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器人们一百八十度转过头部，连接在各机械关节之间的银色细小圆轮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它们将手伸向跟上队伍的人群，毫无情感的电子音全部是标准口音的男声，“把您的手臂靠近我。对，露出生命ID——”
人们就像排队通过高峰时间的交通闸门一样，有人还侧过头继续着刚才的话题，“所以，那天因为生命ID不合规而被揪住处决的家伙，果然是入侵者什么的吧？”
“听说当场飞溅出许多精密电子零件呢。”人们吸了一口凉气。
在前面，刚被守卫机器人惊出一身冷汗的表示不满的男人乖乖抽身离开。一想到身份不清的后果是无差别处决，他再也没提所谓的抱怨。
而在机器人们转头后望的短暂瞬间里，它们亮起永恒红光的眼珠部分只是转了转，仿佛只是盯向后方缓缓移动的人群。
“从这里进入市区范围，但离空中电车停靠站仍有距离。”守卫机器人升高腰身，细高的金属杆举起整个机械身体，似乎在用那些黑洞洞的枪口对人说话，“想要不延误交通的各位加快移动，提前召唤出自己的生命ID。”
亚久津仁听着这句相隔甚远但依然音节清晰的呼喊，整个人靠在粗糙不平的巨型砖墙上，借助满地的阴影和夹紧的墙角掩盖行踪。
他刚才一闪身躲进了那边通行闸口的可视死角。臂肉下的生命ID被控制熄灭，幽冷的蓝光像入睡般沉沉隐没。
亚久津心跳稍快。他抿咬口腔侧壁，凝神感应周遭动静。无论是血肉之躯的战斗预感，还是来自灵能水面的危险预警，他暂时都没有感觉到。
他松了口气，捕捉到那边机器人的喊话，“你的ID红光太弱了，先生。去时空中心进行更换和能量注入吧。”
亚久津靠在墙上，抱起双臂，心中暗诽，“有人情味的措辞，出现在毫无起伏、绝对公办的机器人声色中。”
不太和谐又诡异相融，非常科幻却在现实发生。
主要是……
“只来得及大致看过当今世界区域的划分。”亚久津看着面前的居酒屋街道。幽深的小巷内渐渐出现了偷偷绕路来买醉的人影，有的酒屋前摆着露天烧烤的炉子，有些糊气的香味随风飘起。
亚久津转过眼神，姿容一动不动，隐在黑暗中看向另一侧街道。
某个店面正在抢修熄灭一大半的灯光招牌，咚咚的敲打声钻进亚久津耳朵里。
他远远凝望着被勉强修复、正滋滋亮起昏暗彩光的拼字闪灯，“新东京市最便宜的电子啤酒——！”这样的文字映入眼帘。
“人类世界主要的四个联合大区，欧洲联合区、亚洲联合区——”亚久津合起嘴唇，缓缓地吸了口气，随着吸气轻抬下颚，让思绪也微微后流聚入脑海。
“极地联合区，还有待整理异常区四块。”他心中暗想，“如果这里是新东京市——”
感应到亚久津的沉思意志，生命ID跳电般轻闪了一下，但被莫名损坏的功能一个也没能唤醒，反而只是散发出一片破碎的生命波长。
亚久津立刻向半空中挥手，骤然打碎了这点嗡嗡低鸣的波动，收回手盖住小臂，用力掐紧，让蓝色的生命ID彻底安静。
“那这里就是最大的人类聚集区域，是人类的中心堡垒和希望之城。”亚久津回想着那些模糊的信息，抬头看向浮空巨兽般轰鸣掠过的巡视天空岛。
他侧过身，向霓虹流动的、通向市区范围的闸口那边远远投去一眼，啧了一声，“……我为什么会到这里来？”
连接各个人居区域，无论是警戒基地还是中心城市的通道，是所谓的一级通道。它们是纯粹能量化的瞬移虫洞，要求匹配严苛的身份验证和通行密码，不同的线路瞬息变化，即使是特权者也不可能无限通行。
更不要说，一级通道一旦感应到闯入异变，就会立刻自我收缩成奇点般的塌缩能量场，无论闯入者还在其中，或是脱落坠入到相连的人类区域，都会——
“就地处决，你明白吗？”机器人的话音在亚久津心中响起，冰冷直白的机械音和亚久津默记心读的通用信息融合共响，“不分对象，不必审判。”
这种纯粹一刀切的粗暴方式，现在随时都会应验在亚久津身上。
“这种傻办法是谁想出来的？”亚久津对于诸如此类的一刀切规则，曾在朋友们面前毫不客气地翻起冷眼。
“听说有很多复杂的因素。应该是一旦错漏某些入侵或渗透，后果将无可挽回。”亚久津一面想着真田他们苦笑的回应，一面拿起腰间的生命检测器，它只有照明灯还能用，屏幕则是一片漆黑。
“辨别那些变异入侵什么的，代价太高又过于艰难，干扰也很多。干脆就按照这种一棒子打死的方法，简单粗暴地防范……”
亚久津的回忆倏忽断掉。他反向走进热闹的居酒屋街道中，道路两旁都是老鼠迷宫般延向城市边界的各种小巷和贫民街道，鱼龙混杂人鬼合流，风里全是奇怪的酒精味道。
他将生命检测器揣回腰里的时候，不远处有人正朝他满怀风情地大声招呼，“那边的小哥——”
亚久津侧过眼角，连头也没有完全转向那边，冷冰冰地站着。
甚至有些老土的、出现在昔日城乡交接处的那种破烂居酒屋，门廊上的照明全靠几个上下浮游的发光小机器人。
倚在门柱上的姑娘正朝亚久津招手。她长得很浓艳，但不像是本来的五官，也许是迷离的红唇和灯光下醉意弥漫的气氛，将她包裹成某种由略显脏兮兮的色彩直接堆起来的形象。
亚久津动了几步，转身面向她，但没有做出任何回应。
来来往往的边缘人和求醉的酒客，乱七八糟地沉浸在讨价还价、酒鬼吹嘘和各种特价商品的卖力吆喝声中。
亚久津看了一眼姑娘身后的帘子。印着红色达摩的粗糙帘子随风摇动，昏黄的窗口上没有遮挡物，大方地显出里面低廉热闹的布局。
“我们这里的电子啤酒今日特价。”姑娘声音很好听，抬起狭秀的凤眼眨了眨，浓丽的睫毛像黑蝶的拖翅般轻轻抖动。
亚久津走过去两步，一言不发地看向她。
姑娘穿着漂亮但做工完全不考究的和服，向亚久津含笑鞠躬，“即使是在贫民区也没有更低的价格啦，趁现在来喝个痛快吧。”
亚久津既不搭话也不冷眼，只是顺着姑娘撩开帘子的动作微微低身，从相对他身高显得有些低矮的门口进去。
“看你的样子很有心事呢。”姑娘跟上来，笑吟吟地说道，“先来个两杯吧。如果要冰块的话，要额外付一点钱。不过，就算是电子啤酒，冰啤酒也远胜温吞吞的口味，你说呢——”
人们的视线不禁被亚久津吸引，又无法停留太久，胡乱谈笑的声音也在短暂的、被那种不好惹的气势所震慑了一下的低落后，咳嗽几声重新续起没头没脑的闲聊。
亚久津只是侧头看向姑娘。她并不害怕亚久津的气势，但也许往常她陪伴酒客的言笑风情会更活泼一点。
此刻她敏感地把握到亚久津性情的不同，微妙地保持着无形的距离，小心不要惹恼了这位脾气肯定很差劲的年轻客人。
亚久津的目光冷冷地上下轻动，将这名漂亮的女孩子打量了一番。
“那么……”姑娘颔首的时候，头发里的雕花头簪轻轻晃动，簪子上排着一串非常细小的、闪亮的仿造小珍珠，“两杯电子啤酒……？”
“麻纪绘呀，为什么不请这位客人坐在这边？”酒屋老板从吧台式料理台后面穿行走过，看到亚久津后愣了一下。
这名年轻男人绝不像买醉的路人或贫民，也不像是从市区那边偷溜过来便宜买醉的、那些承受着不为人知压力的“新世界”上班族。
老板只好连忙赔笑，一面向招揽酒客从无失败的美丽的女店员使眼色。
名叫麻纪绘的女孩子连忙跑过去，轻轻拉开吧台式酒桌的一个座位，向亚久津微笑，“请坐在这里。这边不会很吵，我想您不喜欢听酒鬼们大声乱讲话吧。”
亚久津坐下来，麻纪绘忙着去准备佐酒的小菜。她揭开一个热气腾腾的大锅，端着碗认真盛上炖菜。
“是一位非常与众不同的……”老板试探着踱步出来，趁亚久津没看这边，连忙与麻纪绘低语，似乎有些不安地意有所指。
“多么俊美的客人啊。”麻纪绘直起身，双手端着炖菜，“我想他只是性情很冷而已。我会好好招呼他的。”
麻纪绘轻快小跑着过来，将炖菜放在亚久津面前，又将盛着盐水毛豆的碟子也推近。
“加冰块。”亚久津淡淡开口。他的声色仿佛浸润着醇冷的美酒，麻纪绘听得后颈一麻，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亚久津剥起毛豆，眼帘微掀，与她对视，“先来一杯。”
“啊，是——”麻纪绘的姿容完全映在亚久津眼中。她没有躲闪他的注视，笑着颔首应答，探过身扶住吧台上沿，朝厨房的方向微微高声说道，“老板，加冰块。”
亚久津收回视线，将毛豆送入口中，嚼东西的动作像是慢慢享受独食的雪狼。
他心中涌起一种不和谐感。这种感觉流动在太像往昔世界的、“正常”又粗糙的夜间居酒屋街道里，流动在整个具有飞行天空岛和边界自动枪械大军的、这荒诞又发达的城市间。
但亚久津还是抓住了这种不和谐感。为了隐身于这片有着严格无审判处决制度的人类中心城市，他不能轻举妄动，只是若无其事地融入这些廉价霓虹中的人群。
就在这时，当亚久津近距离正视过麻纪绘的姿容，他想道，“她非常美丽——无可挑剔的美丽。而她掩盖了起来。”
用毫无破绽的待人风情，以及略显粗艳的妆色与笑容，殷勤又招人喜欢地做着服务生的工作。只要能招揽到客人，即使面对亚久津这样明显不能带给他人愉快的人，她也一样笑容可亲。
“然而——”亚久津看着老板匆匆端出来什么。麻纪绘接过餐盘，摆在亚久津面前时，镶着廉价小珍珠的簪子轻轻闪亮。
亚久津将手肘支在桌面上，神情无所动容，只是想道，“问题就在于，她过于美丽了。”
他没有纠结于这点疑惑，回过神来，看向摆在面前的杯子。
啤酒杯里充斥着某种光，像是泛着碎金的、幽蓝色的清澈溶液。
然而其实并没有什么溶液。亚久津一眼就看出来，那只是一种肉眼可见的流光，实际上杯子是空的。
“小绘——！”麻纪绘将一块晶莹剔透的“冰块”送到亚久津手边，连忙答应着酒鬼们那里的呼唤，向亚久津颔首致意，匆匆跑过去。
“帮你们清空电子啤酒的库存！”喝醉的声音大舌头地乱说着，“我是不是很贴心！不然快临期了，你们会伤脑筋的啊——”
“啊，客人！”麻纪绘连忙压下声音，小心地看了一眼亚久津的侧影，“不要这么大声！”
亚久津早听见了，但连眼角也没有动一下。他捏起那枚冰块，在指间轻转凝视。
“能与生命ID相融的液体能量。”亚久津回想起真田弦一郎给他滴入病毒空气抗体的时候，也是这种性质的东西。
“其实不光是药物可以做成这样。”当时，为了帮亚久津大致先融入五年后的荒诞世界，真田就着手里的溶液包装残块说道，“还有各种生命补给也可以采用这种形式。比如，你看‘粮食’需要申请，就是那些实实在在嚼到尝到的食物——”
亚久津转过眼神，看着涌动起幻光的啤酒杯，杯子上贴着四个同样的小型胶囊。
真田的话在他脑海里幽幽响起，“但是，食物的‘味道’、‘饱腹感’、‘已经吃过了的记忆’，是可以通过能量溶液吸入体内的。”
亚久津微微点头。特意做成冰块般冷冷手感的溶液包装，在亚久津指腹上印下完全乱真的冰块质感。
他瞥到那边的酒客们谈笑碰杯，然后放下杯子，摘下杯身上的胶囊，贴压挤入自己手臂上的生命ID里。小小的芯片闪烁出乱七八糟的红光，人们还发出痛饮般的“哈——”的喉音。
“不过，说实在的，小绘！”他们哄笑着说道，“捧你们的场是我们的心意。不过你们这电子啤酒真应该赶快换新的，虽然花点钱。搞得我们的生命ID一个劲儿乱闪光呢。”
麻纪绘正用身体挡着掀开大半的帘子，向门外说着什么，抽空扭头含笑附和，“可不是嘛。”
亚久津皱起眉头，将冰块轻轻扔回餐盘里。
“没劲。”他淡淡地吐槽道，“这算‘活着’吗？”
不远处的麻纪绘后背轻僵，意味不明地扫了亚久津一眼。
“我看你的痛苦根本不是电子酒精能解决的。”麻纪绘声音压低，含着冷艳和果决，嫣然亲切的笑意完全散去。她躬身向门外的一团影子附耳说道，“不要在我们店门口哭唱，快滚到那边的垃圾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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