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斯坦萨餐馆位于城市北侧,东临第勒尼安海,西可鸟瞰巴勒莫老城,食材新鲜、价格宜人,生意总是不错。
餐馆前有一块不大不小的广场,摆有铁艺桌椅,算作户外用餐区。
此刻,迈克尔就坐在这里。太阳自海平面上方斜斜射来,黄玻璃般地填满这处半山腰的小台地,照得新漆不久的桌椅像是旧水晶球里的装饰。
餐馆没有什么人,四周只有空荡荡的白漆铁衣桌椅,海风微微吹拂,迈克尔独自欣赏平台左右两侧自然人文风光。
他承认他在赌,赌她的控制力,赌黑手党在她心里的位置。试想一下,站在她的位置,多年布局终于清洗干净某个曾一度与西西里密不可分的势力,难道不会监视这个势力残存的遗老吗?
至少得派人监听电话,警惕死灰复燃吧。
当然,这是一步险棋。
如果她是一名刚愎自用的男性领导人,他要么在离开西西里的航班,要么背后中枪自杀了。
但她不是。
想到这里,迈克尔感到面部肌肉不自觉向上扬起——
没错,他赌对了。
她是女人,谨小慎微、细致敏感是她们的天性。这是优点。既不会贸贸然杀掉他,又不会大咧咧地把他当作无关紧要的人放着。
她的最佳选择是高傲地将他叫到面前,亲自审一审,问一问。到时,他一定坦诚以对……不知道她的手下会在什么时候出现,和托马辛诺会面时或是午饭后?如果是饭后,也许可以给她带一些甜点,柠檬派似乎不错……
“不好意思,先生,打扰一下,我需要开一下遮阳伞。”打断迈克尔思路的是一位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以侍应生身份过于随意的姿态,抬手朝桌旁矗立着的黑色柱子挥了挥。这柱子大约碗口粗,底部焊在石块砌成的地面。
“请便。”
于是,他看着那侍应生蹲下身,自下而上地拉动支撑杆侧面的滑轨,随着起立的动作,柱子顶端冒出一块布料,逐渐变多、向外延伸,最终展成六边形的伞面罩在头顶,宛如一朵洁白的牵牛花。
迈克尔惊奇不已地看着年轻人以同样的方式将其余的遮阳伞一一打开。十多朵花接二连三地绽放、形成一大片阴凉的遮蔽。他来了兴趣,招招手唤回侍应生问:“哪里能买到这种伞?”
年轻人赶着回后厨,步子未停,指指伞面边沿,抛来一句:“赫利阳伞,上面有电话。”
白色的帆布伞面边缘,仿佛细小的针脚,确实写有一串花纹般的小字。迈克尔从口袋里掏出小笔记本和眼镜盒,戴上眼镜写下了这串数字。
又多了一个话题。
他来得实在早,又过了半个多钟头,客人们陆陆续续出现。游客由侍者引导到户外阳伞下的空桌落座,本地人则熟门熟路地找位置坐下,偶尔有一桌想要晒太阳,径自把桌椅搬到遮阴区域的外面,店员们也不阻止。
人逐渐变多,产生的细碎交谈便随风飘入耳朵。
“你知道吗,我祖父告诉她不能嫁给那个男人时,她坐下来哭了。”
“哎!谁叫那个男人是希腊人呢,史蒂芬里老爷子最讨厌外国人了。话说回来,她不会讨价还价吗?就说自己已经怀了他的孩子。”
“没用。她什么招数都通过了,我祖父的心像石头做的,她在屋子里哭了好多天,眼睛都要哭瞎了,他也没有松口。我父亲休假回来得知此事,和祖父大吵一架,放她去找那个希腊人了。后来我们就再也没有见过她,也不知道是生是死。”
“啧,霹雳果然是霹雳,不管男人还是女人,中了都不是好事,灵魂被魔鬼吸走,脑袋也没有了。”
“说得没错,亲爱的!真不知道怎么还有人在祈祷它的降临——”
美国人正听得出神,忽然,仿佛按下了静音键,这些讨论在某一时刻齐齐暂停了。
所有人的视线聚焦在小平台尽头,那里停了一辆乳白色的阿尔法罗密欧。去年的新款,GTV2000双门轿跑车,车漆不染一丝尘埃的锃亮,在蓝天碧海的映衬之下,呈现明媚的奶油质感。
怀着某种隐秘的期待,美国人向轿车的驾驶位看去,车厢背光,挡风玻璃里漆黑一团。
很快,车门开启,他失望地发现那是一位的瘦削女人,戴着米色帽子和黑色墨镜,身段称不上漂亮,长发披散,裙摆由海风掀起,露出精瘦的小腿和脚踝。
外表透露着一股勇敢精明的劲儿,与她截然不同。
这女人习惯于人们的注视,走到阳伞区域摘下墨镜时,目光锐利地环视一周。然后,神奇的事发生了,那些暂停的谈论重新播放,餐馆又恢复了热闹。
“拉法埃拉.鲁塞罗?她怎么来了?”
“真是讨厌,上班要见她那张臭脸,好不容易休息了,也碰见她。”有人抱怨。
“嘘,轻点讲,被她听见了,给你们厂产品记一个合格,到时工资倒挂,你就是罪人。”
“这倒不会,”那人说,“虽然她脾气差、胆子大,甚至敢和总督拍桌子叫板对骂,但要说公报私仇,这人不会这样做。”
“你这家伙,怎么对她评价这么高,不会是看上她了吧?”
“别胡说!”
……
迈克尔坐在位置上,喝了一杯又一杯免费的柠檬水,听了一桩又一桩趣事,终于坡道口出现一辆明黄的出租车,停在餐馆入口。
司机率先下车,从后备箱拿出一架轮椅展开来,奈利紧随其后,以他天生的巨力,从后座抱出一位年逾七旬的胖老头,稳稳地放进轮椅推过来,
迈克尔站起身,迎向昔日的朋友、保护者。
“托马辛诺阁下——好久不见——”
见面开头总免不了一通寒暄客套。老爷子询问迈克尔来到巴勒莫的时间,得知住在翁贝托酒店,笑着说是一个好选择,“厨子的手艺极好。”
“剑鱼卷和烤鱿鱼确实不错。”迈克尔从奈利手里接过轮椅,把老爷子妥善推至桌边说,“其他的菜品我还没来得及尝。”
侍者递来餐单和一大壶免费的柠檬水,迈克尔点了番茄肉酱面和卡布奇诺,奈利点了披萨和拿铁,老爷子要了一份烤茄子,并且点单的时候特意交代:“少放点油,不要加肉末。”
“年纪大了,要少吃点油水,”托马辛诺解释完,接着之前的话题继续说,“应酬多是这样的。”
迈克尔却摇了摇头,“不是应酬。”
“哦?”
头发花白的黑手党头目没有立刻回答,反而像内向羞赧的中学生,握上盛满柠檬水的玻璃杯,视线落在那漂浮着的柠檬切片,犹犹豫豫地开口:“说来也是不好意思……我喜欢上了一个姑娘,可能中了传说中的霹雳。”
“霹雳?你是说晴天霹雳?”老爷子认真打量他一番,忽地露出笑容宽慰道,“这是好事情。很多男人毕生都在祈求得到一场霹雳呢。”
美国人依旧满脸苦恼,每一根皱纹都往外渗着爱而不得的苦水。
托马辛诺安慰:“是因为年纪?你和她家里人谈过吗?虽然这些年西西里条件好转,巴勒莫能和米兰都灵拼一拼,可要说和纽约比,那还差得远哩。”
“不提这些了。”美国人抬手抹了抹脸,揩去上面的愁苦,重提昨晚的话题,“您为什么说同赫耳墨斯的合作不算一个好生意?”
托马辛诺也收起揶揄之色,沉默片刻,看向迈克尔身后道巴勒莫老城。接近正午的明亮阳光,灰黄的建筑又新又旧、层层叠叠,仿佛诉说旧日的梦境,又仿佛唱颂明日的赞歌。
“你知道赫耳墨斯是女人吧?”
迈克尔点头,“艾波洛尼亚”
他顿了下,吐骨头般吐出后面的姓氏,“孔蒂。”
“是她。”托马辛诺没有察觉到古怪的停顿,视线仍停留在老城的房屋——高高低低的教堂、庄园、民居,外墙那么的老又那么的新。
他继续缓慢地叙述:“1952年,我记得很清楚,年仅22岁的她当选巴勒莫市基督教民主党书记。同时,她还担任负责招收党员的党组织办公室主任。你也看到了,直到今天,她和她的追随者仍控制着西西里的政治。”
“我在电视上见过她的访谈,确实大权在握。”美国人真心实意地笑道,“这对合作来说,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托马辛诺转回目光,视线飘忽地落在桌面的那杯柠檬水,透明的水液浮着一片黄澄澄的柠檬,水也染上有几分金。
“不,你不知道她的厉害。”他说着,老迈沧桑的面庞飘出一个不知是讥讽还是怅然的笑,“我给你讲讲我同她合作的旧事吧。”
*
巴勒莫是千年老城,房屋经年历久,亟需整修,恰逢M计划的大笔资金汇入欧洲、振兴经济,修缮毁于战火的建筑自然也算经济建设,拨款比例高居不下。
聪明人盯上了这笔钱,想要在战后兴旺的建筑业好好发一笔财。
这个聪明人之一就是初登基民党书记宝座,尚无实权的艾波洛尼亚.孔蒂。她出生普通,夫家也不是贵族,唯一能提供帮助的姐夫萨尔瓦多.吉利安诺也在两年前被警察以黑手党的名义处理。
事实上,她能坐上这个位置,仅仅因为特雷扎部长和各地头目知道赫耳墨斯是个女人,无害、随时可以换掉。
品尝过权力滋味的人,哪怕只有指甲缝那么一点,也会上瘾般不松手。为了证明自己的价值,她找到托马辛诺,讲出了自己的计划——
通过市议会将建筑许可证的授予给自己人,一方面申请政府拨款,另一方面向建筑商收取保护费。
两头吃,一本万利。彼时,已经五十多岁、不算年轻的托马辛诺心动了,但他谨慎地提出疑问:“怎么保证许可证只授予我们的公司?”
艾波早有准备,拿出图书馆借来的建筑业法规,指着一条1889年的条款说:“获得建筑许可证的公司的花名册上需要有一位'大师级的石匠'或'有能力的承包商',这个资格认证非常模糊,存在相当大的操作空间。”
托马辛诺拿过这部比宪法还老的书瞧了又瞧,香肠般的手指反复划过那几行字,半晌,他抬起头,严谨地且冷酷地发问:“为什么来找我?xin这是完美的计划,你可以拉着你的兄弟做,或者找切萨雷部长,怎么想到我呢?”
面对诘问,她却像个孩子挠挠头,老老实实交代:“我需要您把我的朋友玛莲娜搞进公共工程署,负责许可证的提交。切萨雷部长不方便把手伸进内务部,我知道您路子多。”
托马辛诺听说过这个女人,丈夫丢了一条胳膊,全靠赫耳墨斯过活,是她的副手。
他答应了请求。当年秋天,玛莲娜.斯科皮亚便入职公共工程署,通过市议会签发了大量许可证,一度垄断了市场。
暴利催生无数野心家,建筑业最火爆的时候,那些被吉利安诺杀破胆的友中友重新动了心思,纷纷找上门,彬彬有礼地向托马辛诺表示也想沾沾嘴。
传统黑手党头目都有自己的势力范围,强大如克罗切也不会把自己碗里的肉分给别人,狡诈老辣的龙头老大们只会把桌上本就是大家吃的肉,故作慷慨地分享出来。
托马辛诺一口回绝,但他忘记了合作方是女人,心软的女人。
一张张许可证飞入一间间新成立的建筑工地,没有一家是他托马辛诺的。
瘸腿的黑手党头目怒气冲冲地将其中一份许可证甩到小姑娘面前,质问她这么做的原因。
谁知她却两手一摊,无辜地说:“我是赫耳墨斯,我们都是朋友的朋友,互相帮助有什么错?”
确实没有错。她只是用金钱把那些老头都团结到她周围了,他们将他视为叛徒,排挤他,纵容彼此的手下侵吞他的财产。
*
“那时,我以为她想成为第二位克罗切,更年轻、更有权势地头目。”托马辛诺拿起那杯柠檬水,微微一哂,“她却没有那么做,反而利用这短暂的支持爬进市政厅,转眼挥舞起名叫税收的镰刀,把这些老头全都割了个干净。我竟然算过得最舒服的一个。”
他喝了一口水,放下杯子,推心置腹地说:“迈克尔,我马上就要见上帝了,也许明天、也许后天,听一听我的劝告……”
话说到一半、并未讲完,对面老友的幺子腾地站了起来,那张见面以来一直故作轻松的威严面庞失去了从容,中了霹雳般出现惊喜与幽怨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
轮子上锁,老爷子无法独自转轮椅,因而没有能看见方才故事的主人公此刻就出现在自己身后不远处,正一脸无奈地被另外一个女人热情拥抱着。
奈利:好像知道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
写完前八百字已经预感不对,艾波出不来,果然没写到。只能自我安慰她是社畜忙工作,就迈克尔显得吃屁、大上午和别人吹风扯闲篇儿。
===
本周忽然意识到教父1的故事汉化版是这样
九十年代严打前广州,退伍归来的迈在和又白又瘦气质佳的上海女朋友凯约会时发现亲爹被人搞了,报仇后,通过家里的关系逃到越南,一见钟情了本地大眼睛姑娘艾……
好像祛魅了orz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1章 Chapter11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