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麻纪绘走到他身边之前，亚久津仁若无其事地整理了一下衣服，将腰间的武器带轻拽一下。改造过的折叠式枪械不那么显眼，看上去只是腰带上的装饰小包。
麻纪绘略微停步，侧弯身形，越过昏黄灯光的暗影，仔细看看这位年轻客人的形影。只是最简洁样式的黑色夹克和暗紫色的无袖背心，还有裤腿处干练收紧的机车裤和轻便钉靴，就能勾勒出绝对出众的姿容和气势。
“如果是在往昔世界……”麻纪绘微微一笑，轻巧地走过来。在这够不着科幻霓虹和伟大中心天空岛的城市边缘，人们似乎更容易梦到自己身处于从前的时代，那时候根本没有所谓“末世”的概念。
她只是想道，“这位客人，如果在往日的世界中，应该也是一位自由恣意的人吧。”
居酒屋里响起三昧弦的声音，奏着慵懒的落后旋律，鼓点不强的伴奏细细流淌，有些发哑的钢琴声若有似无地拖曳着催梦般的和音。
亚久津捋了一下头发，伸手去摸口袋。他不喝酒，但偶尔会来一两支烟，此刻正在习惯性地摸寻。
“……哈。”他突然反应过来。也许是此刻所处的环境真是与他的命运太不相称，他竟然一瞬间恍惚，差点忘了自己正在无身份的状况下，莫名来到可以自由处决嫌疑人的中心城市。
他得赶快想办法去浣熊市，里昂的安危和行踪，他完全一筹莫展。
这时，麻纪绘婉转低柔的声色响起，虽然小心翼翼地尝试询问，也不会太打磕巴，她的声音听起来非常舒缓可爱。
“您没有喝呀。”她弯下腰，眨眨美丽的眼睛，“抱歉，廉价的电子啤酒味道确实不怎么样。”
亚久津对所谓直接融入生命ID、供给人味道与记忆的“电子食物”，真是一点兴趣都没有。再说，他的蓝色ID万一抗拒融入，造成什么奇怪的波动，那不是自讨苦吃？
亚久津只是耸耸肩膀，“钱照付。”
“啊。”麻纪绘双手优雅地合在腹前，颔首答应，“我们来扫一下您的生命ID。”
几个烂醉的酒客几乎摔倒在旁边的桌台上，叽里呱啦地说笑着，撩开袖子拍打臂肉，悬空浮现出红色的生命ID。
“小绘！”他们叫着，僵硬又过于用力地使劲伸胳膊，“付账！”
“请等一下。”麻纪绘连忙安抚亚久津，跑过去捧起台子上的惠比寿小瓷像。
亚久津歪了歪头，不动声色地看着那边。
麻纪绘将惠比寿小像靠近客人们的生命ID。惠比寿像是注入生命般，灵活地转动眼珠，摆了摆捧着金元宝的小手，做出抱紧元宝的滑稽动作。
随着这套动作，一道微淡的红光从酒客们皮肉下吸走，吞进惠比寿小像身体里。
“很高兴大家总是来捧我们的场。”麻纪绘笑道，抬起手指摇了摇，“不过你们喝得也太多啦。直接用生命本质来结算的钱币，也架不住这样花呢。”
亚久津微微抬眼，看向麻纪绘游刃有余地应付酒鬼的身影。她一点也不慌乱，讨人喜欢的谦恭态度自然亲切，将本来最容易乱叫乱闹的醉汉弄得臣服妥帖。
麻纪绘哄着这些客人走到门口，鞠躬送行，“到下次发薪之前，小绘不允许大家这样喝了。甚至钱也不是最重要的，实质上，这花的都是大家的生命呢。”
亚久津想起刚才流动到惠比寿瓷像里的红光。
“那是生命本质能量波。”他暗想道，“这边的钱是用直接融合在身体里的能量进行流通的？”
亚久津瞥了一眼惠比寿小像旁边的钱罐，暗棕色的陶器表面特意做成粗糙的水纹装饰，那样子和什么超科幻力量根本不沾边。
他笑了一声。麻纪绘正走过来，微微探起身子，将惠比寿小像挪正一些。
“所以……”她笑道，“客人，现在付吗？”
亚久津在自助温水龙头下接了一杯水，咕咚咕咚喝了两口，抿了抿唇上的水珠。
“我的生命ID没来得及更新。”亚久津说道，“不太好用。”
“这样吗？”麻纪绘并不生气或疑惑，只是侧身倚在桌沿边笑道，“是呢。最近时空中心很忙，处理市民日常事务的效率也稍微变慢了呢。”
她向亚久津含笑攀谈道，“可以从时空中心周围的付费结界进去，进入自助通道可能还会方便点呢。就是付费结界的要价有点过分呐。”
亚久津将水喝尽，轻磕一下放下杯子，“我觉得也是。”
麻纪绘揣摩着亚久津的性情，开了个有些俏皮的小玩笑，“只是一杯电子啤酒和几个小菜，我可以悄悄为您抹去账单。”
亚久津转头看向她，搭起潇洒的二郎腿，声色仍是淡冷沙哑，唇角稍微有点笑影，“真是可怜的霸王餐。”
麻纪绘也抿嘴一笑。亚久津摸出几个人类区域通行硬币，抬抬下巴示意那边的钱罐，“现金应该也行吧。”
“虽然流通起来有点麻烦。”麻纪绘伸出手，双手合并轻摊，像是准备接着春日的雨水，或掬起一把水中的花瓣。
她没有多余的话，只是向亚久津伸手，轻轻点头的样子好像互相达成秘密似的。那股无法忽视的美丽气势中，和谐地流露出娇俏的天性。
亚久津将硬币放在她手里。麻纪绘握住钱币，看着亚久津起身，眼神随着那高挑的身形微微仰视起来。
“其实您是听到了，那是快临期的电子啤酒吧？”麻纪绘歉意地跟在亚久津身旁。他转身就走，完全没有买醉的留恋。
她伸手撩起帘子。夜色已经很深，远处星河般的霓虹越发如梦似幻。
麻纪绘的尾音被夜里乱跑的贫困游民和各种招摇的店面光影扰乱了一下。她看了一眼小混混般哄笑快跑的一群人，他们正往半废弃小巷集中盘踞的混乱地带去。
“希望可以……”麻纪绘眼角一闪。亚久津顺着她撩帘的动作走出去，没有停顿和招呼。
她连忙向亚久津高健的背影继续说道，“希望可以再次见到您。我们会赶快更换最新的电子啤酒，您一定要尝尝。”
亚久津双手放在裤袋里，侧头看了她一眼。
“我来请客也可以的。”麻纪绘笑了笑。
亚久津微微颔首，算是对她的回应。他转过身，连最不讲究的店面都会截停在通往城市肮脏边界的黑线外，他却看也不看地往那边走去。
亚久津感觉到，麻纪绘一直在眺望他，直到看不见。
他就算是面对权贵或什么紧张状况，从口中明明白白说出的话语里，也不会额外精选漂亮的措辞。连真田弦一郎这样的好兄弟，也会忍受不了地说道，“亚久津的脾气实在差劲。”
更不要说亚久津心中的自语，那就更不用挑选词汇，甚至浮现出的心语会显得有点冷搞笑。
“她太漂亮了。”亚久津心想。这完全前后不搭的词句，似乎是被迷住的轻浮男人的自我回味。
这心声和他走入的贫民破屋林立、小巷纠缠阴暗的周边环境，实在无法相衬。
亚久津只是不动声色地探索环视着这片贫民窟。远处能看到垃圾滩涂的模糊边界，从那边吹来的风里带着微妙的腐朽味道。
在一堆肮脏的路边摊和叽哩哇啦乱说乱笑的夜游人群中，亚久津停下来，看向斑驳街墙上凌乱的贴画。
乱涂的喷漆大半剥落，隐约凑成“新东京市划定区域”“市区居住资格严格审查中”等破碎的意思，还有不断加盖的涂鸦，歪歪扭扭地喷成鲜血般的颜色。
亚久津看了一眼那些叠成愤怒之海般的乱喷大字，“被放弃了！我们被放弃了！”“没关系，我就和垃圾待在一起吧！”
他眯起眼睛。风变大了一些，没有任何稍高建筑的贫民窟范围里，夜风也似乎沾染了无序的气息。
“那是谁啊？”难免有人对亚久津的形影指指点点，“来这边睡垃圾堆的话，那副打扮是不是太自以为是了？”
“哇！”有人故作夸张地深吸一口气，“说不定是便装警探呢！不是老说人类城市会被异形入侵，要警惕排查嘛！”
“哦！所以屈尊来到贫民窟搞调查吗？”哄笑的声音此起彼伏，有人试着靠近亚久津，想要对他说笑话。
“那可以仔细看看我！说不定我就是异形呢。”那人扒拉着亚久津的肩膀，一面夸张地大做鬼脸，“脑袋裂开伸出触手，或者突然从身体里伸出枪械什么的——！”
亚久津头也不回，一巴掌拍开那个混混的手，却震得对方痛叫出声。
“喂！”人们恼怒地乱喊起来，“你是哪里来的混蛋啊！别在这里耀武扬威的！”
亚久津认真辨认着墙上的破旧贴画，拼凑着其中透出的零星信息，还是头也不回，“别烦我。”
“你这……”被拍开的混混捏起拳头，那种架势完全是想要下死手的感觉，刚握拳却又痛叫一声。
“喂！怎么啦？”混混们认为有架可打，半看热闹般纷纷跳过来。
他们的调侃声音突然集体一窒。那个混混的手红肿得可怕，不停地痉挛着。
“不要理他！”混混握住来回痉挛弹跳的手掌，疼得脸上冒汗。在如今这个充斥着异形和超自然能力的世界里，他们更加知道抽身退缩的重要性。
“只是被打了一下而已，居然……”混混们连忙后退，七手八脚地互相拽着，生硬扭转话题，故意若无其事大声说话，“无聊啊！我们走吧，那个疯子流浪歌手又来了，我们去找点乐子好了！”
在众人混乱的应和声中，他们从亚久津身后快跑过去，拥向了某条小巷。
亚久津斜了一眼。几个脏兮兮垃圾桶般的房子中间夹着一条小巷，那边连最不讲究的路边摊也不去，只有夜游的闲人在来往乱闹。
亚久津侧过身。风中送来了隐约的哄笑声，还有一段奇怪的、类似吉他崩弦的扭曲音乐。
他走向那边。在这之前，一直认真映入他视线的、街墙上残缺发黄的贴画，从亚久津的视界里晃走。
“人体改造、人类永生——”这样晃目的字样被鲜红打叉，叠加上更严肃的字样，“身为平凡者的你做不到这种事情，不要听信某些诱惑的传言。”
亚久津走近那边的小巷。翻倒的垃圾桶随意倒在路边，几个混混正在用垃圾桶玩着踢球跳躲的无聊游戏。
“照这么看，”他从起哄的人群里穿行过去，被撞开的人正要说脏话，却突然被什么噎住了一样，“永生也的确没什么意思。”
“难听到这种程度，其实也可以称为艺术了！”混混们聚成一堆，有的蹲在地上大声拍手，有的围在一团皱巴巴的身影旁胡乱拍肩揉头。
“哈哈！怎么哭得这么伤心啊！”他们笑道，“再继续唱啊！我们其实很会捧场的！”
“啊！这个人……”刚才被击伤拳头的混混也在。一个高健凌厉的身影擦过他身旁，周遭的空气仿佛都陡然一空。
“怎么又到这边来了？！”混混们哄笑的心情哽住了，又不爽又有点不安，“喂，该不会是来找谁茬的吧？”
“什么啊！”有人正起劲儿地推搡揉弄着那团窝在地上的身影，突然灯影一黯，抬头看到亚久津毫无动容的模样，疑惑又泄气地嘟囔着走开。
这时，亚久津才清楚地听到，像破布娃娃般堆在那里的身影，正抱着一把破烂吉他，满脸泪水地弹唱着。
那根本不是人间会有的歌声和乐曲。甚至不是因为它们的确太难听，而这难听感觉中，又深深流动着一股微妙的鬼魅般的吸引力。
它们似乎凑成某种脱离人间的曲调，转音阴森，曲词模糊，由满是泪水、声息沙哑至极的人唱出。
亚久津听了一会儿，微微皱起眉头。这乐声中没有丝毫节奏分割或**段落，是一段永远流淌、没有终结般的曲调。
“呜啊——”那人根本是在用哭声唱歌，那声音甚至不像他自己发出来的，而是有其他东西在捏着他的喉咙，将黑水般咕噜咕噜的旋律往他脏腑里灌，再挤出来。
“没什么好玩的！”远处有混混大声抱怨，“找点别的乐子吧！一个疯子能玩多久！”
亚久津只是动了动眼神，看向那人瘦削的、哆哆嗦嗦抱紧吉他的手臂。
也许是受到强悍的意志力压迫，或是被无法理解的超出人世的灵能所刺激，那人像被刺痛了一样抬起头，脏兮兮的脸上满是失神凌乱的泪痕。
这期间，来自地狱般的旋律和痛苦的歌声，连颤都没颤一下，还在黑暗中流淌。
而那人的臂下，仿佛痉挛般跳起磁吸般的震颤，亮起一点转瞬即逝的蓝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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