜兰起身后却一直盯着神明的脸庞,许久不愿移开目光。最后她又瞥了一眼仍然被定在一旁的潘塔罗涅,再开口时本就嘶哑得声音愈发低沉了。她问,“帝君,那位执行官对您做了什么?我要将他……陛下,不如您先料理伤势?我来看守这位愚人众执行官。”
钟离平静应道,“不用,这不算什么伤势。我遮住眼睛是因为现在的形态对人类危害太大。麻烦你按照我方才所说先去救治伤者。”他又转向一旁脊背紧绷宛如拉满的弓弦的男人,用更柔和的声音说道,“莱欧斯利先生,这件事是我给你带来了无妄之灾,请接收我的歉意。现在也要麻烦你陪同夜兰小姐做一些善后工作。事后我一定再向你致歉道谢。”
莱欧斯利哼了一声,无视夜兰焦急的眼色,满怀戒备与不忿地开口说道,“岩之执政,半个小时前我们在这里找到了王金的尸体。他被挂在一个架子上像牲口那样放干了血液……”他握了握拳,咬牙说道,“我不知道你和那个愚人众在计划些什么玩意儿。但在我眼中,在梅洛彼得堡所有认识他的人眼中,王金就算再讨人厌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钟离沉默片刻,叹道,“我能理解你的心情;抱歉。请容我在合适的时机再来向你阐述前因后果。”
莱欧斯利虽然愤慨,但他不是鲁莽无谋之辈,自然不会一直拦在已经穿着如同神像一般的执政神面前。他和夜兰离开之后,钟离终于转身面对仍然定在那里的潘塔罗涅。潘塔罗涅死死盯着面前的古老魔神,神色中除了棋差一着的沮丧,更多的则是带着恐惧的惊讶。
“你为什么,”潘塔罗涅嘶声问道,“毫无变化?”
钟离放下遮住面庞的手。他的脸上并非想象中剜去一只眼睛的样子,眼眶依旧完好,只是眼眶围住的是一片白金色的光,仿佛融化的金水,又或许是人类无法观测到的地底深处的岩浆。钟离放下手的那一刻潘塔罗涅只看见白光一闪,然后便什么也看不见了,一阵剧痛袭来,让他差点昏死过去。但钟离只停顿了那么两三秒钟,然后再次遮住了眼睛。
“这算毫无变化么?我承认,你和那位博士的能力出乎意料,居然能做到这一步,”潘塔罗涅听见岩之魔神平和而没有温度的声音,“然而,你想看到的是什么样的变化?”
潘塔罗涅的视力逐渐恢复后,就看见钟离已经将落在地上的眼珠捡了起来托在掌中。他不由大惊,脱口而出道,“你竟然要主动把它装回去?”
钟离的手停在了半空中。他宛如雕像一般立了片刻,最终抬手将眼珠放回眼眶中,然后缓缓转身再次面对潘塔罗涅。他似乎隐约猜到了潘塔罗涅到底在计划些什么,神色彻底冰冷,微蹙的眉尖隐藏着即将爆发的愤怒。
“你都知道些什么,又究竟想要做些什么?把你的计划一五一十诚实地说清楚。你若还敢再有所隐瞒欺骗,将会永远被岩石吞没。”
下一刻潘塔罗涅就可以动了。他毫不意外地重重摔倒在地,又是眼前一黑。失去一臂,他花了小半分钟才艰难狼狈地爬起身来,勉强保持着坐姿。可是当他稍微平静之后,他却发现自己右手臂的断口像是已经被医治处理过了,罩着一层薄薄的结晶,不再流血,也没有太多疼痛的感觉。
岩神竟然顺便给他医治了伤口。
潘塔罗涅疯狂大笑起来。确实,他早该知道的;如果他真得成功了,那一爪得手的时候就应该被岩神直接捏成飞灰。
“事到如今,倒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潘塔罗涅一边大笑一边说,“我以为你会像当初挖出心脏的女皇陛下那样。”
见钟离沉默,潘塔罗涅笑着续道,“我虽然不是长生种族,但当年的亲历者中也有那么几人如今尚在。追随女皇的人大多听过这个故事。岩之主也肯定知道这都是怎么回事,不是么?”
五百年前从坎瑞亚归来的冰神被深渊污染几近癫狂,但这些污染也给了她全新的视野和力量。她将手伸进胸膛,掏出了自己的心脏;那是她魔神位格的见证,是原初的碎片和力量,也是最原始的——诅咒。只要那颗心脏在她胸中跳动,她便会像心脏原主人那样,毫无保留地,不能自已地,爱着人类,为此奉献自己的一切力量和知识。但不属于她的心脏离体的那一刻开始,以‘爱’为名的神明再也不会爱人。她是这个世界的冰川,是原始胎海的暖流推向两极的与生命无缘的水,是最纯粹的物质,不在乎生命也不在乎灵智,又为什么要爱外来者创造的物种?她的绝大部分形体和力量在诅咒解除的那一刻回归大地。曾经因为神明爱恋而四季如春的至冬北地也很快恢复了她应有的模样:永夜,永日,不断的风雪,经年不化的冰川。而最后一缕逗留的冰神人形也不是为人类驻足,而是为了向天空中的管理者复仇。
潘塔罗涅又说,“当初至冬有不少人不相信守护人类那么多年的神明会不再爱人,他们以为女皇陛下只是伤病交加。他们想,如果能将那颗心脏解冻净化,如果能听到那颗心在女皇的胸腔中再次跳动,她便会重新成为那个母亲一般温柔的守护者。当年的勇者们不顾千难万险净化了那颗心脏上的深渊污染,然后捧着心脏来到女皇身边,结果当然是他们全都被女皇冻成了冰雕。没有任何存在会主动接受奴役。所以你为什么会主动将那颗眼珠装回去?!”
钟离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的愚人众执行官,“这就是你的计划?你想要让我变得和你们女皇陛下一样,因为不再爱人于是回归大地?你怎么敢做如此豪赌,难道就没有考虑过可能的后果和代价?我本以为愚人众执行官虽然行事张狂不择手段,但至少并非‘愚人’。”
“我愿意支付一切代价!”潘塔罗涅的声音突然变得癫狂,“这片大地被神明的‘爱意’笼罩太久了,人类永远学不会反抗和自主的真义。女皇陛下目中无人,只是一心她自己的复仇,但她可以成为颠覆天理的最佳领袖。而你们这些爱人的神明?你们到底能为人类做什么?你们只是让人类沉溺于日复一日的无用的美梦中,连‘金钱’这种独属于人类的小事都被神权掌控,人类永远没有前进的可能!哪怕我在解开你的诅咒之后瞬间灰飞烟灭,这个胜利也当得起生命的代价。”
下一刻潘塔罗涅只觉一阵难以形容的剧痛仿佛海啸巨浪一般砸在他身上。他全身上下都在慢慢滋生黑色的结晶,仿佛他正在渐渐变成矿脉的一部分。随着结晶的生长他的全身都被痛楚一点一点来回碾压。但无论身上多痛他也没有眼前发黑几欲晕厥的感觉,反而变得格外清醒。
“原来如此,”摩拉克斯的声音冷如生铁,“‘黄金’不过是个幌子。你们真正的野心是让神明不再爱人。”
潘塔罗涅一边急促地吸气一边顶着剧痛说道,“不,黄金对我来说确实很重要,只不过这两件事恰好可以成为一件事。我知道我输了,但既然你老人家仍然爱人,为何不能满足一个临死之人的请求,告诉我我到底是怎么输的?”
摩拉克斯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冷笑着说,“你以为后果和代价不过是你的生命,多么不可一世的想法。你的生命也配成为代价,也配称作后果?你见你们的女皇陛下抛开原初的碎片便化身冰川沉寂,行走大地的部分也不过一心向天理复仇,就以为这颗星球的魔神都会如此?你可知道我是谁,就敢预测我的行为?”
“女皇陛下说过,你是所有的‘岩’,是这颗星球本身……”
“那你的女皇有没有说过,大地苏醒之时原初之人刚刚踏足这颗星球?冰川的女皇苏醒时人类的文明都已经流转过几个轮回。而初生的冰之魔神甚至未来得及多看人类几眼,便被死之执政送上了原初的心脏。当她失去那颗心脏之后也不会找到任何憎恨人类的理由;她是生命背面的‘冰’,她不在乎任何生命,不在乎人类也不在乎这颗星球原生的元素生命,她只想报复曾经欺骗诅咒她的存在。但我见证过法涅斯降临征伐以来的一切。你以为,如果这颗星球剥离了原初之人的诅咒,他会向谁复仇?”
这一次潘塔罗涅沉默了许久,但最后他猛地大笑起来。
“我猜大地会首先找纳塔人清算旧账,不是么?原初之人的债有点难讨,但纳塔的龙族文明可是明确被人类毁于一旦的。这颗星球曾经的一切都被粉碎,神灵被奴役,只为了让人类沉溺在无微不至的照料中。太对了,毁灭全人类,拯救提瓦特!”潘塔罗涅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作为人类,我好像应该拒绝这种未来,但转念一想,这未必不是一条公平正义的道路。”
潘塔罗涅身上的黑色结晶消失了,那压得他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剧痛也散得干干净净,但潘塔罗涅仿佛都没有注意到,仍然大笑着。而钟离已经不想再与愚人众探讨一些愚不可及的计划。
他转过身去,背对着潘塔罗涅说道,“你可以走了。总务司的夜兰小姐还有梅洛彼得堡的莱欧斯利都还在这座矿洞里,都在等着找你算账。你请自便。”
“等等!”潘塔罗涅挣扎着站了起来,冲着准备离去的背影喊道,“对你来说,法涅斯的诅咒真得是那只眼睛么?明明刚才我都解开了诅咒,你居然主动把它装了回去。这到底说明了什么,你自己不知道?”
钟离停住脚步,轻哼了一声。他头也不回地说,“我的左眼是受赠法涅斯之瞳这件事是冰之女皇无意间在执行官面前提到的?但她却没有想到再提一句,她挖出来的那颗心脏也在我这里。她也没有告诉你,当初在坎瑞亚,为求合力压制深渊,雷电真将另一颗法涅斯之瞳装在了我的右眼,尽管这件事你的女皇曾亲眼目睹。这就是无心人类的领袖。”
潘塔罗涅愣了许久,然后突然觉得背上生起一阵微妙的凉意。他只觉自己仿佛在无意间窥见了这片大地的秘密。
“你那里……有多少原初碎片?”潘塔罗涅想着正在收集神之心的女皇,“你还缺多少?你又想做些什么?”
但那个一袭白袍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花岗岩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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