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旅行者到来,反抗军中的士气愈发高昂。加上有不具名的援助者提供物资,众人在战场上简直无往不利。
幕府军的反扑日益频繁,战况焦灼之下,反抗军却更加骁勇善战。
风间华听见无数嘈杂的声音。营帐中,山野间,前线上……
他放空大脑,坐在浅海的水里。
皮肤表面微凉,而水感受到暖意。在脚尖所指的方向上,螃蟹慢悠悠地爬行,晒着太阳。不远处的水里有几条鳗鱼,随着水波漂流舒展身体。
潜藏于空气中的飘浮灵十分安逸地与风间华共处,从四周汲取着元素力。附近的礁石旁立着一只彩羽的鸟雀,风拂过羽翼的感觉无比畅快。
不同于人眼的视觉,风间华辨析得出那是多么绚丽的色彩,全然不似人言中菫鹮羽翼的混沌……
风间华有些迟钝地想:原来是这样庞然的视野。
难怪他过去每次趋于完整,都会面临自身的崩溃。
他忽地对着自己嗤笑出声:“你以为呢?”
他自问自答:“即使有所设想……终究不如亲身体验来得直接。”
他怅然若失又无比满足:“哈哈哈,难怪‘我’认定‘我’能实现这个计划。”
白色裙装的少女自高处闪现,她一跃而下,惊飞了水边的鸟;飘浮灵自她身侧显形,拦住她的去路,战斗的气息让水里戒备着的鱼儿尽数钻入水底的流沙。
“风间!”荧在喊他。
风间华拖着有些僵硬沉重的身体站起来。如往常一样,他出手帮旅行者解决掉魔物。看着少女和她的同伴跑来,他弯起嘴角,明知故问:“出什么事了?”
他看见派蒙飘在空中摇晃,嘴巴一张一合。
她说战场上出现了问题。珊瑚宫发现反抗军的将士们有人出现诡异的老化症状;与此同时,一种怪病两军交战中蔓延,士兵们身上生出苍白的覆体的晶簇,被它夺取生命力,直至被彻底吞没。
她们询问风间华是否知道些什么。
风间华向她们伸手。
“如果需要调查,带上我们……带上我吧。”
一路上,痛吟与哀叹络绎不绝,充斥他的感官。他跟随旅行者调查,跟着她回到营地。
荧和派蒙匆忙地跑去查看朋友的情况。哲平往日里总会绕开风间华这位莫名其妙敌视自己的武士,现在风间华走到他的面前,他却注意不到他的存在。
风间华早已知晓这个人的选择。
使用不完整的邪眼,以消耗大量生命力为代价,换取赢下一次次战斗的力量。
丧失了生命力的普通士兵哲平苦笑着感慨,话语中多了一丝释然:“我果然,没在被神明注视着啊……”
风间华漠然注视着他变得越来越虚弱。跌坐在屋檐下的哲平,他微不可察的呼吸骤然一滞——尖锐的晶簇自躯体内部破体而出。
眨眼间,生命力衰竭的年轻人被彻底封死在半透明的晶层之下。晶簇包裹的尸骸身姿扭曲又绚丽夺目,像琥珀封存起微小的虫蚁。
有后勤兵过来处理现场,荧不愿接受现实似的,跑到了珊瑚宫的面前。她好像急着处理掉乱象的源头。
风间华看着她的背影,靠近她之前,喊了后勤兵一声,“你们要如何处置他?”
戴着口罩、手套和头巾,把自己捂得十分严实的后勤兵对风间华打了个招呼。
“风间前辈啊。您是说死于晶石化的这些人吗?这种晶石硬度和韧度超乎想象,我们暂时无法处理,只能把他们统一放到远处的废弃营地。等日后调查有了结果再安葬。”
后勤兵摸不着头脑地盯着晶石中的哲平,自言自语:“说来也怪,身上长出晶石的人,在发病之前的诱因没有任何共同点。有的是诡异地变老,有的是重伤造成身体脆弱,还有的却十分健康……”
风间华没再听下去。他拍拍身上漆黑的甲片,走向旅行者的背影。
在荧和派蒙的身旁,珊瑚宫正分析邪眼工厂的所在地,“工厂很可能是在八酝岛西南部的临海山崖……你一定要小心。我们失去了很多曾并肩作战的人,不想再失去你了。”
荧的左肩忽然一沉。她转头看去,神情淡漠的青年按着她的肩膀,“珊瑚宫大人,由我带她们去邪眼工厂吧。”
似是察觉到她的视线,风间华对她笑了笑,“放心吧,不会有事的。我会做好准备。”
做好什么准备?
旅行者仍未忘记面前这人身上的疑点重重:他与执刀人是恋人,他曾在数百年前被博士带走,现在的执刀人不愿见他……
风间华的出现让她不得不迫使自己冷静。
前往八酝岛山崖的路上,她再一次旧事重提:“我还没有相信你。”
风间华平静地回应:“我知道。”
“你似乎对哲平的死格外冷漠。”
“冷漠……或许吧。”
荧停下脚步,青年随之回身朝她们看来。他脸上仍没什么表情,和数日之前大有不同。
风间华平铺直叙地陈述事实:“他不是说什么就信什么的傻子。使用邪眼可能的代价,他不会毫无察觉。他是会用生命换取力量的人,明知死路一条,也要一意孤行地走向错误的结局。
“他本可以如烛火照一隅长明,却付出一生的平稳,换取一瞬的盛放。我尊重所有人的选择。”
“别再狡辩了,你到底是什么人!”荧的目光中露出怒意。
“……”风间华面对她的质问,毫不在意般摸摸自己的胸口,“这不重要。来说说邪眼吧。”
他继续为二人带路,坦然将自己的后背暴露在展现敌意的旅行者面前。派蒙嚷着冷静,和荧小声商议关于风间华的情况。
“你们认为邪眼的存在是错的,是这样吗?”
这似乎是一句废话。
用力量诱使他人飞快老死,这种邪物,还能是什么好东西不成?
荧戒备地盯着风间华的背影,身着黑甲的短发青年不像往日那样看起来单薄,真正流露出了战士的气质。
“邪眼给了人们透支自己的机会。愚人众士兵使用的是完整的邪眼,执行官第二席博士对它屡次改进,现在对使用者的消耗并不严重。在稻妻流通的邪眼则不同,它借力魔神残渣速成,故而对使用者危害极大。”
派蒙注意到了他语气中对邪眼的熟悉,“你为什么知道得这么清楚?难道你真的和愚人众是一伙的?那个博士和你是什么关系?”
风间华浅笑着,“博士?于他于我,那只是一枚可以利用的棋子。无需在意。”
他不再作答,提起自己的问题:
“旅行者,你遇到过两难的选择吗?比如,你和你的伙伴面对危险,必须要死一个,你怎么选?”
在空中飘飞着的派蒙摇了摇头,“这个问题我不喜欢……为什么一定要死一个。”
荧握紧自己的拳头,“我会创造第三个选项。”
“不错的气势。但我还是要问——如果你必然死亡,却有办法让他人免于死亡呢?如果你选择自我牺牲,代价不再是自己的生命,而只是一天的沉睡呢?”
“……”
“如果你的沉睡,能救下一城、一岛、甚至一国的所有生灵呢?”
一个又一个问题并未扰乱荧的思绪,反而让她头脑愈发清醒,“这个问题不公平。你在不断为选项加条件,诱导我选择其中之一。”
这是经典的电车难题……人的选择永远受限于出题人的善意。
风间华笑出了声,像是看到了什么非常有趣的事。他承认道:“是啊,邪眼就是这样的选项。而稻妻是出题人精心造就的局面。
“如果你和哲平一样,是个连神之眼都没有的普通人,无力拆穿稻妻的乱局……你没有经历过,或许不会理解。但在……当年的踏鞴砂,我,我们,都宁可透支自己的全部,换自己珍重的一切活下去。”
他眸光微暗。
为什么我只能做一个后勤兵,只能看着战友们去送死?
为什么我没能躲开攻击,让敌人突破了我的防线?
为什么我无法更好地带领大家,扭转战局,带来一场胜利?
毁灭之时,一切都令人绝望。
而棋子尖叫着被人提起,在从零开始的故事中被放进又一场噩梦。
青年低声继续讲着他的见闻:
“哲平的选择没错,邪眼的存在也‘没错’——事出必有因,错的是稻妻不该乱成这样。
“乱世之中,根本不存在真正‘正确’的选项。”
旅行者面露迟疑之色,“你是想说,雷神错了吗?”
“呵呵。”风间华笑了出来,“这就要你自己去问她了。我很好奇她的想法,但我今生或许无缘与她相见。雷神可能会是罪魁祸首,也说不定,她是另一个‘哲平’呢。”
很快,邪眼工厂的入口近在咫尺。
风间华看见了极厚重的不祥的气息,“好强烈的魔神怨念……女士真是个危险的疯子。”
“女士……”派蒙面露愁容,“唉,你到底知道什么,为什么不说呢?”
“我知道的可太多了,但现在不是说出来的时候。”青年拍拍手掌,引起二人的注意,“听好了!不想出事的话,你们最好时刻保持冷静。记住,这座工厂里,没有你们该仇恨的对象。”
用警告的眼神扫过二人的脸,他解开工厂的自动锁,带着旅行者绕开一处处巡逻士兵,走进工厂内部。
风间华带着她们一路调查,或者说,更接近于逐个讲解。
勘定奉行的物证,愚人众的来往信件……最后要找的,是愚人众负责工厂管理的殿中监。
大门开启。荧和派蒙站在带路的青年身侧,在他们面前,空旷的大厅中,管理者正发出惨叫。
黑衣的少年踩着那人的腰腹,手中长刀刀尖抵住了工厂的负责人的咽喉。
派蒙认出了他的身份,顿觉惊喜,“太好了,是执刀人!”她说着便要往前飞去。
倾奇者扶着斗笠边缘,瞥了三人一眼。他将碍事的愚人众踢开,侧过身,手中的刀略微抬起。
风间华抬臂挡住了派蒙的去路。
女孩被拦得有些纳闷,她目光在二人之间巡视,“嗯?风间你干什么呀。你不是说你们是恋人吗?为什么看起来气氛这么紧张……你看,正好执刀人也在,我们可以一起捣毁邪眼工厂呢。”
而远处的执刀人轻蔑地笑了起来,“别把我算进你们的力量——我凭什么要帮你们?”
“可你不是稻妻的……”派蒙顿时更不理解,愣了一瞬,她恍然反应过来,“啊,‘有稻妻当地势力支持’,难道说,这一切是你计划的吗!”
一阵轻笑打断了派蒙和旅行者戒备的姿态。
风间华面对着倾奇者手中的刀,缓步走到他的面前,与他对峙。青年清凌凌的嗓音,此刻冷若寒冬,说出石破天惊的话:
“他孤家寡人,哪儿来的势力?稻妻的邪眼是我制造的。晶石生灵——我——是所有邪眼的原料。而他,向你们正式介绍一下——
“你们面前的这位尊贵的殿下,是愚人众执行官第六席——散兵。”
众人惊骇:“什么?!”
倾奇者面色复杂,他的嘴角颤抖了一下,似乎想笑这荒谬的现状,却被悲悯与愤恨压平。
他看着风间华手中具现出晶石之刃,眼中又增添了几分走投无路的空寂。
“真可笑。我身为执行官,因执刀人的身份而被排除在计划之外;这样的我,默许了邪眼的推行。而你——”倾奇者抬刀摇指青年,“身为邪眼计划的执行者,却试图阻拦必然的结局。”
无锋剑的剑尖指向风间华,又指向倾奇者;荧咬紧牙关,她的手腕对着二人频频转动,最后在空气中愤然一甩。
她看不懂现在的情况。
加入反抗军,以及来邪眼工厂的路上,风间华一直在带她破坏愚人众的行动……而执刀人,“散兵”,他固然是愚人众第六席,曾给予旅行者的帮助却不作假,他也确实和邪眼工厂敌对。
荧、派蒙,乃至不知身在何处的、远在另一个维度的观测者们,陷入了深深的迷茫;现状远超过他们能理解的范畴。
派蒙捂着脑袋,对这两人摆动双手,“等等,总之,你们不是爱人吗!不要拿刀呀,肯定是有什么误会!”
风间华不耐烦地挥手。一道紫色流光飞射而出,准确击中了派蒙和荧。
护盾反向化作束缚的结界,将二人与他们隔绝开来。
倾奇者不在乎旁人,死死地盯着风间华,“你还是做出选择了。”
“是的。”青年眸光闪动,“这大概不是你愿意看见的选择。”
“你又要背叛我吗?”
“这是我的选择。”风间华慎重地说着,转而面向旅行者,神情是前所未有的冷酷,“我既然将邪眼带到了战场上,自然会为此负责。”
他还能怎么负责?战争中的无数死伤,稻妻苦不堪言的民众——他能负责什么?!
然而不等旅行者质疑,浅紫屏障之内,猛然爆裂出炽白的光芒。晶尘夹杂着雷光,吞没旅行者视野中的一切景象。昏迷的前一刻,她们听见有谁在耳边柔声低语:
“经此一战,他会暂时忘记我的存在。他可能会混乱一段时间,请你们替我照顾好他。旅行者,派蒙,你们都是好孩子……替我看看稻妻的结局。还有倾奇者,真的,拜托你们了。”
不知过了多久,在派蒙的呼喊声中,旅行者徐徐睁开双眼。
“太好了,你醒啦!”
小小的女孩拉着荧的手让她坐起来,入目的景象让她震撼。
天花板上遍布焦痕与裂纹,像是受到了元素力的冲击;木构的横梁与立柱多有折损,让人惊叹这房间竟还没有坍塌。周围的墙壁大多数带着裂纹,有的被刀痕拦腰斩断,还有的直接豁出了人高的缺口。连廊被打碎了几处,地面上有诸多木地板的残骸。
这面目全非的场景……“真的是邪眼工厂吗……”
宽阔的大厅里满是战斗的痕迹,风间华不知去向,只留下了房间正中央的少年。
荧和派蒙走向黑衣的少年。
他像睡着一样,双手交叠于腹部,安静地躺在那里,还枕着一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柔软的小枕头。他的斗笠被仔细地放在身侧,身上的衣服整洁如新。
不只是衣服,少年自身也是如此。
精致姣好的面容被人仔细洗去了连日奔波的风尘,有人拿最好的珠粉替他上妆描眉。眼尾的红晕被泪珠浸湿,纤长的睫毛微颤,他轻轻睁开眼睛。
荧和派蒙对视一眼,后者小心翼翼地开口,“你还好吗?”
倾奇者坐起身来,抬手想要扶住斗笠,抓了个空;他又想捂住自己的眼睛,手却顿在了半途。
少年瞪着眼睛,揪住了自己心口的衣物。他目光凌厉地瞥了二人一眼,咧开怪异的笑容。
“呵,你们在反抗军的朋友刚刚死去,竟还有闲情逸致关心别人。”
荧眉心微蹙,抿了抿唇,厉声质问:“你既然知道邪眼危险,为什么要默许它存在?”
“哦?难不成,你在为这点小事生气吗?”
派蒙很不赞同,“你竟然说这是小事……”
“难道不是吗?在这浮世之中,人命如同草芥一般。同样是死,邪眼还能让他们的死更有价值。想要获得改变一切的力量,这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点点代价。”
派蒙更不高兴了,“你这些高高在上的评价,根本就不了解大家到底有多努力。”
“当真如此?”倾奇者的笑意更盛,“永恒之下的稻妻无比脆弱,众生再多的努力也不过是水中泡影,如徒花一瞬的绽放后……”他突然面色一变,恶狠狠地怒斥,“什么都不会留下!”
派蒙被吓了一跳,躲到荧的身侧,怯生生地看看执刀人,又看看同伴。
少女面容平静地看着他。
执刀人的视线落在他面前地面的斗笠上。市女笠的垂绢用金线绣着精致的稻妻风格的纹样,系绳上却有个璃月样式的丸子大的小绣球。他将斗笠戴好,动作间悄然掩去泪痕。
“然而,越是失去就越想得到,越是无能就越要挣扎!”
他语调平淡,语气却无比坚决,“只要一度见证自身的无力,好大喜功也好,好乱乐祸也罢……纵使倾尽一切、满负恶名,也要换取一线的转机!”
执刀人与荧对视,“他们做出了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换取力量,迎来结局。我承认邪眼会害人,旅行者,想做什么就去做吧,我不拦你。这座工厂,要想毁掉它就趁现在。”
少年抛下她们两个,独自站到一边,不知在想些什么。
荧犹豫了一下,再次靠近他,“你还记得刚才发生了什么吗?”
倾奇者睨了她一眼,默然错开视线,右手缓缓按住自己心脏所在的位置,“他有他的计划,我有我的对策。我骗了自己太久……我该正视他应有的命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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