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上彩子换了一把手术刀，将刀柄上一块精细的芯片拨动几次，调出一片比物质刀锋更锋利的、纯粹光线性质的蓝影。
亚久津仁侧过头，在蓝色玻璃般的电光屏障外投去视线。鲜血沿着床沿滴落的声音滴滴破碎，他心头一紧，支靠在墙边的腰身挺起，不由得走近几步。
屏障感受到其他生命气息接近的干扰，发出一阵滋滋的波动声。彩子立刻侧抬起头，凌厉地冲亚久津摇了摇头。
亚久津停下脚步。他看到里昂仰躺在废床上，胸腹处破裂流出的鲜血像不灭的红溪般，可怖地沿着床边不断流落。
寄生虫的虫体轮廓被沿线切碎，混合在寄生虫溶解剂逼出的流血中，要么是粉碎的细小肉块，要么是钢足纠缠的蜷曲僵硬的肢节。
彩子躬身靠近里昂，用纯粹光线形式的锋刃切向寄生虫头部。长着密密麻麻硬刺的虫体头部卡在里昂心口位置，几乎嵌入微弱跳动的心脏。
彩子下手毫不犹豫，场面却实在太过惊险。亚久津不由得啧了一声，目睹里昂在重度昏迷中本能地挣扎挺身，发出那种垂死灵魂挤出的痛声，他皱眉重重眨了眨眼睛。
亚久津抬手虚捂住脸庞，又将手指滑落，无意义地盖在嘴唇上，沙哑的叹息却早已出口。
宫城良田跳上门口，踢开垂挂在支离地面的木柱上的粗重寄生藤条，“差点绊了我一跤。”
他伸手拍拍闪烁微弱红光的臂肉，让刚接收到一些日常警戒讯息的生命ID平静下去。
刚才他突然捂着小臂跑到外面，如果就在废屋里打开ID，级别很高的芯片可能会敏锐地接收到不同寻常的环境气息，最好多加小心。
宫城看向临时搭建的幻光屏障，担忧地来回侧头变幻角度试图看得更清楚。他走到亚久津身边，双臂后抬拽了一下腰带后侧，腰间的枪械发出咔嚓一声晃响。
亚久津实在看不下去里昂的样子，抱臂转身，胡乱抓了一把银发。
宫城看看那个身材高健的年轻男人，又看看此刻正在简陋恶劣环境下生死挣扎的里昂。
他微微凝神，望向彩子专注又秀丽的侧脸，回想起不久之前的情景。
“应该到时空中心去啊！”正轮到休假的彩子，因为参与开发对抗变异入侵者的强效生物武器而太过疲惫，宫城几乎是跳到床上把她弹起来叫醒的。
听到要去救危在旦夕的变异寄生虫的宿主，彩子的第一反应是立刻给宫城头上一拳。
而听说居然是两个没有红色ID、却活生生直接闯进新东京市的人时，彩子在拎起急救箱时只问了一句，“他们是未感染的活人，和你我一样，对吧？”
此刻这句话又在宫城心头响起。某些他与彩子共同经过的、惨痛又深刻的记忆，那种无法用任何语言倾诉的、被背叛和伤害的片断，再次刺痛了他的心。
宫城眼神一震，强行将自己拉回到现实当中。他半是厌恶半是和自己较劲般皱眉咋舌，向空气中无意义地狠握了一下拳头。
宫城颓然摊开这只拳头，向空中甩了一下手掌，转身看向亚久津。
亚久津靠在墙上，浑身都像苍白冰雕一样不动，只有眼帘稍微翻起，向宫城投去无言的对视。
宫城深吸一口气，完全通过鼻息呼出去，双手虚掐在腰身两侧，“我真是服了你们。你们在新东京市寸步难行，寄生虫除完后，必须立刻想办法离开这里。可是……”
他顿了顿，苦笑一声挠挠额角，“能有什么办法？无论是利用一级通道前去其他人居城市，还是通过二级通道回到人类前线基地，都不可能不暴露你们的存在，没法暗中操作的。”
“只要一暴露，”亚久津冷冷开口，“一丁点辩白的机会也没有，立刻会被处决对吧？”
“即使你们是活人。”宫城的语调也变得冷硬，“我是说，就算这是事实，也不足以改变处决的命运。”
他侧头看向生死急救的幻光屏障，眯起眼睛，“新东京市也遭遇过活人爆弹的攻击。因此现在真正做到了无差别处决，无论对象是谁。是变异人、活人还是怪兽什么的……”
亚久津烦躁不堪，却没有发脾气，只是咬住口腔内壁，抬手抓了抓头发。
“而且……”宫城的话语被突然轻瞠的眼神截断。
幻光屏障骤然熄灭，自上向下沿着巨大方块的轮廓消散。彩子站起身，将光线刀锋收回，短暂照亮的侧脸陷入昏暗之中。
“……阿彩？”宫城连忙走上前几步。彩子轻轻挡住他，两人看着脚下退开一些，以免踩到那些带有腐蚀性的、触感太痛的积血。
“我就说过不行。”彩子看向里昂。里昂胸腹处缠紧绷带，脸上也贴着渗透血色的纱布，正紧闭双眼缓缓呼吸着。
“寄生虫不是已经……”宫城看着地上那块接近完整的寄生虫的头部，做了个恶寒的表情，连忙护着彩子离远一点。
“膨胀出来的虫体是切割下来了，以免他……”彩子伸手点了点里昂的方向，和宫城一起转过视线看向亚久津，“里昂·肯尼迪对吧？以免他被承受不住的爆裂痛楚杀死。”
亚久津直接走到床边，俯身查看里昂的情况。里昂只是昏迷着，灰金色的头发好像掺上了许多雪白。
“多谢你们。”宫城和彩子试图开口之前，亚久津直起身体，转身向两人正式颔首，是毫无一丝敷衍的、尊贵武士般的正式躬礼。
“……！”这毫不扭捏的谢意让两人愣了一下，但是导致这半秒怔愣的是瞬间弥漫在他们心头的更大的惊讶。
两人同时伸手指着亚久津，“……你不会被这种毒血腐蚀吗？”
宫城又急火火地补充道，“凡是「保护伞公司」产出的变异垃圾，都已经进化出腐蚀性的血肉了！光是这一点就能对我们这边的战斗员造成很大杀伤。”
“我没事。”亚久津简洁地说道，俯身拎起脱在一旁的夹克，盖在里昂伤痕累累的身上。
彩子与宫城对视一眼，将目光聚向眼角，警惕又急切地探询亚久津的真相，“……目前只有「保护伞公司」和平派提供的、与这些变异生物同源的未污染原液，能够淬炼出防备毒血的能量。也就是所谓的‘黄金血’……”
宫城微微张唇，内心闪过漆黑的印象，“‘黄金血’，被称作是——如果那些生化变异无法治理，终究会大爆发的话，能够有效对抗那些恶魔的体质，就依靠‘黄金血’的改造了……”
“对。”亚久津回想着自己醒来的情形。他像是被包裹在浮游于孤寂宇宙的玻璃胶囊中一样，在彻底的虚妄中沉睡五年。
他起身走向那两人，既不像是诉苦，也不保留所谓神秘，只是耸耸肩膀，“在我身上，黄金血成功融合了。”
“……”彩子顿了顿，仿佛脑海中有个触电的开关猛地跳了一下，她也像过电般快速眨眨眼，回过神来，“……糟糕了。”
“你千万不要让别人知道你的存在。”宫城狠狠倒吸一口气，飞快地摆手说道，“我是说，千万别在新东京市暴露行踪。如果是人类至高委员会直接下达命令来抓你，那即使是我和阿彩——我们这种直属于时空中心的高级警员，也根本没办法插手的。”
“什么？”亚久津侧过脸，冷冽又困惑地皱起眉头。
“‘黄金血’融合成功的案例非常少，被认为是可以反向提供治理生化异形的原液的载体。”彩子说道，“就像「先知」一样，被锁在永恒的能量水池中，不间断地提取复制原液……”
亚久津缓缓后倾身体，让这个雷轰般的事实倒流进脑海，“既然是稀有的‘黄金血’成功融合的人体，就这样对待吗？”
“按照高层的说法……”彩子说了半句，目光一扫，发现里昂的绷带被鲜血渗透，立刻走上去准备止血药。
她又匆忙扫了一眼窗口，夜风中正送来模糊鸣笛声，回过头赶紧替里昂止血，“成功融合的人体中，可以直接提取复制到能够立即批量作用于更多人的原液，这样就可以像复制机器人一样产出大量合格的‘战士’，来对抗不断变异进化的、连「保护伞公司」本身也无法彻底掌握的生化垃圾了。”
亚久津翻了个白眼，无语地点着头，“这都是谁出的主意？”
“上面的大人物。”宫城向上指了指空气，冷哼一声，“‘为了人类整体能够延续下去，现在必须做出比过往时代更多的牺牲’。”
亚久津听出宫城在复述某些所谓大人物的澎湃演说，侧头看了他一眼。对于这影响到自己生死的命运枷锁，亚久津连愤怒都提不起劲儿来，所感到的只有窒息般的荒谬和危机。
“我是说，”亚久津挠了挠额头，“听你们刚才的意思，里昂并没有完全脱险？”
“里昂·斯科特·肯尼迪。”彩子没有立即回答，只是绑好绷带，连忙用强效消毒水去擦手上滋滋腐蚀渗透的血迹。
“我们知道这个人。”宫城说道，“末日时代到来后的第一批高级战斗员，最初与「保护伞公司」直接作战的人。他的生命ID里有大量关于那些混蛋的实战资料，虽然大部分是如今战斗员们通用的，但这种战士本身的存在就是最宝贵……”
宫城话语一窒，突然指着里昂说道，“……他的生命ID呢？就算是蓝色的也罢了，可是——”
亚久津看向里昂缺了一块肉的、由薄薄粉肉勉强盖住的手臂部分，冷冷地说道，“被别人挖走借用了。”
“……？！”宫城睁大眼睛，竟然气笑出声，“我真是……连续听到这种超出常识的事情，我真是要疯了！”
亚久津单手握拳，拳形轻搓指尖。他在琢磨要不要把目前经历的混乱事实，梳理倾诉给这两个人听。
但是……
亚久津没有看向宫城，而是抬起视线望向窗外，微微侧头试图辨听清楚远方的模糊汽笛。那些鸣笛声有种奇怪的规律节奏，像是什么需要清路通行的队伍。
而亚久津的话语则飘向宫城，“你们既然是新东京市的高级警员，能够冒险来帮助我和里昂这种闯进来的人，我非常感激。”
由脾气铁定差极了的亚久津说出这话，那种不加修饰的硬汉气派的真诚，连同样很有气势和个性的宫城，都不禁立即感到发自内心的尊敬。
彩子也看向亚久津。亚久津环视他们一眼，又望向里昂。这期间，远处的汽笛声并未消逝，仿佛在环形来回巡转，始终徘徊在某个地方。
“是出于同情或人类之间天生的互帮互助的情怀吗？”亚久津必须问明白这一点，哪怕得到的可能是谎言或傻话。
他与宫城彩子两人之间身份悬殊，处境也有所冲突，即使是救助的好意，也无法彻底信任——亚久津必须承认这一点。
“你们是活生生的人。不是异形怪物，也不是入侵的变种机械或魔物什么的。”彩子站起身，握住一把丰润的长卷发，飒然地捋到底一甩，顺势转过身。
“我和彩子发过誓。只要是这样的活人，无论多么危险，能帮忙就要帮忙。”宫城说道，语调虽然不重，意思却很坚决。
亚久津没有回答，只是眯起眼睛，仿佛在默默消化这个充斥着魔鬼与变异的末世黑夜。
“我们亲身经历过最初的逃亡。被舍弃和牺牲的人们，被我们亲自或间接抛弃的伙伴——”宫城说到一半，吞回带血味的话语，别过头去。
“好了，良田——”彩子走过来，按住宫城的臂膀，轻轻拍了拍，“我明确地告诉你，亚久津君——这位里昂先生，他只是清除了寄生虫膨胀的虫体，寄生虫本体还扎根在他体内。”
亚久津凌厉地抬起眼帘，沉默地与彩子对视。
彩子干脆地说道，“他必须去时空中心除虫。除了那里存放的「保护伞公司」原制的寄生虫粉碎机外，没有任何东西能救里昂先生。”
宫城烦躁地用力抓了抓头皮。亚久津也沉沉地呼吸一回，只是说道，“照我们的情况，可能进入时空中心吗？”
“光是空中检查点就通不过啊！”宫城用力一摊双手，“连接时空中心的检查点必然会查到他们……”
“关于红色ID的问题，”彩子轻拍开宫城的手背，“如果我们抓紧时间，临时通行权限是有操作空间的。”
“……阿彩？！”宫城大吃一惊。
“由我来带路的话。”彩子直接往下说，她摇了摇自己的小臂，“我的ID具有时空中心全线通行权限。我所携带的同行者不会遭遇彻底检查，只要用临时红色权限覆盖住他们，而我们动作够快的话……”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宫城随着吐字的音节重重摇了摇头，“如果被发现的话，我们会被直接处决的！带领无标记人员进入新东京市，这是和闯入者同样的……”
“他身上的是「迦尔基计划」的成熟寄生虫！”彩子突然凝眉冷喝，声音里带上了冷静的愤怒，“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宫城？这说明那些和人类至高委员会完全融合、操纵着当今世界的「保护伞公司」和平派大人物们，他们信誓旦旦说已经废止的、制造所谓代替人类的永恒生物的「迦尔基计划」，根本没有停止，而且已经有成功产物出现了！”
宫城狠狠哽住，瞠目看着他心爱的女孩子。
“你记得大家是怎么牺牲的吗？大家为了逃脱并找机会反击扫荡「迦尔基计划」造成的变异混乱，付出了什么吗？”彩子扑过去死死拽住宫城的臂膀，发狠地咬住牙尖，“老爹是怎样让我们投入‘光荣的牺牲’，只为了达成和「保护伞公司」和平派的合作？而我们私自追查了这么久，终于抓到了血淋淋的证据！”
“我知道……”宫城沙哑地说道，反手捏住彩子的臂膀，“我不敢相信我真的抓到了「保护伞公司」的把柄！我们应该交给老爹，就像我们一直计划的那样……可是现在我反而心里没底了！那些混蛋大人物会相信吗？会不会反过来对我们怎么样……”
“无论如何……”彩子突然浑身一冷，猛地转头看向亚久津，“不除虫的话，里昂先生一定会死！”
亚久津冷冷地动动眼珠，来回扫视了他们一眼，“如果是为了救里昂的命，而必须让你们也冒生命危险，让我们进入时空中心的话，我说实话——”
亚久津侧过身，冷峻的侧影对着他们，“我不能完全信任你们。这种牵连实在太过重大。”
宫城和彩子缓缓转身，正视向亚久津冷冽的容颜。
“如果按你们说的，你们也有强烈的理由，必须利用到里昂身上的寄生虫。”亚久津说道，“那就是互惠互利对吧——那我还可以接受。”
宫城沉默片刻，突然笑出声，“‘互惠互利’……有点伤人的词语啊。”
“对我来说，里昂关系太重。”亚久津毫不遮掩地说道，“在涉及他生死危难的问题上，按现在这种境况看，我没办法完全相信任何人。”
对冒了很大风险跑来救助的人说这样的话，也许太残忍刺耳，但亚久津实在没法说假话。
“……不。”似乎看出亚久津内心冰冷的悸动，彩子突然微微后倾身体，眼神也凝聚到微垂的眼帘下方，“我能理解。”
亚久津静静地抬眼看她。
“你很看重他。”彩子示意了一下昏睡的里昂，“我能感觉到。如果是我，也无法在这种生死一线的境地里，完全相信其他人。”
“彩子……”宫城的心滚烫地一跳。他骤然想到，如果现在里昂那个位置上，躺的是她或自己，在某颗紧紧相连的心中，会产生怎样的痛苦呢？
他不禁看了一眼亚久津。可是那个白玉神像般的年轻男人，只是微微垂了垂眼。
“你们的生死，还是由你们自己来决定。”彩子深深叹了口气，伸手向腰间摸索着什么，“如果你们决定去时空中心，那就通过这个……”
黏稠的黑夜突然被一阵奇异的蒸汽波动打破。这蒸汽似乎是肌肤可感的滚烫，又似乎只是幻视的破碎波纹。
只有一种感触真实无比，那就是突然接近的、仿佛就在头顶不远处的汽笛声。
亚久津赫然转头看向窗口，抱起的双臂立刻松开，战斗的意志充斥进鼓起的肌肉痕迹里。
“嗯？！”宫城闪身冲到破烂窗框边，朝闪烁着无限星河般混沌霓虹的城市远景望去。
“这个汽笛声是……”彩子僵了半秒，仔细描摹了一下汽笛的规律，突然神色惊变，也立刻冲到窗边蹲伏身躯，“时空规划小组？！”
“不是吧……”宫城连忙朝身后紧急摆手，抓到亚久津的臂膀不管不顾地狠按下去。
亚久津压膝低身，一手扶住满是寄生植物的破墙，“怎么回事？”
“嘘——”彩子连忙拍打宫城的肩膀，低声快语道，“良田，你快去看看！如果真的朝这边来，想办法支开他们——这附近没有时空错位湮灭的报告，为什么规划小组会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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