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田弦一郎快步走向亚久津仁，将一排高能子弹塞进他手里。
“你的枪法角度和我差不多。我用惯了这种子弹，无论是瞬发性和后坐力——”真田瞥了一眼来往的巡视士兵，接近夜色的天空上，巨型眼珠般的探照灯光缓缓移动着，在他们身上流过惨白的光影。
风声总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低吼，连绵往复，没有震慑也没有渴求，只是这样无限地吹动着。
亚久津抬起手，看了一眼被真田强硬塞过来的子弹，又抬起眼神看看他。
“尽快回来。”真田只是说道。他将双手放进深色迷彩行军裤的口袋里，身形微微前倾，毫无顾忌地说着男子汉之间措辞冷硬的低语，“我是说，你和里昂前辈都是。”
早已理解亚久津强硬反抗的用意，真田似乎感觉到了什么。那并不是对朋友幽深又炙热内心的某种揣测，而是近乎于感同身受般的谅解。
“去救他。你的生命ID里有一切人类分布地图的区域划分和信息，即使是作为禁区的浣熊市，我想你也能应付。”
真田回头向呼唤他的士兵们摆摆手。那是等待着他带队前去周边巡防的队员们。
真田侧过身，做出迈步的准备姿势，抬手拍拍亚久津的臂膀，“你们还要注射与空气抗体药物配套的生命溶液。每个基地的溶液成分不同，只能就地配制。你和里昂前辈还没有注入过，或许需要一定的排异适应期也说不定，不能掉以轻心。”
亚久津捏住黑色夹克的两襟向下轻拽，布料硬挺的衣衫发出一声干脆的轻响。
真田已经微微走出去几步，只是与他对视，“亚久津，说真的——你的脾气真差劲。”
亚久津抬了抬眼角，爽朗地笑了两声。
他干脆转身，潇洒地挥挥手。经过强效愈合药物的催化，他胸腹处的伤口基本闭合，但是留下了一大片肉红色的骇人伤疤，时不时传出剧痛。
这份疼痛被亚久津挥手的动作扯起，他却连眼角也没有颤一下，背对着风影和机械混合的轰鸣暗潮，只是健步走向即将被漆黑夜幕笼罩的外部世界。
“如果从矿洞前方的峡谷车道穿过去——”亚久津启动没有飞行功能的越野车，疾驰在破旧的公路上，经过隐藏着什么东西般的无人地带。
飞掠的车影上空，幽暗的暮夜中闪过一丝怪异的电光。
亚久津的灵能水面似乎轻皱了一下。他没空理会，忙着转动把握方向盘的手，使越野车凌厉地穿过碎石乱溅的角度。
随着这个动作，亚久津手臂下深埋的生命ID，幽幽亮起虚弱萤火般的蓝光。
“这地图真是……”亚久津轻啧一声，轻转眼瞳，用意志力调整映入脑海的、沾满发黄血色的地图细节，“总之，那边的道路也许会直接拐到浣熊市的另一侧，从连接着地下矿运轨道的位置，直接进入那个什么破生物研究所。”
他想起里昂扑向磷火飞燃的明亮火海，将那些围堵的噬人怪物全部引走。
“我是为了自己的私事，不是为了你！”里昂吼出这句话时，大概是当做某种诀别来说的。
亚久津的银发在蓝黑色的天风下吹动。他深吸一口气，腾出另一只手，悬空抚过小臂，使皮肉下的生命ID短暂地亮起纤细星云般的蓝光。
二级通道密码以不可见的超能量形式，从芯片中无形流出。亚久津的脑海中掠过启动信息，那种信息既不是凭空浮现的幻觉文字，也不是声音或暗号什么的。
生命ID所传达的信息更像是“天启”——不存在任何信息形式，但你就是会骤然了解。
亚久津换了只手把住方向盘。在等同或超过宇宙之大的灵幻视界里，他捕捉到了二级通道的巨门形幻影一闪而起。
在那种感觉袭来之前，连瞬间都不到的电光石火的缝隙里，亚久津突然想道，“我估计里昂早已把握我的性情，也许在等我到来……”
这竟然表现为闪灭柔情的、莫名的心语，被骤然炸响的、仿佛烈焰流星般的巨震所打破。
从时空本质中挤破出来，赫然在现世和心灵世界中都炸开漫天电火的某种异动，直接将亚久津的眼瞳剥成一片透明。
“……？！”亚久津甚至连惊疑的心情也没能完全涌起。他只是被剧烈的震慑感觉盖住全身，然而二级通道密码的能量只是突遭窒堵般，“咔嚓——”电闪着顶了一下他的臂肉。
竟然没能发出来——二级通道的开启密码根本没有启动成功。
而亚久津却实实在在地被某种类似天降电球般的、直达灵魂深处的幻彩吞入，像是坠入了某个无法形容的异维度生物的口器深渊中。
亚久津只觉得一切都在消逝，甚至连“消逝”这种东西也不存在。他落入了一片陡然裂开的、以人间时空为食的虚渊。
仿佛只是眨眼间，越野车发出哐当一声震颤，似乎只是没有减速就轧过了一条跌宕的地面凸带。
亚久津整个人都被咣当摇晃了一下，结结实实撞了一下车顶。近乎傻气的疼痛反而让他迅速清醒，刚才那种极度湮灭的感觉仿佛只是窒息幻影。
越野车身上流动着紊乱的蓝紫色光辉，像遭受严重干扰般乱响了几声，骤然熄灭。
“……”亚久津立刻转动视角，朝各个方位查看。他刚将半身探出车窗，展开视线的瞬间，却感到了极为不和谐的心悸。
周遭的景物全变了，甚至可能时空也瞬间完全重组。这个世界表面上毫无裂痕，内里却支离破碎，涌动着难以形容的邪恶。
亚久津眯起眼睛，看向不远处的夜影。高空上规律巡视的大型浮游器兢兢业业地转动着，投下色彩温和却强度近似永恒的光照。
这些光影散落在不远处的城市剪影中，化成了闪烁流淌的霓虹和高低错落的建筑侧影。彩色瀑布般的流光缓慢变幻成各种图形，有时是精致人形机器的巨幅宣传画报，有时又亮起一个伟大图腾般的标志。
亚久津迎着塞满整个地球般的、无所不在的黑暗夜风下车。越野车正在散架般地晃响，那些机械零件仿佛一堆老骨头般，剧烈地倾诉着难受至极的不满。
亚久津摔上车门。他像看着一个夸张咳嗽的老朋友一样，瞥了越野车一眼，将浮光钥匙逆向插进对准车门锁孔的空气里。
似乎遭受了一时绝对无法适应的异常干扰，越野车急于逃离这片窒息的环境，收缩为完全的光影形态，以能量纤光的形式钻进亚久津的生命ID。
亚久津拍拍臂肉，如同在安抚这辆破车。他的掌心似乎被自己的皮肉电了一下，低头扫了一眼微弱蓝闪的生命ID，它像困极了的眼睛般熄灭了。
他觉得哪里不妙。他没能开启二级通道，这里绝对不是浣熊市。
亚久津抬起头。在刚才隼目般的扫视中，他看清了现在的环境。
他凭空出现在一条城市边界线般的、无穷尽的垃圾山和弥漫出粘稠色彩的液体物质滩涂组成的区域里。
那些垃圾中既有生产废品，那是大量人口稠密的繁荣城市所遗弃的废料，还混杂着生物遗骸般的电子机械残片，以及融化成多彩脏水的科技垃圾。
风中并没有什么难闻的气味，却饱含着……
亚久津侧过头。由大量汽车骨架胡乱堆成的垃圾山那边，有鬼魂般的人影瑟缩着来回穿梭，好像从铁锈和残缺电子芯片中能找到些什么能吃的东西似的。
“一种高度发达却缓缓**的感觉。”亚久津站在这片有些闷热的夜风中，最远处的天际线还闪烁着幽微的红光。
那也许是杀戮机器警备军的永恒闪光，或是某种深色的彗星正在经过地球。
亚久津走过巨型海啸防坝般的城市边线，沿着强烈的洞察力以及生命ID对于人类群聚气息的微妙感应，从完全腐烂成幻彩沼泽的垃圾深渊，走到了有些破败的贫民窟般的地带。
悬空般的高楼和小型天空岛般的巡视飞行器，高高在上地闪烁着电幻霓虹。亚久津甚至能感受到风里吹来的人潮与各种耳语，还有明显是在飞行的引擎声轰流向四面八方。
亚久津站在几栋明显是违建的、建在人工河滩或城市最边缘位置的废屋之间。
那些屋子更像是简陋的、与海边灯塔一体的某种房屋，不过是用破烂钢筋在地上支起一点高度，顶住上方的方块盒子般的房子。杂乱的废弃品和脏兮兮的往昔生活痕迹已经混到一起，像是黏稠的攀附植物般厚厚地扒在房子周边。
亚久津提起戒备，快步走过幽暗的巷口。就算是最近的人烟，离那片边界地带也有不小距离，他着实找路走了一阵子，才摸到了漫天霓虹的边角。
聚居城市的气息越发鲜明。就像往昔时代的“正常”世界一样，暗中搞些不法经营、门面实在差劲的各色商店和酒屋，已经拥挤着进入亚久津的视野。
那些蓝紫色打底的跳闪电光招牌，有的勾勒出惊人的商品低价标牌，有的则暗示“本店不止售卖台面上的商品”。
亚久津将双手放在裤袋里，走过这条廉价酒鬼街般的道路。行色匆匆的人们不时从他身边擦过，还有醉醺醺的酒客在酒馆门前大声胡说。
亚久津走过这些人，对难免小心翼翼投来的、被那年轻男人的冷寒气势无形震住的疑问目光，全部视而不见。
“我的生命ID已经破破烂烂了！”各色声影渐渐混乱嘈杂起来，亚久津听到有酒鬼哈哈大笑，“不……我不能再喝了。更换生命ID贵死了，我可不想靠近那栋不幸的时空中心——”
“你连时空中心周围的付费结界都进不去！”有人醉得舌头直打结，“多么雄伟的……直插天际的破楼啊！那里的事情可不是我们这些人能掺和的……”
亚久津放缓脚步，看向前方隐约流动霓虹的主街道，那里有人类骨架般精干又吓人的巡逻机器人在忙碌走动，许多从那里穿行的人们都不得不停留片刻。
酒鬼们的胡话和大喊大叫的语气，实在让亚久津厌烦。然而此刻，他在集中精神注视那边的通行关卡时，就在这凝神的节骨眼上被这种胡吹乱说的声音混入脑海，他却只是皱了皱眉。
“啊……！不能喝了，不能！你看，我的芯片都看不出红色了——”
亚久津侧过视线，看到那家居酒屋的门帘骤然掀开，服务生忙着招呼横七竖八歪在露天座位上的醉客，“醒醒，客人们！我就说……太过便宜的电子啤酒一定会让你们狂喝过头！”
亚久津冷眼看着那些意识朦胧的人们。他们的生命ID越过了烂醉的意志力控制，也像吐着喝醉的泡泡般，一闪一闪地发出细微的红点。
他能感觉到，自己臂下的蓝光ID，就像呼应着什么一样，也在轻轻闪亮。
借由这几下自我检测的闪光，亚久津深深感应了一番生命ID的波动，不爽地翻了个白眼。
“被什么损坏了吗？”他感觉到生命ID中一片虚无，连最基本的地图查询都无法调动浮现在脑海中。
那道莫名其妙的传送通道，将他送到哪里来了？
“不过，这些家伙应该会回答我的疑问。”亚久津走向那边的通行关卡。那些工作机器人尽职地检测着每个通行的人类，不知道它们是否会突然产生迷幻的想法，会羡慕起这些有温度和痛觉的血肉之躯？
亚久津抬起眼睛。甚至已经有机器人转过大半个机械身体，将要面对面看向他这边了。
关卡前的一点小型躁乱，仿佛将这充满霓虹的电幻城市的夜色，给搅动得闷热窒息起来。
“我前几天还能进来呢！”有人不满地尖声呵斥道，“我只是出去维修几个倒霉的二级通道而已，没来得及按照‘大人物’的意思更新生命ID！你们这些破铜烂铁做的玩意儿竟然……”
“我们知道你是时空中心的低级时空维修工，先生。”守在关卡另一端，却仿佛站在另一个世界中的、身体就是无死角旋转枪械的守卫机器人，只是冷静无波地说道，“我们读取生命ID的信息效率极快，不必您强调。我是说——”
有几个机器人，已经快要处理完其他几个通行入口的人群，即将扭向亚久津这边。
而亚久津只听到热风里送来的、如同那些融化的电子垃圾般的，黏稠多彩的幻听。
“人类世界现行的通行规定是，”机器人毫无感情地说道，“凡是未持有新东京市标准红色生命ID、也未记录在二级以上通道合法通行记录中的人，将会被无差别视为变异入侵，就地处决。您明白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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