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达利亚很早以前就见过万叶了。
只是远远一眼，但是少年的易碎感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怎么形容呢？
像是偶然在雪原上觅得沆砀的雾凇，在阳光的照射熠熠生辉，却又担心它连着枝条一同于凛冽呼啸的寒风中拦腰折断，碎成满地冰晶，埋在厚实的雪被里。
至冬的风无论季节，依旧刺骨。
裹着披风的万叶，半张脸遮在毛呢下，湿漉漉的头发贴在脖颈上，闪着细碎的光的水珠顺着发梢落入毛呢，打湿一片。
像是刚被从水里捞出来一样，少年鼻尖上还挂着水珠，小脸上淌着的水痕，还尚未来得及擦干，大半便被呼啸呜咽的寒风揉进皮肉里，渗出藏于筋脉之间翻涌滚烫的血色。
浓密的睫毛向上翘起，挂着摇摇欲坠的水珠，投在眼睑之下的大片阴影，恰好隐去少年眼里的情绪。
嘴唇因为寒冷失去了本该红润的颜色，一小团一小团的雾气散在风海之间。
小家伙揣着手，紧缩着肩膀，恨不得把自己蜷缩起来，以此抵抗夹杂在风雪中的寒冷，可惜……
现在他就是一个刚刚新鲜出炉的海盐垂耳兔，主打的就是一个秀色可餐。垂着软乎乎的兔耳朵，缩成一团，随着呼啸而过的风浑身轻颤，让人忍不住……
“死兆星？”雷莹术士半眯起眼睛，打量半天才堪堪认出，“南十字的怎么跑到至冬来？真是稀奇……”
风雪常顾的至冬，港口多年冰封，即使河流解冻，面上也会浮着大片的碎冰，鲜少会有船舶停靠于此。
何况至冬向外沟通的渠道也随着边境线的后退不断减少，他们不得不放弃大片的土地以及这片曾经繁荣过的海港。
尽管那时的风雪还远不及现在这般肆虐。
达达利亚……不，那个时候他还不叫达达利亚，阿贾克斯耸耸肩，一副“一问我，我问谁去”的表情。
“啊……准备好家伙。”他忽然吩咐道，“那东西要醒了。”
他尾音上扬，听上去心情不错。
同行的几人立刻亮出携带的武器，对于这位新来的长官，他们虽然不大理解这家伙对于斗争格外盎然的兴味，但身为军人要学的第一课就是服从命令，遵守纪律。
“……”
沙威扶额，得，又来了。
他对于这位刚调来没多久的家伙并没有像营地里其他人一样那么多的敬畏和崇拜，哪怕他听到过些许关于他传奇故事的只言片语。
什么十四岁干翻一整个军营，只身一人颠覆某个权贵的领地……
在他看来，这家伙分明就是个稚气未脱、带着尚未遇到挫折的天真的小青年罢了……
当然，这肯定不是他年纪看上去比较大的原因。
他也绝对没有半点嗤笑阿贾克斯的意思，这家伙来的第一天，就撂翻了营地里不服他的那些家伙，最后甩了甩手扭头扬声问，还有谁不服，一起上也能勉强让他尽尽兴。
合理怀疑这家伙就是来找乐子的。
不过把他弄到这儿来的那位大人，栽培提拔的意思很是明显。
试问，还有什么是比到前线升职加薪更快的途径吗？
在至冬，这绝对是爬上高处的最佳途径。
当然，阿贾克斯也确实不是什么绣花枕头和关系户。
他就像一把刚刚淬炼好的利刃，迫不及待地想要展示自己的锋利。
但凡看过他战场上模样的人无一不惊叹他一招一式的随性，偏偏又是在这些毫无章法的战斗技巧之间，一场场战斗又由此谢幕离席。
看他打架反而成了一种奇怪的享受。像是游走于刀锋和死亡之间翩翩起舞的刀尖舞者，举手投足之间都带着些漫不经心和慵懒。然而这似乎这已经不能满足他对演出更高一层的需求，而他也已经懒于应付观众，他渴求着更为美轮美奂的宏丽舞台，上演着一场场永不谢幕的演出。
只是……
沙威默默地摸出自己怀里的武器，眼睛瞥向带着玩味的笑的阿贾克斯，无奈地叹了口气，摇摇头，跑步跟上前去港口的小队。
过刚易折啊……不踢到“失败”的铁板，这家伙绝对不懂得收敛自己的锋芒。
阿贾克斯盯着海面的动静，靠近港口那里散着强行被凿开的大块浮冰，停靠在岸边的庞然大物上却没什么动静。
看来对方也意识到了下面的东西。
阿贾克斯迅速做出判断，径直跃上浮冰，下一秒海里的巨物伸着触手精准朝他袭去。
阿贾克斯眼睛也不眨一下，手里像是凭空变出一把手枪来似的，砰砰两声，将触手钉在足够厚实的冰面上。
阿贾克斯扫了一眼周围，南十字只凿出了仅够死兆星通过的海面，并不是很大。
他留意着脚下的变化，黑影出现的瞬间，他已经翻身躲开。
冰碴顺着领子往下滑，寒气总想透过厚实的衣服钻进骨髓。
一条绳子凭空出现，荡到阿贾克斯面前。
“喂，那边的小子，抓住了！”
阿贾克斯眼底划过些许失望，只好伸手缠住绳子，紧紧攥着，任由其把自己往回拽。
双脚腾空身体往后仰去的同时，不知道从哪里又伸出的好几条触手，齐刷刷地刺向他先前站着位置。
浮冰一下子分崩离析，四处飞溅的冰棱带着寒气擦过裸露在外的皮肤，立刻出现一抹抹鲜红。
阿贾克斯踩在船舷上，轻轻一蹬，身手利索地落在了甲板上。
“谢谢。”他微微颔首，眼睛盯着那个头发半披的女人。
南十字的船长，北斗。
“不客气，”北斗声音爽朗，不过她盯着阿贾克斯的眼神却十分犀利，“突然造访，实在是不好意思。南十字也不需要什么物质补给，当然，我们也并不是专程为了做生意来的。登记一类……”
“还是请按流程来吧，”阿贾克斯微微一笑，打断了她，余光瞥见身后蠢蠢欲动的家伙，“最近这里的管控比较严格。”
“比如……”北斗挑眉。
阿贾克斯摊手：“比如你们船下的怪物。”
“这可是给我们增加了很多工作量啊……”
阿贾克斯眼疾手快地提起甲板上堆着的“沙袋”，想也不想就往后扔去，自己则顺势朝船的另一边滚去。
身后随即响起“轰轰”的爆炸声，黑云浓雾散去，弥漫在空气中的硝烟带着扬起的尘土，激得人喉咙一阵痉挛，一时间咳嗽声四起。
“那阁下对南十字造成的损失又应当怎么算呢？”剑拔弩张的氛围里响起一道温和的声音，很是突兀。
“我不是让你回去好好待着吗？”北斗皱着眉低声呵斥道。
她目光扫向一旁的海龙，海龙不着痕迹地别开眼，嘴里嚷着什么“啊呀，我去看看控制舱。”就跑掉了。
万叶脸色不太好，比起先前阿贾克斯远远看见的那般模样，现在的他更像一个随时会散架崩坏的偶人。
他扯了扯嘴角，努力想要克制住唇齿间的碰撞，让自己的吐词尽可能清晰：“两清如何？”
“不如何，”阿贾克斯扫去面前的浮沉，握拳抵唇，轻声咳嗽着。
他扯出个笑来，眼里闪着光，却让北斗背后升起一股寒意。
究竟是什么样的人，面对这样的处境时，第一反应居然是兴奋。
“要是我们都死在这儿了，损不损失的，也只有留到下辈子清算了吧？”
北斗咬牙，这小子，想弄个两败俱伤……
她勉强扯出个笑来：“该走的流程我们一定会走，不过既然走了流程，那么至冬……”
“好说好说，别去边界的地方瞎晃悠给我们增加工作量就行。”阿贾克斯言简意赅，按着肩胛骨的地方揉了揉，“船上还有什么高能量的武器吗？触手应该都被炸得差不多了，本体缩在水里，不好打……”
“没有……”
“有。”
北斗一噎，她扭过头去看着似乎在寒风中都站不稳的少年。
万叶拢着披风，定定地看着阿贾克斯。
后者挑了挑眉，“嗯”了一声：“那好办。”
“只有一枚，”万叶缩了缩脖子，船上的风呼呼倒灌进来，让本就贴在身上湿漉漉的衣服骤然降温，他一时没忍住又是一个哆嗦，“我麻烦海龙哥去检查弹头还能不能用。”
“你什么时候……”北斗诧异地看着他，她明明让银杏和钱眼儿把万叶锁好。
“从寂烬海那段后的海战都是我指挥的，虽然没什么章法，战率还是可观的。”万叶顿了顿，“失误率可以控制在百分之15以内，不否认那些东西可能只是属于低级别的那一类。”
北斗心下了然，难怪船上军备物资一下子那么紧缩……
她收回思绪，扔个阿贾克斯一个类似于耳麦的东西：“别的我不多说，那几战确实漂亮，给南十字的损失也是最小的。”
她看向还在哆哆嗦嗦的万叶，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随后又立刻笑道：“你大可信任他。”
“哈，那就祝我们合作愉快啦！”
阿贾克斯迅速带好耳麦，滋滋电流声过后，他沙哑的声音透过通讯器清晰地传到万叶那边，上扬的尾声勾得人心痒痒的：“亲爱的垂耳兔先生～”
在至冬，走流程确实是件麻烦事，在正式的许可批下来之前，他们都得暂且缩在这个距离至冬主城十万八千里的边陲小镇上待着。
说是小镇都有些夸大其词，毕竟真正可以自由活动的空间，也就只是以一个小酒馆似的驿站为中心，半径20米画圆，这么一点地方。
好在不管是20米还是50米，边郊雪原上的景色几乎都千篇一律，除了茫茫的大雪就还剩厚厚的雪被了。
北斗他们来的确实不巧，这里前不久才爆发了一场新的异变，铁质的小虫从猎杀死亡的母体中爬出，能剥开皮肉，直捣中枢神经系统，完成寄生。
明明是机械的质感，却像极了平日里随处可见的节肢动物们。
被寄生的家伙成了它们最好的温床，大脑皮质是滋养它们再好不过的营养物质了。
阿贾克斯得待在营地里，检查每天外勤回来的士兵，人手不足的时候，他还得身兼几职。几乎是忙得不可开交，很少能在驿站这边见到他。
“别看了，盯久了会看不见的。”
眼前忽然附上一双黑色的皮质手套，温热的气体带着呼吸声出现在耳边。
万叶却一点也不意外，他低声应了一声，任由阿贾克斯遮着。
“旅店的老板没告诉过你这边不能来吗？”
阿贾克斯见他没什么反应，耐着性子多问了一句。
“说过，”万叶扯了扯嘴角，“他还说了，这里才处理完，搞不好还会有什么漏网之鱼。”
“嗯，那你还来？”
“驿站四周全是一样的风光，多少有点腻。”
“你倒是挑剔。”阿贾克斯嘟囔着，他垂着眸子看着围得厚厚实实的万叶，红白相间的围巾意外的适合他。
“实在是腻的话，有空我可以带你去冰钓。”
鬼使神差般的，他突然冒出一句话来，惹得万叶一阵错愕。
“看得够久了，你该回去了。”阿贾克斯别过脸，轻咳两声。
很生硬的转移话题……
万叶眨了眨眼，莫名觉得眼睛有些痒，他也没说什么，只是嗯了一声，任由阿贾克斯牵着自己深一脚浅一脚踩在松软的雪层里，慢悠悠地往回走。
遗憾的是，阿贾克斯并没来的及把万叶送回驿站，离他们最近的营地里，出了点意外。
万叶侧耳听了两句，自觉的离远了。
要不他还是自己先回去……
还没来得及迈上两步，衣领子就一下子被人拎了起来，身后传来阿贾克斯幽幽的声音：“就你这样还自己走回去？我怕明天巡逻在外面看见你。”
万叶撇了撇嘴，行吧，他现在确实看不大清，总感觉眼睛像是进了沙子一样不太舒服，可能是直愣愣地盯着雪面看太久的缘故吧。
营地里的变故远比阿贾克斯想的麻烦，他们还没走近，远远的就看见躺在担架上的愚人众的士兵剧烈地抽搐过后，猛地挺起身子，直勾勾地扑向离他最近的人！
异变瞬间发生，快到让人来不及反应。
“砰！”的一声枪响过后，那人止住了动作，倒在了血泊之中，蜿蜒的血迹甚至来不及蔓延就已经凝起冰晶。
万叶觉得脑瓜子嗡嗡的，耳鸣声拉成一条直线，在脑子里轰轰作响。
瘫坐在一旁的医疗兵没来得及松一口气，下一秒表情又变得惊恐起来。
“啊！！”
尖叫声戛然而止。
周围的人来不及悲痛一瞬，立刻拉开距离，
黑乎乎的枪口，闪着寒光的匕首齐刷刷地对准了瘫软下去的医疗兵小姐。
“这……”
“别看，”阿贾克斯握着枪的手有些颤抖，“躲远点，别跟过来了。”
“这是新的异变……”
他的呼吸似乎有些沉重。
他太自信了，忽略了这个致命的变量。
他们明明才讨论过不是吗……
最后满天的火光映在了万叶枫红色的眸子了，雪地被烧漆黑，血色和火光混在一起，根本分辨不出来，久久不肯散去的血腥味儿一个劲儿的往鼻子里钻。
万叶怔怔地看着这一幕。
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他脑子里一片空白……
他似乎见过这样的场景……
可是在哪儿……
南十字得到物质补给后就撤出了至冬，随即马不停蹄地赶往须弥。
“相似的场景可能会让他不断地闪回……”银杏紧张地看着万叶，“伊甸园的保护机制却又会让他不断地屏蔽优化……”
“伊甸园崩溃，他现在精神紊乱很严重……如果不马上断开和伊甸园的连接的话……”
北斗听着这银杏颤抖的声音，本就提着的心又狠狠一紧。
“他大概就和做了前额叶摘除手术的人没两样了……”
“……”北斗扬起头。
万叶在没有接受过系统化的训练和本来就存在ptsd的情况下，还能能做出如此优秀的判断。
联盟不能再多失去任何一个人才了。
“把万叶的信息资料整理好发给凝光，还有这几次的作战记录。”
“国立部不会拒绝这个小小的请求的。”
万叶留意着身后的动静，几乎是对方做出动作的同时他就完成了闪避，有些狼狈但胜在管用。
他抹去脸上渗出的血迹，捏紧手里的枪。
雾气越来越浓了，三米以外，几乎看不见东西。
疾风迎面袭来，万叶下意识想向后躲，背后却突然爬上森森冷意，万叶果断转变方向，想往外躲。
糟了……
万叶瞳孔一下子缩小，踩空带来的失重让他有些恶心。
“北斗没让你待在船舱里吗？”
万叶落在一个怀里，说不上温暖，但是听见他声音的一瞬间，万叶却觉得莫名地安心。
达达利亚声音隔着厚实的外骨骼传来：“军备够吗？”
“就怕没人用。”
自己居然有心思开玩笑……
万叶愣了一下，随即扭过头兀自笑起来。
“喂……”
达达利亚无奈地看着怀里的人，手上的动作倒是没停，干净利落地斩断呲着大牙袭过来的蛇头。
他把万叶严严实实地护在自己怀里，血污溅了他自己一身。
“没人教过你不要打断别人的久别重逢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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