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四上午，马科达大街的办公室。
解决完几桩日常琐事，座钟的时针堪堪经过九点，艾波洛尼亚起身来到茶水间，用手动压杆咖啡机做了一杯浓缩。
夹杂着无数细密泡沫的液体自粉碗底部的孔洞流出，液柱粗粗细细地注满小杯子，空气中弥漫着焦甜的芬芳。
这一过程总是莫名治愈。
她拿起杯子，小小地抿了一口，眉头瞬间皱成一团。哪怕做了四十三年意大利人，她仍然喝不惯这又苦又涩的原浆。
好在冰箱里还有里奥买来的奶油面包，上面贴着的日期标签显示为前天，没有过期。她用勺子挖下一团团奶油，白白地堆在咖啡表面，仿佛一座融化的棉花糖小山。
罗莎莉亚还在整理资料，瞧见她端着咖啡杯走回来，手中不是平时泡红茶的马克杯，立刻反应过来，将手头的文件交给助理，“朱塞帕，麻烦帮我跑一趟档案室，这两份材料都需要存档，这份传真给斯科皮亚夫人，做完你先去吃午饭。”
“是，戈里亚夫人。”
等双面门合拢、偌大一间办公室只剩艾波和罗莎两人时，秘书女士拿着记事本坐到办公桌对面，有点俨乎其然又微微忐忑地看着她。
“别紧张，”艾波微笑着回应她的严正以待，“不是什么非常重要的事，只是电话联系几家银行，需要你从旁记录。”
话虽如此，罗莎并未放松，脊背笔直地握紧手中的钢笔，仍肃着一张脸。
艾波没有再说什么，敛下眸、按下座机的免提键，照着笔记本上的数字播出第一通电话，结果算不得好，联合银行欢迎赫耳墨斯集团借贷，但要按规章办事，由她亲自前往都林提交申请。
第二通拨往米兰的罗洛银行，态度十分友善地先后转接了五位负责人，每一位都对她满口的溢美之词，等问到正题了，又滑不溜地说要拿到董事会商议商议。
后一通的西雅纳银行更糟糕一些，她长篇大论地讲完诉求，结果连银行总裁的声音都没有听到，只到经理一句冷冰冰的“已记下，会替您转告”便挂断了电话。
“要不…我替您打吧。”罗莎不忍再听她被拒绝，犹豫着开口，“我是您的首席秘书，这本就是我的职责范围。”
艾波摇摇头：“不一样。只有我打，才能显出事态紧急。”
“您的意思是说，这是故意让他们以为的？”罗莎眉心下意识地隆起，尝试跟上她的思路，“梵蒂冈银行无法借钱给我们的经济振兴计划，所以需要自己筹款。这两天我们评估集团的资产，是为了找银行抵押来换得这笔钱。这一切只是您刻意营造的假象？我不明白了。”
“是也不是。”艾波一边按下威尼斯银行总裁办公室的号码，一边言简意赅地解释，“我们确实缺钱。不过，所谓的计划是手段，经济振兴才是我们的最终目的。但很多人因果倒置。”
听筒那头电话被接起，传出秘书带有口音的礼貌询问，艾波回以更为温和标准的意大利语，重复着之前的台词，“日安，我是艾波洛尼亚.孔蒂，想谈一……”
覆盖着奶油的浓缩咖啡一口一口变浅，隔壁建筑米黄外墙反射日光映照入室内的光线愈加明亮。
整个上午，一共打通了十七家银行的电话，三分之一给出了隐晦的拒绝，三分之二油滑地表示将评估方案的可行性、请她等待后续答复。
算是意料之中。
“这下，从北到南的银行家都知道我缺钱了……不知道他们会找谁来打听情况。九月就要大选了，是时候压注了。”
罗莎在检查整理笔记，艾波嘀咕着走到茶水间冲洗杯子，水流哗啦啦地带走黏腻的奶油和苦涩的咖啡，清凉地滑过指尖，她一时走神儿，无端想起那个美国人。
——经历挫折碾磨过的灵魂，奶油般清甜的长相。
让人想要碾碎，让人想要攥紧，让人想要摩挲。
她不自觉嘴角上扬，越发期待起来。
*
康斯坦萨餐馆距离不远，只是一顿午饭，艾波没有兴师动众地乘专车，而是借了辆通勤的小摩托，独自骑行前往。
骑行和跑步相似，自耳畔呼啸而过的风、倒退变换的风景，如同头脑的白噪音，能够摒除琐事的干扰，让她的思维比平时更发散和活跃——
推算侵吞梵蒂冈银行巨额存款的老鼠和后面借他胆子的人的身份；猜测朱塞佩.罗西之流发觉她缺钱后，会打出的牌；揣度哪几位黑手党会因此起心思，死灰复燃；当然，她没有忘记那位看不见、捉不到老对手，如果以上三方联合，互相借力，从政治、经济、物理意义上一起发动攻击，她该怎么做？她能怎么做？
正当防卫！开闸放水！反攻倒算！简直求之不得。
骑上陡峭的坡道抵达半山腰的目的地时，腕表正好显示十一点整，饭馆广场的遮阳伞底下坐满了人。
艾波停好车，仍然没有从过于诱人的思绪中拔出，食指勾着钥匙，依照记忆的惯性蒙头往预定的座位走，以至于被人抱个正着。
拥抱的主人拥有一双她初见便留下深刻印象的黑眼睛，仿佛神秘莫测的猫神巴斯特，看穿黑暗的锐利与洞悉世事的讥讽，漠然的表象之下潜藏某种沉默无言的温柔，一如那位古埃及守护神。
“莉拉。”艾波无奈地唤了声。
这位那不勒斯姑娘的职位类似于巡视组，直接对她负责，风险大、权力小，时常得罪人，因而一有机会便会做出一些出格的举动，通过彰显特殊地位来保全自己并获取更多隐性权力。
大名为拉法埃拉.鲁塞罗的莉拉亲昵地贴近她的耳朵，认真地说道：“艾波，我敢打包票，站在那里的那个外国人，他准喜欢你。”
这话属实逾矩，既不该由下属对上级说，也不该发生在两位已婚女士之间。艾波却没有生气，假嗔般睨了她一眼，任由她牵着往座位走，“我亲爱的莉拉，你还是一如既往的敏锐。”
预定的餐桌在用餐区的边缘，毗邻平台边缘，绝佳的观景位，不用转头便能望见碧波万倾的海面。
途中，用餐客人不断投来问候，艾波举起没有被莉拉牵着的手一一打招呼，自然而然的，她的视线不可避免地滑过各处，瞅见了那位美国人——
他已恢复坐姿，面庞因在遮阳伞底下而呈现昏暗而阴沉的色调，周身充斥与热闹用餐环境隔绝的古怪气场，活像浅波大江中心的一块酷暑晒不透、冷雨淋不进的磐石。
身姿算不上挺拔，肩膀微塌、发型潦草，衣服倒是不错，西装革履，甚至考究地别了一根领针。
与罗马阴郁的天气不同，今日的天光衬得那领针格外闪烁。
政客维持着无可挑剔的笑容，与莉拉一道落座。
*
前头传来此起彼伏的呼喊，餐馆所有的客人都因那人的到来而兴奋。女人喊着她的名字，男人拎起帽子致意，再内敛的老顽固，见到她，也不免嘟囔几声，然后遥遥朝她扯出一个笑。
如此大的阵仗，托马辛诺自然没有错过，他虽然年纪大了、脑子却灵活，转瞬想清楚了前因后果。
餐点这时候上来了，迈克尔亲自将烤茄子端到老爷子面前，托马辛诺从沉思中回过神，拿起刀叉切茄子，银色金属刀尖与叉间却像是共振般不可遏止地小幅抖动，无论如何都切不开被烤得柔韧的茄子皮。
迈克尔看在眼里，一边伸出刀叉帮忙把茄子切成块，一边压低声音问：“那位拉法埃拉.鲁塞罗是什么来头？卡拉布里亚的格列柯说她是赫耳墨斯脚边的一条恶犬，几乎搞光了费拉拉的生意。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叮当”一声脆响，老爷子松开了餐具，自顾自拿过柠檬水，哆嗦着喝了一口，看了看明朗的天空，又喝了一口。
迈克尔耐心地等他喝光了一杯水，眼神示意奈利斟满。
粗肥的老手拢着重新加满水的玻璃杯，托马辛诺叉起一块茄子咽下，才勉强找回自己的声音，“她是艾波洛尼亚的爱徒，曾与那不勒斯黑手党纠缠不清，极有可能在未来继承赫耳墨斯在西西里的权柄。至于她的出身，那是再普通不过了，她是奥内.鲁萨迪社区鞋匠的第二个孩子，在小学毕业就告别了她快乐——单调学习生活，开始帮衬家里的生意……别奇怪，这些内容早被登载在《对话》月刊上，和吉利安诺的故事一样，都在市立图书馆馆藏里，你有空可以去读读。”
“好。”
见迈克尔头点得郑重且认真，托马辛诺长长地叹息，沉默片刻，斟酌着开口：“迈克尔，四十年前，你父亲把你托付给我，我保证了你的安全。现在，你是唐.科里昂，我变成了靠银行利息过活的老头，没办法再给你帮助。但是，在你真正行动之前，我想请你问自己一个问题。”
“但说无妨。”
美国人做了一个不地道的意大利手势。
托马辛诺略过他那玩笑般的松散态度，抛出那个无法回避的问题：“所谓的合作，是为了迈克尔.科里昂，还是唐.科里昂。”
个人还是家族？
私欲还是理智？
迈克尔笑了，“唐.托马辛诺，我可以毫无保留地说，与艾波洛尼亚.孔蒂的合作全然出于家族的考虑。家族迈入政坛，这是我父亲的夙愿。”
他笑得如此周全，浑然的坦诚，好似下了地狱、见了撒旦也能这般无畏地回答。
托马辛诺打量着这位并不算年轻的子侄，结实的身板、高大的个子，脸颊苍白，明亮的大眼睛看起来很迷人——既甜蜜又疏冷，是那种能让女人心折的恰到好处的冷与热。
“好吧，既然如此，我帮你引荐一下。”
老爷子终于恢复了镇静，不慌不忙地抬手招来侍者，耳语几句，然后迈克尔看见侍者走到她的那一桌弯腰讲了几句话，那头的她投来一瞥，原本微笑的面庞蓦地展开一抹更大的、如露珠坠落莲瓣的笑。
“我当然欢迎与我们的朋友共进午餐。”侍者传回的话里，她这样说道。
迈克尔：快速洗白家族只需要两步，挖墙脚！结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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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病加生理期，整个人丧丧的，写得班味有点重，明天我改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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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Chapter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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