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空破裂湮灭后，如果有时空规划小组及时修补，还是能与我们现在所处的次元相接。而不至于让我们现在的世界完全陷入时空错位的深渊，造成毁灭——”
亚久津仁脑海中混沌的梦呓逐渐散去。只是昨夜的事情，仿佛已经过去很久。宫城良田发动飞车的声音，和井上彩子紧急解释何为时空规划小组的利落声音，都混成一片风声般的气息。
他胡乱地揉了揉眼睛，呼出两口浊气，侧撑起身体。
“阿仁。”晨间刚醒般的有些鼻音的声色响起。有人走到亚久津身边，俯身虚抱住他的臂膀。
那臂膀轻拢的力道里，有想要收紧又微微颤抖的、强烈而沉默的亲密心情。
“……里昂？”亚久津迎着淡玫瑰色的晨光睁眼。雾气般的朝曦流动在环境恶劣的破屋里，黑漆漆的破洞窗口和满地的寄生植物，也罩上了些许温柔的光影。
亚久津坐起身，抬手覆住里昂轻抱的臂膀拍了拍，“你不痛了？”
里昂上身缠满染血的绷带，脸上有许多细小的伤痕，眼珠颜色略微黯淡，但血丝基本消退了，露出发蓝的沉静瞳色。
他捋了一下灰金色的头发，露出微笑。甚至笑容和声色都像并不存在一样，温沉静谧得只似无声。
“我没事了。”里昂穿着亚久津的黑色外套。他们身材相仿，交换衣服毫无违和。他将夹克袖子卷上去一点，不要压到小臂上缠着的绷带。
里昂侧头做这件事时，亚久津借着透纱般的晨光看向他微微侧过去的脖子。那上面有三四个红洞洞的针孔，是最大号的注射针头扎出后强行结痂的。
亚久津想起昨夜的抢救。彩子往里昂脖子里注射寄生虫溶解剂时，激起的血管扭动和肌肤渗血的状况，并不比寄生虫本身的伤害更轻。
亚久津从瞬间的出神里抽身出来，站起身轻按住里昂的肩膀，仔细看看他脖子上的针孔。
里昂默契地暂时侧抻着颈子，伸手摸摸颈侧的皮肉，“……暂时没事了。”
“寄生虫没有真正除掉，你能感觉到吧？”亚久津的声色本就浸透冷酒般哑磁，在刚睡醒的时候更是令人浑身冷透般低沉磁性。
里昂点点头。晨风从大块的只剩窗框的破烂窗口中吹来，流动的晨曦光影如水。
虽然风里有种隐隐的电子垃圾和废土的气息，但还是带来难得的浩大和清爽。亚久津侧弯身体，随意整理了一下裤靴，走到窗口旁斜身靠着。
他的银发在风中飘摇，浑身的战损在朝雾中湿漉漉地透出点滴血色。
里昂站在亚久津身后静视片刻，也走过来，轻提腰身坐在窗框上。
亚久津深吸一口气。他看向笼罩在玫瑰光辉和遥远朝阳之中的城市远景，它如烟如雾，像一片流动的幻火，在这个充斥着魔鬼和变异的末世时代中，作为人类文明的遗存和集中地，奋力又冷酷地继续活着。
“晨景还挺好看的。”亚久津想到他与里昂的处境。浑身是伤、寄生虫的问题危在旦夕，而且是莫名其妙的闯入者，暴露后就要遭到无差别处决。
然而他说出口的只是这句话。如同在往昔岁月中的某个普通清晨醒来，嗓音还没完全打开的时候，先站在朝曦流动的窗前发一会儿呆，说出一两句意义不大却出自真心的赞叹。
“……阿仁。”里昂也望向远方，灰金色的头发仿佛是朝雾染成的颜色。他眯起眼睛，将眼前轻拂的发丝撩上去。
亚久津看向他。不带催促，也没有疑问，只是看向里昂而已。
“按理说，我们上次去浣熊市是私自行动。你回到十一号人类基地后，应该会受到禁足之类的处罚才对。”直到这时，里昂才真正好好看看亚久津。
他一面说，一面轻移眼神。他突然一顿，伸手虚推亚久津的肩膀，以便看清楚对方胸膛侧面接近心口之处的伤痕。
那是一片深度电击造成的透骨坏死，虽然对亚久津来说不算致命伤害，但是——
里昂其实很在意和害怕痛楚。他深深知道极限的痛楚能达到什么地步。
他看看那片血紫色的、从骨血深处透出来的电焦伤痕，抬眼静静地看了亚久津一眼。
“我要来武器和区域图，想要去找你。”亚久津并没有提及这个伤痕。他与文森特大打出手时遭遇的电击惩罚，此刻在他的感官世界里，甚至没有里昂轻抵在自己肩膀上的、那两只稍微绷紧的指尖的触感来得深刻。
“你的脾气一定会引起……”里昂轻笑一声，微微倾身，像是做着耳鬓厮磨的无害调侃。
亚久津耸耸肩膀，唇角轻动的弧度并不算是笑意。但是里昂知道，他是在朝自己微笑。
“只是这样的话，军规森严的人类基地也不会放你出来的。”里昂挪了挪身体，朝向亚久津。
亚久津顿了顿，抬手点点太阳穴，说起了「缸中之脑」碎片的事情，“我说东西在我的灵魂水面下。不让我去救里昂，那你们不可能得到它。”
里昂静默地聆听着关于「缸中之脑」碎片的始末。听到亚久津提及那片碎片的作用，他心中默默推断，它可以解除「先知」的异常精神场。
当时亚久津以身犯险，甘愿前往人间地狱般的浣熊市，仅仅是为了……
“那你……”里昂微垂眼睛，又轻抬侧脸。在如此寸步难行的凶险环境中，他同时渴望倾诉与被倾诉，这心情全部流向这名比他小十二岁的、年轻冷峻的男人。
“你妈妈怎么办？”里昂声色微微混上气音。
“……”亚久津缓缓眨眼，随着眼帘轻抬的动作，眸光也朝淡玫瑰般的晨光中融化坠去，就这样出神片刻。
他吸了口气，淡淡地说道，“「缸中之脑」的碎片又不会丢。总有办法的，只是让她再等等。”
正是因为深深知道，在亚久津心中，他的母亲究竟多重，里昂才差点被这句淡然磁性的低诉，压得呼吸中断。
里昂明显窒了一口气，咽喉干涩地空张了两下嘴唇，别过头去换气，好不容易平稳呼吸。
两人都沉默了一会儿。里昂沉默着，想要将身形挪远，转到另一个侧面。
亚久津抬起手，按住了里昂的手臂。
亚久津的臂下隐隐透出灰蓝色的死肉般的伤痕，而在他手心覆抚下，里昂被挖走了生命ID的那块残肉轻轻发烫着。
里昂停下挪动的身姿，抬头看向亚久津。
“里昂。”亚久津的声音里有种冷冷的温柔。分明是暴躁冷冽的人，从他那里得到宽慰和柔情实在不可思议，然而里昂清楚地感觉到——自己得到了，就在此刻。
“你有话对我说？”亚久津微微歪头。
“……”里昂沉吟片刻，耸耸肩膀，再次靠近亚久津，语气有些苦涩却仍然含笑，“我不是说过，那是我的私事吗？”
在最危险的时刻，只身跳进爆炸的光海中，吸引所有狂暴的怪物冲向自己。而将重伤的亚久津抛在血色的战圈外，还想着，“那个小子绝对不会有什么事的。”
“和你没关系。”共同的记忆在里昂和亚久津脑海中流淌。浸没他们的晨曦似乎也微微染上血色，竟然在两颗心中渲染出一片残酷又决绝的柔情。
听到里昂的话，亚久津只是一笑。他拍拍里昂的臂膀，“你记得我和你说过的话吧，里昂。”
当里昂脑海中闪起许多回忆时，他突然发现，无论是腥风骤雨中的并肩死战，还是啤酒与白开水的晚餐碰杯，亚久津其实已经在他的记忆中留下了许多痕迹。
那些痕迹虽然都与鲜血、与悲伤及命运有关，然而却都给他某种抚慰和温暖。
里昂无法抗拒那种温暖。他甚至能用自己的感官和微微漂浮起来的呼吸，重新描摹出他与亚久津悬吊在钟楼外时，必须紧紧缠抱才能拽住彼此生命的、那浸透血味与生死托付的体温和触感。
远处的车辆轰鸣和天空岛发出的警示尖鸣，顺着晨风弥漫开来。里昂迎着风抬起眼睛，眼中流动着这片幻雾般的冷酷城景。
“只要是自己心甘情愿，那就不要替我感到可惜。”亚久津的声音穿过里昂的感官，落在他的心头。
里昂看向亚久津，轻笑一声，“你真是了不起的人，阿仁。”
“不过，”亚久津从不扭捏抗拒赞美与惊叹，任何心境下，他都能让自己的心意自由地流动，让心告诉他该怎么做，“这次有点不同。”
“嗯？”里昂微微躬倾身体，集中目光，静谧又认真地看着亚久津的脸容。
“我是从来不稀罕向别人解释，或者讨要什么宽慰和共情。”亚久津大方地陈述自己令人厌恨的缺点。他看向渐渐明亮起来的天际，闪着科幻蓝光的悬浮高楼和天空岛的巨影，都在遥远的云海中沉浮。
“但是这次——”亚久津想起自己离开十一号人类基地时，远远投向母亲优纪的注视，以及伙伴们分离时的心绪。
硬是要跨过以优纪的痛苦为筹码的门槛，在东南两人的目送，还有真田弦一郎那苦笑又咬紧牙尖的，“亚久津，你的脾气真是差劲极了——”的评价下，奔向凶险万分、没人为他的生死负责的道路。
做这一切时，亚久津的心里只是想着，“我要去救里昂。”
即使亚久津是孤狼般的性情，从不稀罕别人的理解和抚慰，但此刻他的心却直接发出声音。
“我希望你能理解。”亚久津看着里昂，声色沉磁，眼中流动着广大明澈的光辉，“里昂，我希望你能真正明白，我为什么这样做。”
我不能把你扔进比死亡更痛苦的、充斥着魔物与异形的深渊里，就因为这个。
里昂深深看着亚久津的眼瞳，突然垂眸一笑。
“其实——”里昂说道，“我很希望见到你。”
亚久津静静倾听。比黑暗更加可怖的、随时会将他们危险隐藏的行踪和身份照得无路可逃的，这新东京市的天光，正越发明亮起来。
里昂毫不瑟缩，任凭自己暴露在浮游着高空探测器的末世天空下，“甚至和我自己的生死关系都不大。我是说，我混到现在，能在生死时刻来救我的人，真的只有阿仁了。你如果不来，那我真的死定了——但是，我想见到你，甚至和这个原因关系不大。”
他轻偏过头，朝风里点点头，“我只是很想见到你而已。”
亚久津看着里昂的眼睛。尽管蒙满血点和灰尘，但里昂的眼神仍然明澈坚毅。
“不过我又怕你真的出现。”里昂摊摊手，顺势握住有些吹动摇摆的衣襟，“毕竟太危险，我怕你出事。”
“那到底是想不想让我来？”一向干脆爽快的亚久津，面对这异常缠绵的复杂情愫，却没有皱眉或啧声，只是笑着点点头。
“……我内心想法太乱，招人厌烦吧。”里昂也笑了。他轻抬腰身，跳到地上，拍打着身上的微尘，短暂地侧过身，背朝亚久津。
“真难为情。”里昂骨子里有着西方式的某种真情浪漫，像是吐槽自己般噗声自笑。
“什么难为情？”亚久津转过身靠在窗框边。渐散的晨雾留下一点玫瑰色的淡影，幽幽地笼罩在他身上，使他看起来像是白玉做的神像般，在发出着冷冽又庇护的光晕。
“我这个人还是有点本事的。从来都是我冒着生死危险出入险境，去救别人。”里昂看向亚久津，爽快地剖白着心中那块甚至有些脆弱的、隐秘的心角，“反过来被别人……这种感觉甚至有点让我迷恋。”
他笑着活动活动肩膀，“就是有点难为情。无论从哪个方面讲，阿仁都不应该反过来为我付出太多。”
“你这种个人英雄逻辑，”亚久津抬起手指，朝里昂缓慢地点了两下，毫不留情地含笑吐槽，“真是怪怪的。”
他轻撑后背离开墙壁，走到里昂身边，“就算感到难为情也没关系。你能够真的理解我这么做的缘由，我怎样也不算白忙活。”
里昂看着那双黄玉色的眼睛，歪了歪头，“我以为你会说我犯傻，有这些莫名其妙的念头。”
亚久津说道，“将你心中的真实倾诉出来吧。无论是什么我都接受。痛痛快快地正视过自己后，再走接下来的路。”
里昂微微瞠目，像是直视着什么温柔又耀眼的东西。
“你真是……”里昂轻声说道，“阿仁，我从没有见过你这样的人。”
“是在夸我对吧。”亚久津轻抬眉宇，用西方式的细微调侃的挑眉动作，让里昂的心情落入了完全回归现实、而且并不害怕这种现实笼罩住自己的，那种坦荡又勇敢的心境中。
里昂的心砰地跳了一下。此时，完全亮起来的天空正压迫般挤向这恶劣的废屋，和两个随时都有死亡风险的人。
然而里昂望着亚久津的侧影，只是想道，“我什么都不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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