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问题作少年
「人类与人类之间的结缘，正如束缚一般。但人类与非人类的结缘，也与束缚并无二致。而束缚我做出之后种种决定的契机，无疑是那位凌晨四点还在大街上如幽灵般游荡，名叫江户川乱步的人类。」
「我看着他在两个十字路口间来回打转，最后坐在街边的台阶上，对着空无一人的街道一脸无奈的大喊：『无论你是谁都好，赶紧来帮帮乱步！』他很笃定这条街上还有除了他以外的人。」
「我和我的父亲一样，有着不爱拒绝『顺手就能做到又不违背自己本心的请求』的特点……正因如此，我人生的第二个故事才获得了开始。」
「在那时，我还未曾设想，我有资格以人类对身份自称我父亲赠予我的名字，『千代目隐子』，也是以此作为起点。」
——千代目隐子·《于凌晨四点的横滨·事记》
···
千代目隐子一直以来都明白这一点：
——对于人类而言，时间是既漫长又短暂的。
距离“standard岛”和“那场大战”过去不到三年的时间，人们就已经遗忘了传闻中能够使亡灵重回战场，被赋予了「荒骷髅」名号的异能者。
钢铁啊，鲜血啊，战争的宣言啊，社会的动荡啊，金融的危机啊之类的，都被全速向和平奔跑的人们同旧时代的家伙一同抛在了脑后，成了甚至可以作为日常谈资的语言艺术。
趋利避害的本性让他们在时间的流逝中不得不享受当下的日常。
或许正因人性如此，千代目隐子才会染上习惯自他诞生于此世以来因找不到主要任务目标而如坐针毡的恶习…
…纵使他曾为了自己不敢吐露真心话语，也不敢踏足日本，在那个战场上放声痛哭，可现在就连站在横滨的土地上，看着来往和记忆中有所差异又相似的景色，也掉不下一滴触景生情的眼泪了。
横滨。
日本的一座临海城市。
在“那场大战”后被作为租界使用着，是一个混乱之都。
据他的同僚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陀思妥耶夫斯基所说，这个城市隐匿着一件足以召唤神明的，被人们称为「书」的伟大造物。
他们二人作为“神的使者”，因迷惘而寻求神明的指引再正常不过。
纵使千代目隐子有多不愿踏足这个和他记忆中的，名为「八岐洲」的文明相似到仿佛同一支植株上绽放的两朵相似的花朵的「日本」，但为了找到那件叫做「书」的伟大造物，这些不适并非无法忍受。
……更何况，那个同样自称自己是神使的男人，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千代目隐子看来，也存在诸多疑点。
找到书，通过书联系上父亲，才能得知这三年又二个月以来的种种异常的真相。
也正因如此，在两年多前消失于整个世界的「荒骷髅」千代目隐子，才出现在这里。
只是，在他出发前往人间之前，父亲曾亲口向他告知：他与父亲在人间再无相会之日。
——千代目隐子，作为“神明的问题作”，对于自己能否找到书也保持悲观态度。
可他也从未想过，会在这里遇到能被称为“人类的问题作”之类的家伙们——
·
12年前横滨 AM4:00
“有人吗——”迷路的少年早因在路口来回打转，精疲力尽而变得死气沉沉的坐在台阶上，扯着嗓子喊道。
远处只传来一阵阵枪声，但这并不是对于少年的回应，而是这个城市中最有观赏价值的特色。
在这个城市里，里世界似乎是一种摆在明面上的东西。即便是在即将天亮的四点都随时随地发生着冲突和战斗也不足为奇——即便千代目隐子初来乍到一个月都不到，也能理解这条不算潜规则的潜规则。
千代目隐子坐在树上，一身黑袍遮挡住他的大部分身形。
在迷路少年闯入他周围一百米时，他就从对于人生的思考中挣脱出了，转而开始观察这个不知道自己闯入何等危险地区的孩子。
穿着打扮都很像学生的孩子，和其他人相比起来较为特殊的地方是他体内较人类平均浓度更高的「知能」。
这意味着那个孩子有着比一般人更加出众的智商，就像他的同僚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陀思妥耶夫斯基一样，是个聪明人。
千代目隐子并不意外迷路少年能找到在这里休憩的他，他意外的是少年之后的选择。
“啊啊，不管了，无论你是谁都好，快来帮帮乱步！”少年自暴自弃的朝千代目隐子潜伏的方向大声呼唤。
毕竟只有少年知道，他已经在这几个路口迷路整整十个小时了！
夜晚的横滨根本没有几个能够帮他带路的人！
都是因为要找下一份工作，他才不知不觉的走出了这么远，结果沦落到了现在这种因为觉得记路不重要，道路也觉得他不重要了的境地。
再不求助，他恐怕就要一直迷失到有普通人敢出门的白天才能找到回桥洞的路了！
但也只有千代目隐子才知道，他有着一个致命的缺陷，或者说，非常具有个人个性的特点。
……他，并不擅长拒绝。
特别是这类不含任何阴谋诡计的的请求。
整理因为在树上过夜的凌乱打扮太过浪费时间，千代目隐子只是用斗篷囫囵遮住了自己的半张脸，就从树上跳下，站定在少年面前。
还不等千代目隐子开口，少年就双手合十，抢先拜托道：“好心的神秘人先生，乱步迷路了。”
……是那种找不到路的家伙呢。虽然这点千代目隐子早就知道了。
他默不做声地看着少年，找路对于几乎有着人类的「超忆症」的千代目隐子而言最是简单不过，但聪慧得过分的少年明显有些得寸进尺的意图。
“但是，比起回暂居的桥洞，乱步现在更想吃饭！神秘人先生不介意请一个落难的少年吃点普通的食物，对吧？”少年试探道。
“现在只有便利店开门。”千代目隐子没有否认，他在过去两年半的时间里积累的财富相当可观，不享受的原因只是因为他没有享受的爱好。
请一个普通的人类吃一顿饭，都比不上在羊身上拔一根毛。
但这句话并没有打消少年的兴奋，少年一扫先前的疲倦，从地上跳了起来：“好耶！”
不是否认，那就是默认了！
虽然仅仅和面前这个神秘人相处不到五分钟的时间，这位少年——也就是江户川乱步，大概知道了神秘人的性格组成：
冷淡，寡言，但出乎意料的好说话。
“不擅长拒绝的神秘人先生，我叫江户川乱步！请问怎么称呼？”
“……”千代目隐子再次陷入沉默，在这种小事上，他同样不擅长拒绝别人，“千代目，或者只喊先生。”
“千代目…？听起来像代号……”江户川乱步走在千代目隐子背后，双手撑头，吐槽了一句，见千代目隐子没有回应就不再就这个话题多说，口风一转开始抱怨起最近的天侯气温，家庭餐厅，科技水平，经济行情等话题。
千代目隐子在前面安静的听着，一言不发，似乎又因江户川乱步的言论陷入了某种思索之中。
直至走到在黑暗中亮着少有的灯光的便利店门口，千代目隐子迟来的回应了江户川乱步的吐槽：“是姓氏。”
“嗯？我知道啊。”
“千代目先生，你心思太重了，小心未老先衰啦。”
“……”
遗憾，我可无法体会到心思深沉遭致的衰老呢。千代目隐子面无表情的想。
江户川乱步早已在千代目隐子沉默不语时窜进了店里，狂风一样席卷了甜点货架上全部余货，等千代目隐子付完款后又坐在留有烟灰的桌前，满脸不悦的将不知道哪个里世界的家伙留下来的垃圾扫到一旁，开始享用自己豪华的一日一餐。
然后留下比上一个客人更多的垃圾。
千代目隐子只是看着江户川乱步挑拣面包里的栗子馅，再将面包丢在桌上，坐在江户川乱步身边，双手交叉抵着嘴唇，作思考状，将下半张脸也遮得严严实实。
“千代目先生？”江户川乱步实在有些好奇这个神秘的男人。
也许是因为这个男人比他遇到的所有大人都要简单很多。
首先，千代目不想被他问更多问题，但觉得不回复不符合社交礼节，特地把他的吐槽留到便利店再回应。
而且，即便是行走在黑暗中的男人，面对一个陌生的落难少年，也能伸出扶持之手！
最后，千代目没有对他进行任何说教！甚至是理解了乱步大部分的所作所为。
当然，千代目也比他遇到过的所有大人都更神秘一些。
明明手上，行走的姿势上，各种各样的地方上都没有遭受过训练的痕迹，却敢于独自在横滨行走。
他对自己的力量或者旁的什么依凭相当有信心…是什么呢？
总之，千代目比其他大人特别，但江户川乱步不确定到底有多特别。
“吃完了？”被江户川乱步喊住，千代目隐子从思绪中抽离，看了眼乱步桌前的各类甜点的残骸，反问道。
“没有，不是因为这个…哎呀，我总感觉你在想什么很有意思的东西？”江户川乱步似乎缺乏着某种作为人类应有的边界感，哪怕理由只是出于纯粹的好奇，也会将想知道的事问出口。
好在千代目隐子也不算合格的人类，并没有在意江户川乱步过度的自来熟，回答道：
“目前，我在就人类这一物种的古怪特性进行思考。”
“哦？”江户川乱步被这个话题提起了兴致，边吃边偷窥千代目隐子的表情：“你也觉得其他的大人很奇怪吧！”
“虽然你说的不错，但我在想的不是那种特性。”千代目隐子就像催一句说一句的发条玩具，你拨弄一下他才动一次。
于是江户川乱步也很自然的问了下去：“那是什么？”
“人类简直就是资源整合的最佳单位。”
“…嗯？”
“比如，江户川乱步就是整合「能将所有甜食里最甜的部分摄入」的一个单位。”
“唔。”
“享受着社会最低等资源的人，战争中伤病而需要药品的人，死去的人，活着的人，当人走在大地上时天然消耗着氧气，当人死去后又要仰仗自然界的食腐能力……”千代目隐子难得的说了一大串话，“他们既是整合和定义所有资源的唯一生物，也是被定义和整合的最佳单位。”
说到这里，江户川乱步当然能理解千代目隐子言下之意。
“千代目先生一直都在思考这种无聊的东西？”
“与其说思考…不如说是迷茫于如何去做一名人类。”
千代目隐子垂目。
“我已经迷茫了整整一千一百六十一天。”
话题不知为何变得格外沉重起来。
“是啊…是这样的……”
就连江户川乱步的表情也变得有些怅然和可怜，开始诉起苦来：“连我都会怀疑其他人类为何存在，不明白其他人类的想法，感觉我作为人而言好像缺少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千代目隐子相当认同俩人相似的悲惨遭遇，点了点头：“我也常常有这种感受。”
敷衍，根本就是什么都没说嘛。
被附和了的江户川乱步别嘴，但下一秒就露出开心的表情。
因为神秘的千代目先生继续说道：
“不过呢…就这个问题，我早已找到了答案。”
“什么？什么什么？是因为什么？”
能在这样一个迷路的晚上，遇到一个不止能解决他短期的食物问题和迷路问题，甚至和他心有灵犀得有着相同的困扰，却能够为他做出解答的先生…简直就是江户川乱步自父母亡故后收获的最大惊喜。
“答案很简单，因为我们是问题作。”千代目隐子坦率直言，斗篷遮不住的下半张脸上看不出任何说笑的痕迹。
不是敷衍，也不是欺骗面前这个名为江户川乱步的人类。
这就是他的真心话。
“……”
“……”
“……？”
见江户川乱步的表情空白了一瞬，完全不能理解得到的答案的意思，千代目隐子继续努力的搜刮词句来向他解释：
“问题作，意思就是我们本身自出生时在灵魂上便与常人有着错误的回路。”
“你知道普通人的□□和灵魂的比例吗？”
“等等……等等等等！什…什么啊……你突然在说的……”
即便是江户川乱步也无法阻止终于找到了同为问题作的近类，宣讲着就这一问题思考出的答案的千代目隐子的积极性。
“是九比一呢，普通人体内的灵魂仅仅只够盘踞他们身体里十分之一的地方。而你的□□和灵魂比例，是五比五……就人类而言，你是有问题的。”
千代目隐子觉得这样的情况出现在一个纯种人类身上是相当罕见的。
“就像普通人只有两只手，结果你有十只手一样？”
千代目隐子用了个不太恰当的比喻。
——即便他的同僚，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陀思妥耶夫斯基，也是一个□□与知能比例为五比五的人类。
可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陀思妥耶夫斯基在是人类之前，还和他一样，是神散布在这个世界上的使者。
“够了！我听不懂！”
“我，我完全…完全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啊！真是的！自顾自的说这么莫名其妙的话！”
江户川乱步却像被踩到尾巴的猫一样，跳起来大喊大叫。
连桌上剩余未开封的甜食都没有带走，也不管自己认不清路的特质，江户川乱步一窜烟的从正门逃跑了。
只留下千代目隐子沉默的坐在桌前，表情平静，仿佛没有把向他寻求帮助的少年气走过。
果然是问题作吧。
千代目隐子想。
也没有办法啊……只要还具有人性，就无法满足于面对自己诞生即为缺陷的真相。
即便是他不也是吗？在被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陀思妥耶夫斯基指出他是问题作的时候，他的反应和这个叫江户川乱步的人类比起来好不了多少。
千代目隐子很清楚的记得，在自己面对真相的时候，几乎是边流泪边用手中的刀深深刺入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腹部，阻止那个男人继续将世界的真相揭露在他面前…用一种滑稽又狼狈的姿态抵抗着真实。
可是啊，这就是人间啊。
人间就是如同地狱一样的地方，所有的真实都残酷又刻骨，所有的谎言都甜蜜如蜜糖。
………蜜糖？
……糖？
“啊……原来是因为这样啊。”
千代目隐子后知后觉的醒悟了一件事：
喜欢甜味的人类被这突如其来的真相刺痛了。
千代目隐子沉默着离开了便利店，走到黑暗的地方后摘下斗篷，露出斗篷下那双幽蓝色的眼睛。
该怎么去形容那只眼睛呢？
那是一只唯独只有人类才会拥有的，能从其中阅读到满溢的人性的眼睛——饱含着幸福和悲哀，柔情似水的看着即将下雨的天空。
明明现在时间已经将近五点，但天色仍然昏沉。
乌云在夜色中悄无声息的聚集在了一起。
“这个残忍的事实，即便是现在的我也……”
滴答。
有雨水自天上降落。
降临至千代目隐子的眼中。
“…父亲，请原谅我吧。”千代目隐子哽咽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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