迈克尔本不该发现她。
剧场大厅稀稀拉拉地坐着人。中部间第一排的十几个座位比较整齐,几乎坐满了夫人小姐。她们互相问好,一看便是台上排练学生的母亲姐妹。
等待开场时,几位夫人转过头,向大厅最后面角落里的男人们喊话,大声要求他们坐到前面来。于是这些迟迟不愿上前的西西里男人只得面无表情地走来,拣了她们后方不远处的空位落座。
其中一位在迈克尔附近坐下,隔着三个空座,奈利依然能看清这人的脸色仿佛刚从火山灰里刨出来的雕像,呈现某种了无生趣的灰黄。
什么时候起西西里男人成了这幅软蛋的模样?保镖暗自咋舌。
与被迫看剧的倒霉蛋截然不同的是另外几位中年人,头戴邮差帽、身着风雅时髦的马甲,期待地望着帷幕禁闭的舞台。听他们寒暄的内容,似乎是那位路易吉.孔蒂教授的支持者。
“和托泽蒂、梅纳阁下的经典版本相比,孔蒂先生这次的改编更忠于小说原著,同时又加入了一些新东西。目前两场排练看下来,我并不讨厌。”
另一人低笑几声,“两个女性角色更有血有肉,洛拉不再只是被两个男人争抢的漂亮花瓶,桑图扎也不当愚蠢的怨妇毒妇了。”
“没错。”第三人开口,是个女声,“但不能保证这是好的创新,脸谱化的角色更容易让观众理解。”
这时,灯光亮起,帷幕渐渐拉开,露出坐在舞台正中央的女主角。随后,头戴一顶圆形军帽的男主角迈上舞台,手里捏着一只烟斗,带领站在暗处的乡民唱诵那首赞扬洛拉美貌的歌谣。
工作原因,迈克尔鲜少有机会欣赏戏剧作品,哪怕坐在舞台底下,上头多半是露胸露屁股的女郎跳大腿舞。此外,他的个性也让他无法放松精神、全然沉浸在艺术之中。
毕竟,再跌宕起伏的故事,与这位美国教父的现实生活相比,都显得那么泛善可陈、无趣老套。
但此时此刻,迈克尔不得不承认,也许儿子在歌剧这方面确实有一定的天赋。
那不知遗传哪位长辈的雄浑嗓音充满力量地回荡在剧院各处,一时之间,竟让他想起当年流亡西西里的日子,依稀听见热浪沙沙穿过柑橘、橄榄树林,久久回荡在荒原与黑色岩石搭起的村镇之间。
他逐字逐句往下听,脑海中不自觉浮现与舞台上相似的场景——避难的年轻人背着短筒□□,走过一座座古老的废墟遗迹,棉絮般的羊群散在起伏的地平线,他往往会走上好几个小时,然后找一处阴凉的果园坐下,吃一吃保镖携带的硬面包和羊乳酪。然后,在某个慵懒的午后,年轻人遇见了一位西西里姑娘。一如此刻……
比洛拉更美、更聪慧,他在心里补充。
这略一停顿之后,中年人继续想着,放任思绪飘飞,由着整个心灵随着歌词与毫无边际的幻想摇荡——
青年男女的爱情总是来得旺盛,他们迅速完婚,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嘹亮的小提琴紧凑地拉了三下,有如凄哀的悲鸣,将迈克尔的注意力骤然拽回到舞台。
只见女主角冷着一张脸,手却攥紧下巴上的头巾系带,望向空中的某处,冰冷地唱道:“那是上帝的意思,我一定要和阿尔菲奥结婚。我们的情谊已尽……”
而安东尼扮演的男主角呢?垂落在身侧的手握成拳头,目光忧郁又心碎地凝望爱人,唱着原谅她、承诺不再纠缠的歌词。
真是懦夫。真是无聊透顶的戏码。
迈克尔又回到了兴致缺缺的状态。
随着男女主角错身分别,帷幕落下,第一幕结束。剧场里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细微声响。其中,那几位剧迷的闲谈轻轻飘来。
“想不到孔蒂夫人还是赶到了,刚才启幕时,我看了一眼,还以为她今天没有空来。”
“那是自然,他们的感情很好,孔蒂先生在某次采访中承认所有剧作不过是写给夫人的情书。”那小群人里唯一的女性说。
孔蒂…夫人……?
迈克尔本能地感到不妙,自下午便出现的奇怪预感此刻如同尖锐的警笛,刺耳地贯穿大脑。
心跳却与之相反地开始砰砰乱跳。
他顺着他们的目光向二楼的那间包厢看去,金色流苏门帘在枝状壁灯的下方,恰好挡住大部分明亮的光,形成一个山洞般的幽深阴影。
那洞穴的正中央仿佛孤独的王座,只摆了一把扶手椅。幽暗的光线,隐约可见一双交叠翘起的裤装长腿,和一只虚握在扶手球饰上的白皙左手。
那手指空旷着,并无任何饰品。
“也许是其他人呢?或者是孔蒂先生的情人?”提问之人带着显著的北部口音。
神经紧紧地绷起,迈克尔暗存侥幸。
可紧接着那个女声的解释打破了幻想。她似乎对孔蒂夫妇的事知之甚详。
“结婚时,孔蒂夫人和孔蒂先生曾在红衣大主教面前发誓将会无条件支持彼此的事业。”
“宗教啊…”外乡人不屑。
众人纷纷笑起来,就连那被迫来看彩排的丈夫们也露出善意的哂笑。最开始说话的那人耐心解释:“阿方索,你有所不知,在西西里,你永远可以相信艾波洛尼亚的承诺。”
外乡人还想问些什么,定音鼓轻柔地擂起,幕布徐徐拉开,他闭上了嘴。
迈克尔纷乱的心跳却停不下来。如同尘埃落定的一记重响,余震绵延不绝。
是了,她是个完美的女人,步入婚姻的殿堂也在情理之中。要他说,这世上要是没有男人成功得到她,那才是不合逻辑的怪事。
不过是个天真的剧作家,他想。
托约翰尼.方坦的福,这类“艺术家”和“教授”迈克尔见多了,未出名时摆着一张怀才不遇的臭脸,小有名气后又端起一副清高架子,等遇见问题了,总会恭敬地来到他面前,谦卑地叫他一声教父。
当然,仁慈的唐.科里昂不会让这位孔蒂先生遭受什么挫折,恰恰相反,他会奉上远大前程,介绍好莱坞的大把资源、大把名人,好让他创作出独一无二、名垂影史的艺术品。
至于通往艺术之巅的途中,这位西西里剧作家没有经受住某些人性小考验?好心的教父只能遗憾地表示,这可太不妙了。
*
艾波洛尼亚做了一个梦。
她出生的镇子在半山腰,焚风攀过山脊,带来阵阵热浪。屋角路边,西西里红番茄立在陶花盆里,青绿的果实躲在叶子后面,摇摇晃晃。
只有背阴处的门廊底下勉强有一两丝凉风,她独自坐在维太里咖啡馆的小石阶上,托着下巴看着院子里的家人忙忙碌碌。
似乎有什么贵客要来。
父亲照常是汗得领口发黄的白衬衫,袖子高高挽起,挺着圆鼓鼓的肚腩,和相同衣着的大哥安布罗斯一道,各拎一头桌布的布角,抖直铺到由三张小方桌拼成的长桌上;二哥德文特穿得更花俏一些,深棕色的衬衫外面罩着卡其的背心,脸颊红扑扑地跟在姐夫吉利安诺身后,微喘着搬来靠背椅;在男人们之外,母亲和西多尼亚裙摆忙碌地微微荡起,脚步不停地进进出出,布置餐桌、摆出家中珍藏的餐具。
白色餐盘、白色桌布,白上加白,并不好看。
艾波刚想要吐槽,话还没有说出口,忽地凭空出现噗噗两声,她下意识朝声音的来源看去,只见院角那充作矮篱的番茄树丛不知何时迎来了丰收,果实竟从青绿变成艳红,甚至承受不住炎热天气的催熟,生生开裂,炸出两团血花似的红!
这红以一种不符合物理规律的速度,陡然溅到两米开外的维太里先生肥挺的肚子上。父亲不以为意地用手指抹抹,那番茄渍由此在衬衫前襟晕开来,变成大团大团的红。却像五六岁的孩童,不知道如果擦拭污渍,将灼眼的番茄渍越抹越多,连带着前胸、袖口、肩膀……到处都是。
艾波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是颜色代表着不详,怯懦地想要站起来,却发现身体像被不可名状的力量定住,无论如何都动弹不得。
又是噗噗几声。
宛如番茄大战的序幕,母亲、姐姐、大哥……所有人的躯干不约而同出现大团的红渍,如同百倍速的粘菌,咕涌着漫上他们脖颈、下颌,最终淹没笑容和煦的面庞,化成一个个血肉模糊的人形。
“艾波——”
红色的人影们齐齐唤着她的名字走来,那声音男女莫辨、近似恳求。
“杀了我,开枪杀了我。”
*
虽然想清楚了大致计划,但那枚吻痕,像是一根讨人厌的鱼刺,大剌剌地鲠在迈克尔心头。
他克制不住地想,她是否深爱着自己的丈夫?此刻她就在距离自己不过五十码的位置,她是否怀着无比欣慕的心情,用那双瑰丽的眼眸,凝望着、欣赏着丈夫的作品?
仅这一念头,就让素来以稳重内敛自居的教父险些把座椅上的天鹅绒坐垫给捏破。
更别说台上演的东西。
那因出去当兵而眼睁睁看着爱人洛拉另嫁他人的男主角图里杜,非但没有阻止婚礼,反而追求起爱人邻居的女儿桑图佐,整夜整夜地躲在她窗下诉衷肠。台词露骨又缠绵,让人听了想要咬牙呵一句“成何体统!”
就在儿子饰演的图里杜对桑图佐唱出“我要吞了你”的歌词时,迈克尔再也忍不住,倏地站起来。
“先生,怎么了?”奈利问。
后排传来低声的抗议,迈克尔深深呼出一口气,按住奈利的肩膀,低声说:“我去抽根烟,你不用跟着。”
*
艾波睁开眼的时候,底下已经演到后半场,璀璨的灯光亮如白昼,扮演乡民的学生簇拥着两位男主演,正约着要去橄榄林里决斗。
坐着睡让脊柱像灌了水泥般僵硬,她不得不抻抻腰,这一动,小腹传来隐隐的坠胀感,算算日期,生理期确实是这一周。
今晚是小型彩排,二楼的盥洗室暂未开放。她慢吞吞地走下楼梯,拐至一楼。经过某一扇露台时,眼角余光瞥见有人悄悄踱了上来。
她没有戳穿。
西西里公共场所的女性盥洗室常备一次性卫生巾,最廉价的款式,没有背胶,两头连有柔韧纸带方便绑在内裤上。不算好用,需要一些技巧才能确保它正正好地待在两腿之间,既不卡裆、也不滑脱侧漏。但免费应急的东西,不需要设计得多人性化。
艾波花了十分钟才搞定,从里面走出来,正对上大理石洗手台前抽烟的男人,脊背佝偻着,恰到好处的云母灯照亮他那头令人印象深刻的潦草短发。
她的出现似乎在这位中年人的意料之中。他不紧不慢地调整重心、并拢稍息的双腿,略站直了些,温和又带着点漫不经心地打招呼:“晚上好。”
沙哑的嗓音,笼罩在大团呛人的烟气里。艾波皱起眉,本就不好的心情愈加难明,冷漠到近乎霸道的语气说:“我讨厌抽烟的男人。”
迈克尔:她讨厌抽烟的男人=她不喜欢抽烟的男人=她喜欢不抽烟的男人=只要我不抽烟,她就喜欢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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呜呼我回来啦
但是更新频率还是没办法稳定,去年勤快的我已经一去不复返了TA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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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应该会修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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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Chapter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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