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久津仁看到那点稍纵即逝的蓝光，如同在永恒黑暗的混沌宇宙中看到一颗爆燃的奇点。
他吸了半口冷气，没有吐露脏话或是冷酷的啧音，而是将这道气息慢慢吞下去。
眼前痛苦歌唱的人满身狼狈，身形虽然瘦削，但能看出高挑的体型和没有被完全夺走的俊秀五官残迹。
亚久津扫了一眼那人紧抱着吉他的胳膊，能一眼看出那些非正常的皮纹，就像是体内肌肉快速缩减消弭后造成的痛苦痕迹。
被亚久津冷酷无言的搅局弄得不敢上前的混混们，其实也受够了这苦恼躁郁的、永无停歇的怪异歌声，纷纷嘟囔着离开。
他们确定亚久津根本没有朝他们抬起视线，才悄悄地做出啐一口的嘴型，骂骂咧咧地低诽着，“那到底是什么混蛋家伙啊。”
“喂！”有人忍不住乱七八糟联想起来，“其实不是开玩笑的。大家不是都说有怪东西混进人类城市吗？我们这破贫民窟难道就不是人类领域了？或许……”
先前被亚久津打伤拳头的混混故意落后几步，让胡乱猜想的人们嘀咕着走过去，抽身跑到垃圾桶边，借着遮掩物张望那条小巷。
“我怎么看都觉得，那种家伙的气势和形貌完全和这里不搭啊。”混混摸着胡子拉碴的下巴，眼神一亮，“我要是留心点，说不定会看穿点什么。检举会有奖励吧？我也可以进入市区呢……”
亚久津没有回头，也没有仔细辨听幽暗处老鼠轻叫般的风言风语。他只是又站了一会儿，发现这个疯癫痛苦的人，他的旋律和歌声是真的没有片刻断裂。
在这种魔音包围下，亚久津甚至错过了一次生命ID互相感应的微弱机会。他正冒险呼出自己的生命ID，使微淡的蓝光虚悬在臂肉上方的空气里，那点薄弱的电子蓝影连风吹都耐不太住，一个劲儿地抖起细小波纹。
在这种随时会被防不胜防的巡查机器捕捉到的状况下，明知自己的生命ID属于被无差别处决的范围，还要召唤出来。
因此，亚久津在差点感应到对方臂肉下的生命ID中的流动信息时，却被这来自地狱般的乐声生生截断，他的暴躁性情已经冲出胸膛。
“你能停一下吗？”亚久津也意识到对方精神崩塌，用正常的逻辑和措辞对他说话八成是徒劳的。但亚久津不能放弃理智，他现在要是松懈一点，也会被这不间断流淌的歌音席卷崩溃。
他走过去两步，将胡乱吹挂在那人身上的杂物垃圾踢开，又弯腰将吉他按住。被压在掌心下的琴弦绷紧起来，没法拨出旋律，只发出连续的“嘣嘣——”的呆板声音。
就是这根本不成音调的嘣嘣乱弹，这人也没有丝毫停顿，仍然在不断地唱。
亚久津将吉他一直怼按到那人胸口，在完全喘不过气的情况下，那人缓缓抬起头，被掐着脖子般沙哑吐息，仍然无法停下这魔鬼般的音乐。
而亚久津不得不贴紧他脏兮兮的、环抱着吉他的手臂，臂肉下的生命ID无距离地贴近。
互相干扰纠缠的电流掠入空气，在两人的皮肉上擦出真正的灼烧电火。那人明显被电痛得难以忍受，痛苦地试图挣脱亚久津。
亚久津抓紧这互相过电的、以痛楚撑起来的短暂机会，深深抓住对方明显不属于新东京市的蓝色ID中的生命信息。
他那黄玉色的眼眸如锋一闪，一把抓住那人的手臂，像生硬掰开着无知觉的死物一样，任凭对方的歌声怎样失神骇人地颤抖起来，瞪大眼睛哀惨地流泪，也不放松一点。
亚久津冷冷开口，像是孤狼低滚的喉声，“这个生命ID不是你的。”
那人向后拼命倾身，发狂地用后脑咣咣撞向墙壁，凌乱的蓝黑色头发下露出沾满血尘的脸庞。
“放……开……”由不存在于人间的混乱吐词组成的、意味不明的歌声中，勉强掺杂上一两声从灵魂深处挤出来的哀求。
亚久津盯着那人满是泪水的眼睛。对方左侧脸颊下方，靠近下颚的位置有一条长长的缝合状疤痕，此刻像是要撕裂般极限拉长绷紧。
亚久津啐了声脏话。大风吹动着混乱的贫民窟之夜，失去新世界生活资格的人们在夜色里结成鼠群，到处乱窜。
感应到这些声影，亚久津直接手臂发力，将这人拖起，单手拽进巷子深处。
“放……”那人蜷缩的身形陡然摔开，亚久津侧过头瞥了他一眼，才发现那人实在身形不小，应该是和他身材年龄都相差不多的大男人，然而异常的肌肉萎缩流失导致的虚弱脱力，将他的形貌活生生抽干一半。
亚久津毫不理会那人的哀求，拖着他大跨步走进隐藏着鬼魅般的巷道深处。在这期间，遭受这般暴力和轻蔑的男人，竟然还在不间断地哭出那使人发疯的诡歌。
亚久津也快要被这几乎变成实体的、塞满整个时空的魔音给弄疯了。暴躁的脾性反而使他强行保持清醒，甩手将那人放下。
那人咣当一声撞在垃圾桶上，不顾满地乱滚的杂物，挣扎着想要拖起身形。
亚久津健步上前，单手抓住那人的脖颈，撞在墙面上。
他用意志控制自己的生命ID熄灭，刚要说话，突然感到上空有轰鸣的巨物经过。
“呜呜……”男人咬紧牙关，带着血痕的尖锐的虎牙似乎要一口咬到亚久津的肉上。
亚久津抬起另一只手，拧住男人的手臂，掐紧那块皮下生命ID，让微弱的蓝光在暴力攻击的压迫下紧急熄灭。
这时，巡视天空岛轰然从高空经过。那种东西投落的检测能量场，亚久津没工夫去真正验证其准确性和覆盖面，但这种立刻就会被发现的赌注，他是一丁点都不能赌。
“你是真的不肯闭嘴，是吧。”亚久津死死按住男人，从咽喉深处吐露出沙哑的粗话。
完全用剧痛的哭声和喘气在唱歌的男人，只是瞪大了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带给他暴力痛苦的亚久津。
亚久津此刻已经明白，这个男人也许是疯子，但这魔鬼的歌声绝对不是他自己想唱的。他甚至能感觉到对方的灵魂是飘在身体之外的，却不能飞往任何地方，哪怕是自我毁灭都做不到。
亚久津感应到那析出身外的灵魂时，这幽魂的幻影只是一闪而过，却还是被他本能的灵能水面捕捉到。
他的灵能水面“叮——”地抖动开冷澈的涟漪。就在同时，男人似乎也感受到某种东西，也许是冰冷至极的心刺，或是难以想象和承受的、令他同时感到快慰和绝望的天启。
那人瞳孔几乎震碎，嘴唇无声地颤抖着，竟然渐渐停止了魔鬼的歌音，只有窒息般的微弱喘气在他喉咙里刀割般地流转。
亚久津正仰起头看向夜空，感觉到天空岛已经掠远，才松开已经被拧得稍微变形的那人的胳膊。
顿了半秒，亚久津骤然反应过来，地狱的乐声已经暂停。他盯住男人的眼睛，对方正颤抖着手胡乱捋起乱糟糟的蓝色头发，露出明显有些脱相、却还能显出无法忽略的昔日俊美的脸庞。
“你这……”那人痛苦地喘息着，不断往上顶的沙哑呼吸，像是要把那段可怕的歌声再次顶穿他的咽喉。
“咳咳——！”那人被亚久津怼住脖颈，此刻终于勉强抬起手，奋力掰着亚久津的手腕，“放手……！”
吉他摔在地上，崩坏的琴弦发出金属撕裂般的“铛——”一声。
亚久津松开手，从眼帘缝隙中居高临下投出视线，看着那人颓然靠墙滑坐在地上。
“混蛋……”那人用有些变形的手臂撑起身体。直到这时，他咽喉中颤抖发出的哭腔，才是真正来自活人的、因为羞辱和痛苦而激发的泪水。
“你们这些……”亚久津听着那人发出垂死猛兽般的、含着碎成千万片的痛苦尊严的哭声，“王八蛋……！”
他认为自己也是某个混混，来残酷地开他玩笑。想到这一点，亚久津冷笑一声，却没有像刚才一样暴躁地拖行或去拧他的臂膀。
“你的生命ID是哪儿来的？”亚久津蹲下来，拽着那人的肩膀，将他粗暴地扶正身形。
“……”男人并没有回答，只是痛弱地靠在墙上，从眼帘下方投出视线，无力地哼笑了一声，“我也感觉到了……刚才你的生命ID凑过来的时候。竟然带着没有任何通行标记的蓝色ID来到这里……你等死吧。”
“你不用操心我的生死。”亚久津想到了什么。他缓缓抬起头，灵能水面像虚幻的潮汐一样，也退向不可触碰的幽深的灵魂之渊，微妙地减弱了灵能场的影响。
男人瞠目急喘，向空气里虚无地乱抓着什么。
“还是你自己更值得操心点，对吧。”亚久津眯了眯眼睛。他在这绝对不合时宜的、充满死亡危机的环境中，骤然想起了草薙明月。
在这个短暂的瞬间，他记起草薙明月施展灵能的时候，从来没有什么狂放的动作，最多只是眯起眼睛而已。
“灵能这玩意……”亚久津“啪——”地一声握住对方乱抓过来的手，将这几乎变成**骷髅般的手臂捏紧。
“它又来了……”男人只是惊狂地瞠大眼珠，“那些声音……那段地狱的音乐……又要响起来了……！”
亚久津沉下意志，让稍微退潮的灵能水面又轻轻满溢上来。
男人摆脱溺水般狂躁地大喘气，突然狠狠盯住亚久津的眼睛，“……是你？是你压抑住了那段乐声……”
“你好好回答我的问题。”亚久津并不正面回答，干脆冷淡地直接说自己的事，“你的生命ID不属于你，你从哪儿弄来的？”
“从一个必死无疑的人身上弄点可利用的东西而已。”男人咳着血笑了一声，任凭亚久津拽着自己。皮下的那块生命ID是强行塞入的，他能用自己当时仅存的生命意志融合掉这块芯片，保证自己现在还活着，尽管如此痛苦——
这个事实逼出男人心中不灭的痛苦回忆，“哈哈……我真是挺有本事的。”
亚久津微垂眼帘，看向男人臂下皱起的、隐约方块形的内嵌肉痕——那是里昂的生命ID。
“那个人在哪里？”亚久津只是问道。
“什么……？”男人将纷乱落下的额发胡乱拨开，满是脏汗和血痕的额头上露出一点奇怪的痕迹。
亚久津侧过头，锐利的目光聚向眼角，盯着那紧贴着发际边缘、能直接刺入头皮的割裂后缝合的骇人疤痕。
“带我去找这个人。”亚久津拽起男人，拖着这条已经些许脱臼的、松垮垮甩起的胳膊。
“你到底……”男人说话的语气，仿佛亚久津才是某个疯狂的人，“是什么混蛋？”
对于这句粗口的称呼，亚久津一手抻了一下武器腰带，另一手像拖着填充物漏尽的大号废弃人偶般的男人，将他往自己面前拽过来。
“你的脑海里，或者说灵魂里——”亚久津回忆判断着男人的表现，“是不是有什么完全不间断的、拼命流淌的魔鬼音乐？把你搞成这种不人不鬼的样子。而我的灵能——”
“你……”男人徒劳地挣扎着，他和亚久津差不多高，这种程度的压制，正在碾痛他可笑的残余自尊，“灵能？别胡说八道了。现今世上根本没有什么真正的通灵师……”
亚久津懒得解释，只是用意志操纵着灵能水面溢高或退去。那个男人像是被随意调节的内置可怕音乐的破烂玩偶一样，被这魔鬼之声的凌乱起伏搞得脏腑抽搐，连续咳了几口鲜血。
“你这混蛋……”男人痛苦又狠厉地说着脏话。
“你如果有心死，不会顶住这种无法描述的痛苦，缩在这种垃圾堆里，忍着那些混混的侮蔑还在撑着。”亚久津冷冷地说道，“你他妈不要搞错了。你割下来融入自己臂肉里的生命ID，是属于一个我必须平安找到的人的。”
男人停止无谓的挣扎，反而抓住亚久津拎着自己的臂膀，借力吊住无力的身形，“……你说什么？”
“别废话了。”亚久津狠狠地啧了一声，“我不同你计较这个。他在哪里，带我去找他。即使只是暂时缓解你的痛苦，你也有求于我——我会让那些不明所以的鬼声音暂时离开你。”
男人似乎在飞快消耗半死不活的生命，来计算某些饱含复杂痛苦的心事。
亚久津拖着他走开几步，从小巷的死角中走出一些，皱眉暴躁地环视寻找着暂时的照明光源。
两人正要走向小巷外昏青色的路灯，就在两面严严遮挡的旧墙即将走到尽头，骤然露出他们隐在脏乱黑影下的身形时。
亚久津骤然停住脚步，手里拖着的男人也发出一声粗哑的倒吸冷气的声音。
由远及近的警笛声飞快掠来，炸锅般的群鼠尖叫般的人声和脚步混乱不堪，有人正异常兴奋地狂叫着。
“是的，是的！警员先生，他一定是闯入者！就在那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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