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森特啐出一口混合着细小碎牙的鲜血，并没有痛苦的表情，只是显得更加独断慑人。
“抽取他的生命本质。”文森特用手背怼了怼覆在唇角上的厚绷带，让浸透止痛药的部分贴紧伤口。痛楚就像一阵“嘶嘶——”作响的蒸汽一样，从伤口里滚烫地发出来。
他啧了一声，只是继续向专职士兵发号施令，“透过生命ID把「缸中之脑」的碎片抽出来，芯片碎掉就碎掉，那种家伙无所谓。”
“不……”士兵脸色发白，为难地说道，“甚至生命处刑也不是第一重点。而是——”
文森特坐在浮空指挥堡垒里。堡垒整体是一个中等大小的银灰色飞行器，有高能电网和无休止的侦察电子眼环绕，可以在易守难攻的刁钻角度俯瞰把握十一号基地的全局。
一阵警报幻音规律地响起，似乎在警示有人潮进出。文森特推了一下操纵杆，将电子眼能量调高，可以一直连接并注视到穿山隧道那里。
“瞭望塔注意警戒！”文森特按了按耳廓，将声音和意志波直接通过具有领导权限的生命ID发出去。
他放下闪烁着蓝光的手臂，冷冷地瞪了一眼满心疑惑的专职士兵，“什么？”
“锁定不到「缸中之脑」碎片的本体。”士兵摇摇头，“同为灵能性质的读心结界，甚至已经描绘出超越现世空间的碎片形态，但只是模糊幻影，还是抓不到本体。”
“……”文森特很不爽地紧抿嘴唇，“真的像那个小子说的，‘东西放在我的灵魂水面下，谁也拿不到’？”
“如果执意处刑的话，也没有把握能将「缸中之脑」碎片及时分离出来——而且就算分离出来，破坏了其中的信息，也是没用的东西。”
专职士兵顿了一下，回想起审讯室中的激烈斗殴。想到亚久津仁冷戾又俊秀的脸庞，那个年轻男人凝起眼神的时候，简直像是什么都敢咬碎的银狼。
士兵不禁感到寒意，咳嗽了一声，尽量平和地提出意见，“文森特长官，请不要在气头上决定处刑，这是很严肃的事情。人类生命是我们一切行为的终极目的……”
“我还用你告诉我吗？”文森特哼了一声，透过宇宙窗口般的全视幻屏，看向基地的全貌。
瞭望塔正在飞速下降，士兵们立刻排成某种严密迎接般的阵型。
文森特的脑海中响起紧急报告的呼声。他目光一闪，伸手按下传送光柱的开关。
一道临时虫洞性质的光柱从天空中降下，直达地面。文森特快步走入光柱中，眨眼身形消失，又瞬间出现在人世的夜风中。
“没错。”贴身的副指挥官快步赶上来，一面小跑一面紧急报告，“是本人到来。”
“这种人物真不应该到处移动。”文森特叹了口气，虽然是吐槽的语气，却含着一种发自内心的敬重与关怀，“现在时空碎裂到处都是，各个区域间的传送通道太不稳定。”
他穿过士兵群，赫然立正行礼，“十一号人类基地接受巡视。”
“这边的读心结界也翻倍了啊。”在士兵拥护的通道中，一个圆胖稳重的身影缓步走来，姿态不疾不徐，也不迟疑笨重，聊家常般开口笑语，“辛苦大家了。好在读心结界只是特定开启，不然大家随时都会被偷听心里话，会不舒服的。”
“安西先生。”文森特点点头，快步走上来，“至高委员会的巡视条例应该更改一下。最近发生了不少时空交叠、导致人员湮灭的事件，如果这种意外出现在……”
“别紧张，文森特。”安西先生走到灯光下，夜风吹动着他的白发和胡须，小小的方块形眼镜竟然显得可可爱爱的。
在安西先生身边，两个始终保持沉默的、没有五官也没有肌肤的银色人形机器始终跟随。它们整体像是曼妙矫健的女性，行动略有些机械感但非常流畅，那点机器人独有的轻轻摩擦感觉，反而增添了一种超越恐怖谷效应的、让人害怕又着迷的美感。
文森特瞥了它们一眼，有些不太舒服地耸耸肩膀，还是陪同安西先生前行，心里想道，“我说过‘战争工厂’出产的战斗机器人可能发展出某些问题——果然只是耳旁风而已。”
“其实，十一号基地不在我这次的巡视路线内。这会儿我应该回到至高委员会所在的天空岛了。”安西先生不紧不慢地倾诉，不时呵呵笑两声，是一名十分好脾气的老人。
“那么……”文森特皱了皱眉，抬头一看，自己已经跟着安西先生进入了中心楼栋。
“我都知道了。”安西先生背着双手，圆滚滚的身材像只填充许多柔软棉花的大号抱抱熊，“我的生命ID权限足以让我知道任何事情。我是说，‘绝大多数事情’——”
安西先生侧过头，示意冰冷蓝光笼罩下的走廊，“不过还真是挺让人惊讶的。「缸中之脑」现在是禁忌的计划，最初的原始能量结晶连我也没见过，还说是不是已经随着生化爆发和过度的摧毁行动一并抹除了。”
文森特有些哽住，下意识地背过脸去，无用地暂掩自己脸上的拳伤。
安西先生并不提及，只是像散步般往戒备森严的楼栋深处走，一面温和地说道，“想想也不会那么简单。「缸中之脑」会成为脱离于任何物质和认识的东西，正因为这样才无比重要。”
“安西先生……？！”文森特已经有点习惯这名老人的性情。身为人类至高委员会的元老席之一，他总是笑呵呵地执行许多别人难以决策的事情，其中缘由和复杂牵连，旁人根本难以理解。
就算这样，文森特也被对方太过云淡风轻的行为，给弄得有点不知所措，“您这是要……？”
“如果用灵能性质的力量挑动那孩子的灵魂水面，多半可以通过对冲的力量将「缸中之脑」碎片提取出来。”安西先生侧过身，镜片下微微露出一只深沉和蔼的眼睛。
“可以这样做吗？”文森特突然来劲，又觉得哪里不太对。
“我的通灵师朋友说这样做不妥。不仅会伤害人的生命本质，还会损坏「缸中之脑」碎片中的珍贵信息。”安西先生呵呵笑了两声，“灵能是很复杂的东西呢。”
文森特走过来，看了看被电击能量场笼罩的、随时可以发动处罚的审讯室，又看向这名和蔼的老人。
安西先生只是站在单向巨镜旁，对这明显过于苛刻痛苦的审讯室安排，并没有表露出丝毫意见。
他看向文森特，轻轻点点头，“打开门吧。”
“安西先生？”在安西先生面前，文森特像个直接执行基础命令的小士兵一样。并不是被气场压榨，而是从任何方面、包括心灵和意志上，都自觉地谦恭下来。
“我来见见这孩子。”安西先生有些老小孩般圆圆轻张嘴唇，“哦——”地笑了一声。
他身上一闪而过的、某种属于最高级别生命ID的深澈幻光，即使以文森特的敏锐感官，也只能感到突然贯通心灵般的片刻震颤，无法真正捕捉分毫。
“……是。”文森特亲自打开审讯室。检测到生命体出入，而自动开启的读心结界，却像轻雾一样，刚碰到安西先生的身体，就完全空虚地反弹消散了。
安西先生身后传来干脆的关门声。他走到审讯桌旁，拖开椅子坐下前，还微微扶住自己圆滚滚的腰肢。
被纯粹能量性质的电光锁链扣在椅子上的亚久津，似乎只是在打瞌睡而已。直到安西先生坐下，他才微微睁开眼睛，有些疑惑地冷冷眨眼。
“黄金血融合成功的个例非常稀少。”安西先生只是温和地说道，“是否有排异和变异反应都不清楚。你可要多加小心。”
“……”亚久津缓缓动了动脖子，支起一点上身，“你是谁？”
冷沙的声色透露出绝对与众不同的独断坚毅的性情。安西先生将亚久津的冷傲轮廓轻轻印在心中，微笑道，“我们很需要那块「缸中之脑」的碎片。”
亚久津看到这人的瞬间，脑中闪过一丝奇异的电流。他连表情都没变，只是沉了沉目光，“你是什么人？说了算吗？”
“还是挺算数的。”安西先生呵呵一笑，胖嘟嘟的脸庞似乎永远没有出现过冷脸的神色。
“我要最好的武器装备和当今世界区域的所有信息，还有无阻碍的二级通道密码。”亚久津最烦的就是重复说过的话，此刻却非常认真流畅地再说一遍，一个字也没落下。
“浣熊市是最高级别的一批禁入区之一。”安西先生慈祥温暖的声色缓缓流淌，一点也没有居高临下或说教的意味，像是在与自家的年轻孩子娓娓闲聊。
他看着亚久津战损的身姿，那双黄玉色的瞳眸闪烁着冰冷坚定的光芒。
“人类官方不对你的生命安全负责。”安西先生说道，“如果你活着完成目标，记得一定要交出「缸中之脑」的碎片。”
亚久津看着这个初次见面、毫无废话的慈祥老人，缓缓靠到椅背上。
“我同意。我想你们有各种方法，保证我能够实现诺言，对吧。”亚久津淡淡地说道。
“是的。”安西先生摊开手，指了指亚久津，“你的生命ID会记录你的一切行为和心声，通过最高层次的读心网反馈到我们这边。一旦你达成了目的，你那名同伴的活着的生命气息与你聚合——”
亚久津被那圆柔的指尖隔空一点，脑海中突然虚空勾勒出一片模糊的、像是火烬般细碎飞舞旋转的光雾。
亚久津皱起眉头，“从我看到你的一瞬间，你是不是就给我注入了什么？”
“会自动开启的思想爆弹。”安西先生温和地说道，像是耐心地给孩子解释数学题，“你的目标达成时，它就会在你的脑海中开启。如果你没有按时赶到指定场所，或是有意违背诺言，它就会……”
亚久津笑了一声，“我的确挺老土的。在黄金血容器中睡了五年，现在完全落后于这个倒霉的什么末世时代。”
安西先生看着亚久津毫无动摇与恐惧的态度，但是这名年轻男人又不掩饰近似不爽的最普通的惊讶反应，真是个有趣的孩子。
“实体甚至是灵能性质的爆弹都有对付的办法，”亚久津只是耸耸肩膀，“纯粹思想性质的弹药是无解的，至少我没工夫和能力去研究这个。”
安西先生推了一下椅子，慢悠悠地站起来，一面活动容易酸痛的肢体，一面慢慢踱向亚久津。
“用不着这些麻烦东西。”亚久津抬起眼睛，近距离注视着这名不知身份的老人，“我本来也是说到做到。”
“大部分人都会这样评价自己。”安西先生点点头笑道，“大家都认为自己会实现一切誓言，甚至不惧怕和考虑命运的变故。”
亚久津凝起目光，深深地看了安西先生一眼，只是利落冷语，“我说到做到。”
“年轻人的义气与真情实在非常宝贵。”安西先生笑了，拍拍亚久津的肩膀，宽厚的手掌十分温暖。
亚久津没等说话，只听“咔嚓——”一声，处刑椅自动放宽，电光锁链骤然熄灭。
亚久津惊讶地轻吸一口气，本能地站起，侧身望向安西先生。
安西先生轻拍过亚久津的肩膀，直接转身踱步出去，并无丝毫废话和停顿。
“……”亚久津站起的瞬间，扯到了胸腹处的伤口，本能微微弓紧后背，虚捂住胸膛，凝眉看着那个圆圆胖胖的背影。
即使是不可一世般的文森特，瞥到亚久津已然摆脱束缚，也只是皱皱眉，没有提出任何异议，颔首倾听着安西先生和蔼的话语。
“给这孩子带上点强效药剂。”安西先生并不回头，只是向后抬了抬手示意，“他伤得很重。”
“……是，安西先生。”文森特转过身，紧跟在对方身边，“是否需要我护送您穿过一级通道？”
“不了。你有很多事情要忙。”安西先生拍拍文森特的臂膀，挥手告别的动作竟然有点像海豹一般，实在非常宽厚亲近。
亚久津自顾自走出审讯室，士兵们看看他，又看看外面护送的场景，一时无话可说。
亚久津也不管这些，只是眯起冷瞳，久久凝望着安西先生遥远宽圆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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