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洲数一数二的大剧院,隔音墙壁最大限度地截留剧场内的所有声响,只吝啬地漏出一两丝渺远的乐声。隐隐绰绰的,倒显得盥洗室格外安静。
没有人说话。
男人指尖那猩红的一点依旧顽固地燃烧着,源源不断地制造恼人的白烟。
人到中年,艾波洛尼亚早已被工作磨光了棱角,吐出那句堪称无礼的话,心中翻滚的情绪已散去大半,没有收到任何反馈,倒也不恼怒,径自拨开最近那处洗手池的水龙头。
水流地自黄铜嘴里流出、溅落台盆,清澈地回荡在空间里。
洗手台的中间立着一瓶洗手液,与大理石台面相同的材质,男人夹着香烟,视线淡泊地落在瓶身,白黑红三色泾渭分明地纠缠,如同凝固在尚未调和那一瞬的颜料。
杂乱淅沥的水声忽然一停,指尖滚落的水珠,滴答出一条痕,那手湿漉漉地覆上那瓶子,掌心用力往下一按,一大泵半透明的凝露落进手里。
也许手的主人放慢动作了、也许只是荷尔蒙内啡肽等激素分泌所带来的错觉,无论如何,那飘荡在空气中的绵长烟痕突兀一折,如同陡然错音的小夜曲。
呛人的烟雾持续飘来,艾波不想吸二手烟,潦草地揉搓几下,再次拨开水龙头冲刷薄薄的泡沫。
几滴清亮的水珠高高跃出水池,欢悦轻盈地溅上光滑的大理石表面。
如同按下开机键的机器人,男人终于从锈蚀的状态苏醒,短短的烟在水池四壁一摁,烟头丢进洗手台下方的垃圾桶。
“艾波洛尼亚女士。”他说。
“感谢您的帮助,那是我的老毛病了,只要情绪一激动就会低血糖。如果没有您,我现在可能还躺在医院急救室里。西西里的一切都逃不过您的掌控,我的身份想必您早已知晓。但我还是想郑重地自我介绍。”
他正对侧身洗手的她,养尊处优的手指虚搭着台面边缘,指肚十分巧合地被那几颗飞溅而出的水珠弄得濡湿,语速不急不缓,“我是美国人,父亲来自西西里的科里昂镇,所以我叫迈克尔.科里昂。我曾在美国经营赌场,这不算一桩好生意,上帝眷顾,请您不要因此认为我别有居心。现如今,我诚心地悔过,目前所有的产业均已撤出。我这次回西西里就是想要找合适的投资机会。您知道的,对于我这样的家族来说,追求高收益远没有稳定长远的低回报来得重要。”
艾波早已关掉水龙头,手晾在池子里,垂眸看着手背上面的水珠地由密至缓地滑落,耐心地听他说完这一长串,才缓缓抬头:“科里昂先生,正如我之前回复你的那样,欢迎您捐钱给妇女儿童权益会。劳驾,帮我拿一下纸。”
镜子里的美国人顺从地转身从那黄铜盒子底部抽出两张纸,捏着浅浅的边角递过来。
像所有海岛一样,西西里不缺降水,下半年甚至存在山洪内涝的风险,但水资源匮乏。她主持修建的几座水坝缓解了生活农业用水,却不足以在保证纺织之余,反展完备的造纸业。最多靠回收废旧报纸,生产粗糙的擦手纸。
这种纸类似于后世的厨房纸,吸水性绝佳,但很厚实。曾有顽童打赌,用它折成各式纸飞机来比赛,用尽吃奶的力气往前抛,最厉害的冠军也不过飞至三步开外、倒栽葱般直直坠机。
之所以想到这些,是因为艾波看见本该纹丝不动的纸,竟在男人手里微微颤抖,扑簌扑簌的,纤薄而柔和,无端让她想起某种飞蛾的翅膀。
她残忍地捏停了这颤动的双翅,慢条斯理地用它擦拭手上的水珠,并直言不讳地说:“作为西西里的执政官,我当然欢迎你把钱都投资在我们这里。不过,作为一面之缘的朋友,我还是得说,任何投资都有风险,最为稳妥的办法莫过于成立家族基金。”
“这也是我的想法。”他说着,嘴角藏不住欢喜般隐隐上扬,随后为了掩盖这微薄的喜意,他不得不扯出更大的、更虚伪的笑容,“但我是西西里人,华尔街、犹太人的那套东西,就像隔夜的牛排,美味是美味,唯恐伤了脾胃。更何况,梵蒂冈、意大利的朋友们总是记挂我,担心我饿肚子。”
艾波也笑了,吸足水分的手纸被揉成一团丢进垃圾桶,一边迈步往外走,一边高兴地说:“那我祝您发大财。”
“但我拒绝了。”美国人跟在她身边,略落后半步,“是坎帕尼亚的费拉拉在罗马组的局,想要翻新赫耳墨斯的机器套壳卖回给各大区政府,但真正主事的是布里奇亚的桑托罗。如果您感兴趣,我可以慢慢讲。”
艾波愈加觉得有趣。正巧走出长廊来拐到前厅,半人散尾葵分立在露台入口两侧,双面门紧闭,上半截玻璃恰到好处地印着他的倒影,模糊的五官,微微前倾的上半身,活脱脱出卖朋友的二五仔。
她长长地哦了一声,不走心地说:“那可真遗憾。”
他像是听不出她的敷衍,见她没有答应长聊也不气馁,继续推心置腹地说,“我的儿子你见到了,他的天赋不在生意上。家族必须传承下去,我的任务是让科里昂这个姓氏从地下走到地面。而今,这个目标,我认为只有您能帮助我实现。”
对于一位唐来说,能讲出这一番话,足以称得上真诚了。但无法打动艾波。
她随意地问:“那你女儿呢?而且,你不可能是独生子,你兄弟的儿子们呢?难道没有人能继承这番宏愿了吗?”
这话说得,任何一个稍有薄产的意大利男人听了,都觉得她在讥诮人。
可唐.科里昂不愧是唐.科里昂,像位没有脾气的老好人、真正诚心诚意想要合作的好伙伴,虚点头应和,连叹三声:“唉、唉、唉,她要是像您女儿那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就好了。她只是个小姑娘,纯净可爱,我和她母亲只希望她无忧无虑地生活。至于侄子……倒也有一位合适的,但他性子太像他父亲,我总担心他哪天闯下大祸,把自己害死了……”
马西莫夫剧院的前厅再长,也架不住他这样长篇大论地讲下去。这副恳切地模样,不像手握大笔资金找生意的投资人,倒像渴望进入天使轮缓解财务问题的小老板。
大理石的阶梯如同米白的瀑布近在咫尺,艾波抬手打断了他,“科里昂先生,拒绝桑托罗的生意,说明您是位有远见的人。”
她停下脚步,第一次认真打量这位据说是美国势力最大的黑手党头目。他个子不矮,比穿平底鞋的她还高一个头。可能来观看儿子的彩排,并没有穿得非常正式,深咖衬衫外罩着深棕西装,脖间系有丝巾防止受寒。
而他的五官……平心而论,哪怕是在意式美男的发源地,他的长相也近乎完美得无可替代。只可惜他好像没有锻炼保养的习惯,脸颊松弛,眼底淤着常年无法安眠产生的皱痕,嘴角向下延伸的纹路昭示这人不苟言笑的威严,真是浪费了这一张老天爷给的好脸。
此刻,他也在看她,表情柔和,维持着得体而礼貌的笑容,可那微微绷紧的下巴到底泄露了真实想法——忐忑地等待她说出后面可是、但是之类的拒绝。
人总是有劣性根,特别当你能主宰另外一个地位相差无几的人时,那获得的满足感,比甜食更能驱散负面情绪。
“现在几点了?”
她问得突然,他愣了一下,立刻抬手看腕表,“九点二十五。”
手腕流畅地举起,悬在空中,稳稳停顿了近三秒。
艾波看在眼里,抬眸望进他那双深邃的、仿佛凝聚着无尽**又仿佛空寂无物的漆黑眼眸,紧缩的瞳孔上面倒映着小而模糊的自己,不禁咧嘴笑起来,“这是一桩长期的事业,我不认为我们这样谈一次天就能敲定——”
她迈上了楼梯,自上而下的,带着一丝促狭、一丝引诱地唤他的名字,“米迦勒,下回见。”
唯一句意大利语。
*
只是不带妆的小彩排,因而没有谢幕,等演出结束,收拾收拾舞台,演员们便可以回家了。
弄醒酣睡的丈夫,夫人们带着儿女往剧场外面走,劳心的母鸡般咕咕咕地询问想吃的宵夜,偶尔也会飘出几句赞扬。
安东尼也得到了夸赞,却不是来自父亲。
“非常棒。”奈利坐在副驾驶座夸了这一句,从后视镜里瞧了眼沉默的雇主,他正望着夜晚的巴勒莫出神,并没有接过话茬应和一两句的意思,只能干巴巴地继续,“比百老汇的明星唱得还要好。”
开车的青年笑笑,父亲陪了大半天,已经非常惊喜了。他并不要求太多。
“还需要练习,有几个小节高音衔接得不是很到位。”
正说着话,车子正好经过剧院广场前的路口,一对男女手牵着手站在路边,等着过马路。
后方还有车,安东尼稍稍放缓车速,探头对他们大声问好:“晚安!孔蒂教授!孔蒂夫人!”
教授抬起没有与妻子相牵的那只手,朝得意门生挥了挥,而他的妻子,也看过来、露出温柔的笑。
打过招呼,安东尼坐直身子,目视前方驾驶,忽然听见身后父亲淡淡的提议,“不顺路送他们一程吗?已经十点了。”
“父亲,你有所不知,”安东尼笑道,“教授家就住在隔壁街区。每次彩排结束他们夫妻会一起走回家。曾有学长学姐想要送,都被教授拒绝了。夫人是大忙人,他珍惜和她每一分钟的独处。”
这话说完,安东尼却没有听到任何回应,悄悄抬头,反光镜里,他的父亲不知何时合拢了双眼。
迈克尔:紧张激动手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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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和小鸟吵架了,在键盘上乱跳,覆盖掉好几行,伸手抓他还咬人。不过最后我吵赢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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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Chapter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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