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来,倾奇者心中压着一个问题。
早在人偶刚刚走出借景之馆,他便注意到了这件事。
人类掠夺自然中的其他生灵,将其作为食物,换取自身的存活;在生存之后,人又生出众多欲念,抢占更多空间,带来倾轧与争杀。
有人约束自己,有人无度放纵。世间的一切混乱而可怖。善者退让留出的空间,却总被恶者哄抢一空。
——这样的世界,真的有守护它的必要吗?
倾奇者认为有必要。
他看见踏鞴砂的孩子们,纯净的眼眸中因和平而满溢幸福。他看见自己的朋友们,他们在春祭的月色中举杯欢唱。
多温暖的世界啊……
处处都是温暖的,但教会他感受这一切的人,却飘散在冰冷的海水里,随着浪花沉浮。万物生发的季节里,唯有血斛长满名椎滩的砂石;如春樱盛放的少年,他想见到的美景,唯独避开了他的坟茔。
——我不配享有这一切。最该得到这些的人,他死于一场无妄之灾。
于是,倾奇者变成了散兵。
白纸一样的少年走入深渊,在光怪陆离的魔物中奔忙。愚人众中的勾心斗角令他不胜其烦,少年很快学会如何隐藏自己的心。
这些也是那个人早就教过他的。踏鞴砂的众人从未教过他阴谋算计、玩弄心术,希望他永远单纯、朴实而幸福;那人却一遍遍地教他,至少是识破它,似乎早已预料到,自己不可能庇护他一生一世。
散兵坐在窗前,望着小楼外至冬永不散去的风雪。
那个人明知道这个世界存在着诸多蝇营狗苟,却还是相信着人心之善。恶意的夹缝中,生活的重压下,有许多人仍在奋力挣扎。
是啊,这些当然值得守护。
散兵坚信着这一点。所以当风间华死而复生,回到他身边时,他最终赞同他将力量用在先遣军的装备上,也安排他与自己兵分两路,保护更多的人活下去。
直到后来,他看见风间华又一次选择为他去死。
他看得很清楚……他的眼中没有恐惧,尽管为分离而遗憾不舍,但他愿意为他而拥抱死亡。
他甚至为此而感到满足。
——他拼尽全力守护一切,他自己却连看一眼的资格都没有。这值得吗?
散兵为此感到疑惑,而执刀的修验者从风间华那里得到了答案。
源自异世的骸骨被众生的愿望唤醒,他回应这个世界而诞生。如樱花盛放一般的人,他的生命也像花一样灿烂而短暂。他替一个人偶受难,替他分担沉重的命运,还想创造一个和平安定的世界,给他一个灿烂光明的未来。
善良的人啊,明明自己也过得不好,却见不得别人受苦。
可他,可这个世界——真的值得吗?
倾奇者冷眼旁观,看无数人做出无数选择。
每个人有自己的理由,也有各自的结局。他难以评判这一切的对错:众生的选择,在自己的角度上永远是正当的;若严苛地客观评价,又没有任何一人做出过正解。
奉刀祭的舞台上,众人纷纷粉墨登场。倾奇者看着风间华再度力量枯竭,他忍不住自问:真的值得吗?
——错误的世界值得拯救吗?
——这世界该由风间华,一个外人,来拯救吗?
倾奇者心怀愧疚,无颜面对自己的爱人。风间华说过自己不属于提瓦特,倾奇者知道,他为了他,承受了许多本不该有的绝望痛苦,可懦弱的人偶不敢推开风间华,不愿与他分离。
他是那么好的一个人,本该有另一种生活。他因倾奇者而受难,未来还会遭遇更多的痛苦绝望。
哪怕风间华甘愿如此,倾奇者感到不值得。
少年洞悉了自己的想法,却不愿开口。
如果他亲口告诉风间华,让自己明白,风间华是坚定不移地向着坏结局走下去,他就没办法再骗自己了。
他无法接受风间华对自己的爱会让他受尽苦楚。倾奇者无法接受这样的无度的爱。
——他,他们,乃至众生。自己走出的坏结局,凭什么让一个无关的局外人背负代价?
多托雷将选择摆在他的面前。
“散兵”是神造的超越的种子,是愚人众计划中不可或缺的一环。这世间的一切愚不可及,而他要造一位新的神明,改变这世间腐朽而荒谬的规则。
“你若不来,你的风间华便会替你成为代价。不被世界树记录的存在,若是强行与世界树相融……我很期待造神计划的结果。”
倾奇者看见了多托雷想让他看到的记忆。那是多托雷为计划所做的全部准备。
除了计划的可行性,他还能看见无数次的实验过程。恶劣的学者精心挑选了感官冲击最强烈的记忆,倾奇者由此看见,鲜活的生命是如何惨叫,崩溃,畸变为面目全非的怪物。
他看见他最珍重的人被生生斩断四肢,剖去内脏,在痛苦中变成钢铁巨构的一枚核心。从此,他存活于黑棺之内,他的四肢是集束的管道,他的心脏是那枚可笑的神之眼。
从记忆中醒来,看见幼小的白鸟,倾奇者更加畏惧与他对视。
当风间华向他隐瞒,倾奇者已经知道,他在考虑顺从多托雷的计划。
直到二人在邪眼工厂中对峙。
战斗中挥出的每一刀,都带着压抑已久的愤恨。
——为什么要顺从他给出的选项?我们大可以置之不理,可你竟决定为了这个世界去死?
“用一生的庸碌换取一瞬的绽放,这是他们自己的选择。”他近乎疯狂地质疑着风间华。
——那些人因自己的贪欲选择了邪眼,你凭什么断论他们需要你保护?
而风间华神情悲悯,“你默许他们,因为你设身处地,会毫不犹豫地做出相同的选择……但你心知肚明,本不该有人牺牲。”
风间华启动了那颗心脏。
倾奇者手中的刀应声落地。他看见空旷的房间里浮出张牙舞爪的漆黑怪影,面目模糊的青年如一道洁白神圣的魂灵,将被吞噬。
他将他揽入怀中,跪坐在地。
青年不语,用指腹温柔地碾过泪痕。轻浅的凉意刚一散开,便被滚烫的水痕遮覆。
“告诉我,你也在哭吗……”
风间华只是将脸埋在他的发间,“宝宝,睡一觉就好了。别怕……我在做我该做的事。所有的故事,该有一个好结局。”
倾奇者无力地抽泣,他听见那颗心脏开始运作。他安静地闭上眼睛,听着风间华的声音。
当年,他执拗地要留下这颗麻烦的晶石之心;但他不曾对任何人讲过,自林间小楼中的失败后,他再也没有让它参与过自身的能量循环。
限制力量、清除记忆、干扰思维……失去这颗核心的干预,效果会大打折扣。
他放风间华离开。
那人想要为了这个世界去死,倾奇者允许他跳进博士的陷阱。让他去吧,人偶的计划已经开始。
倾奇者很快会替他站到那个位置上,本应如此。等到合适的时机降临,他会亲手修改风间华不幸的一生。
晶尘滑入他的衣袍,又携着尘沙自袖中溜走。倾奇者闭目微抬着脸,任由他用巾帕擦拭,又提笔为他妆点。柔软的笔尖走过小人偶的眉眼,“色彩”在“白纸”上晕开。
“我把你画丑了啊。”
他听见风间华忽然震颤的呼吸,仿佛那气息是卡在胸中,连带着酸楚与苦涩,被强行挤了出来。
他如一直以来那样,摸摸他的发顶,将他轻轻放在地上。
……
倾奇者两手抱着小小的晶纱枕头,靠坐在鸣神大社的连廊下。远处,荧和派蒙正与八重神子交谈。
不久前,旅人与雷电将军的一战震撼了稻妻的所有人。反抗军闯上天守阁,少女挥动手中的无锋剑,斩破了锁国令与眼狩令两道枷锁。
倾奇者留在这里,见证了诸多选择最终的结果:雷之神为众生开眼,承认了自己的错误。
巴尔泽布为了逃避磨损躲入一心净土,到了现在,她终于看清现实,知道她的举措无法带来稳定,只能证明她的无能。
曾经在坎瑞亚灾难中的痛苦让她决定不再向前,踏鞴砂的惨案更进一步坚定了她的想法。但无论摔倒多少次,孩子不可能永远只活在摇篮里。所谓的永恒过于僵化,无比脆弱;神终究认可了人的意志,选择向前,选择面对。
将军对她的做法并不认同——如果这才是对的,那被牺牲的民众呢?
人们为维护影的意志而选择牺牲自己,说明这是对的选择。人们固然应向前迈步,但神仍应是他们的领路人,而不是一块基石。
倾奇者没去关注两人的分歧。
这世间的选择,他已经看得足够多了。
“……这么惊讶干嘛。和那位不死者做个交易而已。”神子叹着气抱怨着旅行者的惊诧,“也对,你们大概很难理解,风间华是个很有趣的人呢。”
听见熟悉的名字,倾奇者向几人看去。
“他确实让人很难理解。”派蒙捂着脑袋,“可是,你为什么要把神之心给他呢?”
“我可不是擅长战斗的人物,他要是想动手抢夺,我可打不过他。”神子抬起手背,轻轻靠在嘴边,露出一个半遮半掩的神秘的笑。
“神之心……无用又只会招致纷争之物罢了。用它为我的计划加一层保险,可是一件非常划算的买卖。若是好奇……你们去海祇岛看看就知道了,风间华在离开之前,为稻妻留了一笔财产呢。”
少年走近一些,等她们聊得差不多了,他叫住转身要走的旅行者。
“你们要去海祇岛?带我一个?”
派蒙打量着他的表情,和旅行者小声说着悄悄话。半晌,她询问倾奇者:“你是为了风间,所以想和我们一起去?”
“对。”倾奇者理所当然地说,“想知道爱人背着自己偷偷做了什么,这是非常合理的诉求。”
“你还记得他。”
“不然呢?”
两人困惑地对视一眼,没什么意见,带着他一起往海祇岛赶去。
从传送锚点出来,刚一落地,离望泷村还隔着好远,几人便能听见吵闹的声音。凑近些,能看见村子里闪烁着五颜六色的光。虽然吵闹,但听起来大家并不紧张,反而很放松,语调中满是喜悦。
看见熟悉的光芒,倾奇者立刻加快了脚步。
反抗军的首领珊瑚宫脸上带着笑意,在她身侧,大将五郎心情激动地说着什么。
营地里,反抗军的战友们嘻嘻哈哈地聊着天,全然不似正常战后忙于休养生息的样子。诸多士兵中,有不少人身上长了奇怪的晶簇,他们身具残疾,却没有什么怨怼或遗憾,而是满脸的劫后余生。
倾奇者四下扫视,忽然目光一颤。他看见了一个熟悉的人影——他记得很清楚,因为那还是第一次,风间华无缘无故地仇视一个人。
黑发青年的右眼被晶簇吞噬,巨大的异形晶块挂在他的头上,包住了半个脑袋,让他看起来滑稽可笑。
他快步走向那人……他隐约记得,这个人是叫,哲平?
荧没有跟着倾奇者,她向珊瑚宫询问现状,得到了意料之外的答案。少女从怀中拿出一封信,“不知道是什么人,给我们写了这个。
“据说,邪眼中有特殊的机关,它会加倍夺取生命力,却把正常耗用之外的那一部分储存起来。生命力耗尽的前一刻,使用者会被晶石封存,重新注入生命力之后,他们便能恢复生机。
“不只是反抗军,幕府军中被邪眼攻击的人,同样会被晶石保护起来。”
珊瑚宫看向众人,“真假无从考证,但事实如你所见。虽然大家还是损失了一部分生命力,但寿命缩短、留下残疾,总比直接在战场上死去好得多。”
派蒙恍然想起曾听到过的真相,“啊!这就是风间说的吧!他是邪眼的原料,还有,他说要为邪眼负责——”
可是,代价呢?
“别开玩笑了!”倾奇者的厉喝让众人将目光移向他,少年脸色难看,似乎有些不敢置信,“说什么不知道……”
倾奇者面前,是失去了一只眼睛的士兵。哲平看起来似乎被吼得有些慌乱,他缩着脖子,再一次重复自己之前的话。
“我是真的不知道……”他心虚地四处乱瞟,“我知道秘密武器会让人虚弱,我也对死亡有所预感。战场上多少人白白丧命,我却有机会撼动结局……可我真的不知道啊。”
说着,他困惑地看看自己的身体,“我为什么突然复活了呢?”
黑衣的倾奇者猛然揪起他的衣领,他愤然怒骂:“懦弱无能的蠢货,一事无成的傀儡——就是这样的废物,却在消耗他的生命!凭什么他要牺牲?凭什么又是他牺牲!凭什么其他人做出选择,却要他来支付代价!”
众人被他喊得茫然,一时间营地里欢快的气氛烟消云散。哲平从怔愣中回过神来,“您是说……有人替我,死了?怎么会这样?我怎么能牵连别人——”
他握住倾奇者的手腕,“如您所言,怎么能让别人替我去死。如果您有办法……虽然有点害怕,这条命请尽管拿去吧。”
倾奇者拎着他的领子,几乎要分不清自己是在生谁的气。他提起拳头,狠狠打在青年的脸上。
哲平摔翻在地,捂着脸颊,摇摇晃晃地坐稳。他仰着头看向少年,那个表情他很熟悉,在每一次战斗失利,和战友永别后,他都能看见这样的脸。愤怒、不甘、懊恼……
少年从齿缝间挤出话来,嗓音微颤,“这是他予弱者的怜悯,给我好好珍惜他的恩典。”
话落,他丢下众人,独自走到远处冷静。
这一拳没用多少力气,似乎只是为了解气;除了脸颊肿得很高,没表现出任何特别之处。众人不安地议论着死而复生的“恩典”。
荧和派蒙稳定了现场的情况,看着倾奇者的背影,悄悄靠近。
派蒙小心翼翼地打了招呼,“嗯,呃,执刀人阁下?你能确定风间的情况吗?”
“你们不是和那只狐狸了解得很清楚了?他带着神之心离开了稻妻,现在应该在你们下一站要去的须弥吧。”
荧理了理自己的鬓发,偷偷瞟着倾奇者的脸色,“话是这么说。他在战场上保护了大家,那他自己的情况还好吗?”
“谁知道呢……”倾奇者只觉得好笑,他也确实笑了出来,“他总是这样。谁都重要,唯独他自己不重要。”
“你不知道他的情况,为什么还对着哲平生气?”派蒙觉得奇怪,“我们还以为,风间为了救大家死掉了呢。”
“各自有各自的选择,选择再为人带来各自的结果。”少年发出嗤笑,“如果你在餐馆里吃饭,我抢走了你面前刚上桌的饭菜,最终还要你来买单,你怎么想?”
派蒙气呼呼地跺脚,皱着小脸,“不行!我懂了,这不公平。送死你去,好事我来——没有这样的道理。”
“那你接下来有什么想法?”荧询问他的打算。
“回须弥。”倾奇者抱着肩膀,“我近些年来一直定居须弥,等你到那边,报上我的名字,说不定会有些意外之喜呢。”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旅行者一眼,身化雷光,飞快地走掉了。
派蒙目送雷光在视野中消失,“看起来确实不是个坏人呢。怎么说呢,虽然是愚人众,但他的想法蛮正常的。”
“至少比女士和公子要正常。”
“不过也算得上怪人。”派蒙托着下巴煞有其事地点点头,然后期待起来,“等完成了木簧笛的委托,清籁岛雷暴的调查和海祇岛的圣土化问题,我们也差不多该去须弥了。
“嘿嘿,不知道在须弥报上他的名字,会有什么惊喜!啊,说起来,稻妻的执刀人……他的名字叫什么来着?”
“不知道哦。”
派蒙眼神有些呆滞,愣愣地看着笑眯眯的荧,好半晌才回过神来。
“啊啊——好坏的家伙!我要给他起一个难听的绰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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