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者拿着餐单离去，两位女士没有再谈论那位外国人或是任何路人，在恰到好处的海风与喧闹里讲起正事。
“三天过去了，说说你的想法，克雷超市和肯达商场。”艾波洛尼亚说。
“我们的柠檬橄榄一直是最好最便宜的，克雷要统包，价格上我们赚不到什么便宜，但至少节省了运到米兰各个市场的时间，以及同那些经销商扯皮的精力。”拉法埃拉打开单肩包，从中取出一本A4的笔记本递过来，“我认为可以借着节目的知名度，进一步巩固国民心中西西里农产品的印象。”
笔记本是线圈的，已经翻到那一页，铅笔写就的字迹零散飘在页面各处，右下角是一枚同样潦草的圆形徽章，橄榄叶、柠檬叶与麦穗围成的外框中心，寥寥勾勒着一颗象征着西西里的三足美杜莎头颅。
忽略怪诞的图案，这不就是农产品地理标志吗！
“不错的主意。”艾波洛尼亚并没有表现出内心的惊喜，反而提出意见，“但是不能用这个标志，它太西西里了，我们现在要强调的是意大利。”
经济上行的时候，任何方向都是对的，一切问题都不是问题。经济不振、填不饱所有人胃口时，纷争与社会性的思辨便出现了。可以预料，如果这枚徽章出现在北部，那些没有西西里人过得好的民众、古板的学者、生意受损的工厂主将产生何种质疑与反感。而她的政敌，毫无疑问，将会整合这些细碎的言语，坐实报纸上那一条攻讦——西西里想要独立，她在分裂国家。
拉法埃拉短暂的怔愣，旋即反应过来，“那用建筑怎么样？巴勒莫火车站？四角广场？马西莫夫剧院？”
艾波点点头，“都行。你和农协商量，可能费德里克想要全岛征集图案，你把握一下，不要让简单事情复杂化、时间拖得太长。”
“明白。”海风勾出几缕碎发，拉法埃拉拢了拢头发，继续讲第二件事的思路。
“市政这边主要提供场地，市中心寸土寸金，确实不容易找到好地方。要么以分红的形式在康卡德尔的别墅区征一块地，要么动一动那些市政名下的保护建筑，不过改造的费用不会比直接建造低。”
“那些房子留着本就是给居民消夏娱乐的，和商业综合体结合倒也合适。”
相比第一个方案，第二个方案虽然省去了地皮费用，但牵扯面更广、更费心力。艾波抿了一口柠檬水，观察着对面那不勒斯姑娘的神情，并未从中看出一丝一毫的不情愿。
她放下杯子，玻璃杯底在铺有桌布的铁艺桌面一磕，发出闷闷的声响，宽慰道：“别紧张，遇见不听话的人尽管处理，现在这个时候，经济摆在第一位。”
拉法埃拉得了准话，肩膀一松，后背靠上椅子，这时侍者走了过来。
“孔蒂女士，鲁塞罗女士，”他分别向两位客人致意，然后看向艾波，“托马辛诺先生说许久不见您，今天凑巧遇见，想与您共进午餐，叙一叙旧。”
顺着侍应生示意的视线，艾波再次看向那一桌，海风变得舒缓，阳光洒在山岗与城市，不远处的房屋窗户反射灼目白光，如珍珠般恰好点缀在那人的脑后，衬得那一头糟糕的发型愈加显眼，让人不自觉想笑。
她也确实笑了。
衣着考究到戴领针，却对头发的毫无认知，她确定这美国人感情生活一片空白，身边没有敢于指出这一点的女伴。
在答应之前，艾波先问同桌的另一位：“莉拉，你介意他们一起用餐吗？”
“不介意。”
不仅不介意，她那双漂亮的黑眼睛里，明明白白写着好整以暇的看戏之情。艾波权当没看见，转而对侍者说：“帮我回复唐.托马辛诺，我当然欢迎与我们的朋友共进午餐。另外，劳烦帮忙添置三副餐具。”
侍者过去传话的空档，拉法埃拉简明扼要地问：“等下需要我说什么？”
既不问对方身份，也不探究她的目的，而是直接问要做的事，聪明得恰如其分。认识这么多人，拉法埃拉.鲁塞罗始终是最对她胃口的几人之一。
艾波摸着餐盘光滑的边缘，露出一个坏得没边的笑：“什么都不用做，我要邀请那个美国人的妻女来西西里。”
合作嘛，总要有点诚意，光一个儿子怎么够呢？
*
两名侍者在餐厅经理的指挥下增添椅子、餐具，转移餐点。迈克尔本想让奈利留在原桌，但侍者将他的拿铁、披萨一道端走，又见那头早已摆上了两张椅子，便知这是她的安排，不再多言。
艾波洛尼亚站在遮阳伞的边缘迎接他们，略弯腰与托马辛诺握手。
“尊敬的托马辛诺阁下，好久不见。去年万圣节路过巴里，我还在港口碰见皮耶特罗，他说你身体不错……”
她今天穿了一身浅灰的裤装，里头是淡蓝的衬衫，明媚又干练，远比梦里生动美丽。迈克尔用尽了力气，才在她抬头看向自己前将视线移开。
“科里昂先生，”艾波微笑着打招呼，他比一般西西里人高，需要她微昂下巴说话，“想不到我们这么快又见面了。”
迈克尔礼貌地望过去，诚恳应声：“我也没有想到。”
随后，他像才想起般，低头向老爷子解释道：“安东尼在歌剧上有些天赋，前天晚上我去观看他的彩排，恰好遇见了艾波洛尼亚女士，我们聊了几句。”
“哈哈，”托马辛诺被侍者推到她右手边的空位，乐呵呵地附和道，“那真是有缘。”
话音方落，极为巧合地，教堂的钟声骤然响起，逆着海风飘来，悠远而肃穆。人们不由自主停住了谈话，侧头聆听这天国的鸣响。
“当——当——当——”
连绵不断的圣洁回响里，美国人坐到了她的对面。
他那身黑色的西装熨烫得极为平整，仿佛纸壳直挺挺地包裹着瘦削的身躯。深蓝提花领带与金属领针扣住的衬衫领口，形成水滴似的一个尖，恰如其分地压住喉结。
突兀地，艾波看见那枚凸起滚动了一下。
仿佛某种受到惊扰、扛不住压力的小动物。
她的目光缓缓移到这位美国黑手党的脸上。
他也在注视她，那大而亮的眼睛，宛如满月的黑湖，寂静的湖面泛着粼粼光亮。不知是否错觉，哪怕他没有笑，她仍从仿若上扬的面颊，看出碎银般的、胜券在握的欢喜。
谁都没作声。
钟敲了十二下止歇，她率先移开视线，为拉法埃拉介绍起托马辛诺和科里昂们。周围几桌恢复了交谈，浅而模糊地做着背景音。
“艾波，”
双方刚结束寒暄，托马辛诺便亲热地开口，用浓重口音的英语解释起今日午餐的因由。
“迈克尔的父亲是维多.科里昂，算是科里昂镇安多里尼家族仅存的男性。我与维多交情一直不错，二十多年前，他将迈克尔托付给我，在我那间乡下别墅住过一段时间。离开的那一夜，正巧地动山摇、你们杀掉了克罗切，我当时生怕也被你们清算，有些慌乱地送他走，给迈克尔留下了深刻印象。这不，他昨晚便问起了吉利安诺。我想，再没有比你更有资格介绍图里的人了。”
作为西西里仅存黑手党头目里活得最体面的一位，托马辛诺对局势的判断永远在线。这一番话先是交代迈克尔.科里昂的背景，又讲明彼此的渊源，最后不忘给双方创造谈话契机。他说：“迈克尔，艾波是吉利安诺的妻妹。”
这句话终于让男人有理由将环顾四周的视线投向他想看的地方了。却未能再次和她四目相对，只能退而求其次地端详起她的睫毛。密密地延伸出来，目光起落间，仿佛一把小扇子扑闪扑闪地摇动，掀起层层澜漪，将他的意志吹得树叶般行将飘零。
艾波当然察觉到他那肆无忌惮的眼神，一边伸手拎起水壶，依次给话说多口干的老爷子、一言不发闷头喝水的保镖和看戏的拉法埃拉倒水，一边平淡地说：“图里中招被干掉了，那不是一件愉快的事，十分抱歉”
“该道歉的是我，”迈克尔飞快地打断，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艾波洛尼亚女士，我无意让您想起痛苦的回忆。托马辛诺老爷子说他首鼠两端，也是黑手党，所以才被警方通缉乃至处决。我相信您，您是正派人物，为西西里付出了许多，所以您对我心存疑虑。”
哈！
要不是这话是对她说的，艾波都要夸一句精彩了。这位迈克尔.科里昂的说话水平远在托马辛诺之上。
——他无意为一个二十多年前的英雄翻案，但是如果她不同意他的合作，那么她可能无法继续维持正派人物的形象，即将变成首鼠两端的小人了。
这不是过度解读。
讲完那一段话，两名侍者靠近，依次端来拉法埃拉和她的意大利面，又给奈利重新添了一杯拿铁。他唯恐她听不出潜台词，借着众人分神的功夫，朝她做了一个“gocha”的口型。
这人一看就不擅长做这种事，第一个音节嘴唇撅得过圆，像是前世的喇叭嘴企鹅，第二个音节又咧得过开，泄露他内心真实的得意。
丑且夸张，艾波差点儿绷不住笑出来。
不过这一回，她忍住了。
康斯坦萨餐馆的开心果虾仁意面是招牌，浓郁的酱汁裹挟着面条，每一根上都沾有压碎的果仁，一口下去，奶香与坚果香充盈口腔。
艾波用叉子搅着意大利面，途中淡淡掀起眼皮，轻描淡写地回：“您谬赞了。”
她大口大口地吃起面，唇角不可避免地浅沾上黄色的酱汁，可爱得让迈克尔想要伸出拇指替她擦去，压根儿无心找话题。
桌上两位大人物不说话，倒也没有冷场。拉法埃拉边吃边和托拉辛诺老爷子聊起气候和食物，讨论西西里和那不勒斯的食物差异，讲得兴起又问起纽约的意大利美食。
奈利看了眼雇主，这会儿伟大的唐.科里昂斜坐在椅子上，右手抵着眉峰虚挡着底下的眼睛，好似在思考什么艰深的难题，可奈利分明看见，那双往日锐利深沉充满威势的眼睛，此刻正在手指后头凝望对面的女人。
唉，他暗自摇头，转而加入了话题。
艾波听着他们的闲聊，不快不慢地吃完了盘子里所有的食物，想着下午的行程，伸手从面包篮里拿了一枚松软的布里欧修，掰开刮盘底的酱汁吃。
等最后一滴奶油开心果酱消失，瓷盘彻底恢复白净，艾波拿起餐巾细细擦拭手指、嘴唇，不紧不慢地说：“一亿美金。这是你游戏的入场券。”
如同一记惊雷，炸得其余三人不约而同住了嘴。
但见另外一位主人公慢吞吞地放下抵在眉骨的那只手，依旧歪坐着，沙哑而随意地问：“钱不是问题，关键是…我能得到什么？”
再傀儡的政客，听了这露骨到不像话的问题，大概也要发一发火的，更别提她这样一位事事过问、财税枪一把抓的地方行政长官了。
有那么一瞬间，她朝平台尽头的餐馆主体建筑看了一眼，像在眼神示意什么，托马辛诺以为她要下达灭口命令、自己这辈子就要结束在这里了。并非多想，托马辛诺清楚，以她的掌控力与声望，哪怕亲自拔枪干掉他们三个，周围吃饭的目击者也会帮他们的'总督'找好理由。
但是艾波没有生气，她放下餐巾，好脾气地回答了他的问题。
“老实说，我无法保证你能得到的东西。投资就像我们西西里的柠檬树，年景好的时候，果子一茬借着一茬，仓库都堆不下；糟糕的时候，一棵树只憋出十几颗果子，篮子都放不满。”
“您的意思是，只要我像那些耐心的老农民，细心耐心地伺候她，她终将给我回报。无论多寡。”
也许为了表现诚意，他这话是用意大利语说的，讲得又慢又沉，甚至搞错了人称代词。
艾波垂下眸，无声地弯了弯唇，模棱两可地说：“您可以这样理解。”
男人却将她的回答当作默认，搭在桌面的手指难耐地碾了碾桌布，近乎低哑地问，“多久？”
拉法埃拉险些抬头讥讽他——又要结果又不愿等待，不如把钱留着买教皇的勋章。但在说出口之前，她眼睛眯成一条缝，仔细瞧了瞧主座女人的脸色，最终重新低下头继续安静吃面。
艾波自然察觉到她的视线，知晓她被这美国人误导了，半是解释半是回答：“不用很急，七月初之前到账即可。要加水吗？”
拎起水壶朝他晃了晃。
他愣了一瞬，随即反应过来，面部肌肉像藏不住微笑般被某种神秘力量向上牵引。他没有像其他人一样，把水杯放在桌上推过来，而是仰头将柠檬水一饮而尽，稳稳伸出空杯子，目光一瞬不瞬地胶在她的脸上，“谢谢。”
艾波没有看他。透明的水柱自玻璃水壶嘴倾泻而出，银线般划过半空落入杯底，砸出一大朵脆弱的水花。
“但是，我有一个条件。”水面逐渐接近杯口，她手腕一收、截断了水流，“一亿美金必须以你的女儿为名成立一个妇女儿童基金会，我会亲自为她剪彩。”
这杯子终于不复沉稳，剧烈地左右颤动，水面掀起小小的海啸，又那么几头浪花飞出杯口，顺着杯身滴滴答答流下，弄湿了他的手。
视线慢悠悠划过男人微隆的眉头与下撇的嘴角，艾波好心地将自己的餐巾递过去，“擦擦吧，科里昂先生。”
迈克尔：她好像没听懂我的威胁，要不再暗示得明显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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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波迈克尔既要又要，一鱼两吃，
艾波空手套白狼，连色相都不想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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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觉莉拉ooc了，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写她和艾波的相识，到时看情况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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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Chapter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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