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莱宫中,不曾有名为‘太真’的仙子。”神仙一锤定音地说。
老头闻言,一点豆的眼睛瞪成了西瓜。
神仙顶着一张和老头分毫不差的脸,表情却不像老头惊愕。
待到老头凝固得脸都发酸,神仙才四平八稳地开口,说:“不过幽都倒是新添了一位佳人,你且去那里寻。”
瞬间,老头双腿一软,“咣当”一声跪在了石板一样硬的云上。
差点昏死过去。
幽都是哪里?鬼城!
厉鬼盘踞,怨鬼横行,终日煞气冲天之地。
即使老头是个半吊子道人,都知晓此地的凶险。
老头原是山上修道之人,只是心里还牵挂着一桩俗世的纠纷。
心不静,也不净。
自然,任凭他披星戴月地扑腾,都只是堪堪摸到“道”字的偏旁。
不过老头记挂的这桩事情,和口出狂言要海枯石烂的爱情不同。
他发妻死得早,也一直没有续弦。
妻子病逝时,他摆了两碗酒,一碟菜,在新坟前痛哭一场。
他的独苗儿子彼时还在千里之外,云游四方。
老头那时还年轻,在坟前哭完后,变成了个假老头:明明人正值壮年,头发却白得像雪。
顶着一头霜雪,老头动身去寻儿子。
结果到了那小城里,迎面就撞上了儿子的死讯。
儿子得罪了当地船王,被乱棍打死了。
船王带着孩子出海了,老头连儿子的尸首都无处寻。
别人上山求道,求的是百毒不侵,求的是长生不老。
老头是个让道长耳目一新的。
他来求找到仇人,求报仇雪恨。
道长哭笑不得,指着下山的路,说:“找错地方喽!我这儿是道观,你要找的是庙。”
老头“扑通”一声倒下,额头贴地,长跪不起。
“庙里供的是像,观里可是有本事的真神仙啊!还请道长大发慈悲,可怜可怜我……”
道长听了,很是满意,觉得这人脑子够灵活,十分懂变通。
是块可雕之玉。
于是把他收在了门下。
去蓬莱的差事也指给了他,让他早早就去长安城里装个乞丐,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老头自是喜得手舞足蹈:蓬莱,这可是传说中神仙云集的地方啊!
他到了那里,和真神仙面对着面,死缠烂打,也要替自己儿子报仇雪恨。
可是如今,听梦里的神仙说,这差事需要去趟幽都。
当着梦里神仙的面,老头讪讪笑着,作揖“暧”了一声。
那神仙还牵挂地问:“你可能找到路?”
“自然能找到的。”老头回答说,“最近初学腾云之术,颇有成效,道长放心。”
次日清早,狗儿是被晃醒的。
他师父正焦躁地骑着一朵云,贴地两寸地飘着。
老头没撒谎,腾云之术,的确是初学的。
就效果而论,和“腾云”根本不沾边,勉强算是骑了朵云。
骑术都不精湛,云也不听话。
老头气得脸红脖子粗。
云还是东斜西歪地飘,像喝大的醉汉,不知方向为何物。
狗儿头大地垮着脸:“师父,咱们去哪儿?能不骑这云了吗?我肚里的粥都要被颠出来了。”
老头骂骂咧咧地训小徒弟:“不骑这云还叫逃跑吗?现在不跑,待会儿被抓住,把你往幽都送哩!对了——你肚里哪儿来的粥?”
狗儿一愣。
他细细地砸吧砸吧嘴,脸更垮了。
死气沉沉地说:“刚梦见的。师父,我们能喝碗粥再跑吗?”
“滚!再说我一脚把你踢下去!”
话音刚落,云似乎捕捉到了“下去”二字。
于是死命颠簸了一下,把重心不稳的老头晃得一头栽下去。
*
幽都,遮天乌云之下,漆黑宫墙之中。
一间大宫殿里摆了数十条长木桌,每张长桌上又摆着十几台电脑,每个电脑前坐着一个鬼。
一眼望过去,鬼都是这个朝代的鬼。
身着死前的唐装,或男或女,或老或少。
键盘的噼啪声络绎不绝,整间宫殿热闹得像在放爆竹赶年兽。
最角落里的工位上,坐着一位闭月羞花的美人。
美人翘着兰花指,蹙眉盯着屏幕。
屏幕上是个笑得灿烂的宝妈,刚生完孩子,拍了个视频,分享自己生下宝宝的喜悦。
杨玉环手指悬在键盘上方,最后偏头,小声问旁边的女鬼:“这种视频也要骂吗?能怎么骂呢?”
女鬼嚼着口香糖,幽幽地扫杨玉环一眼。
“新来的吧?”女鬼问,她侧身扒在杨玉环的键盘上,手指噼里啪啦地飞舞,“我们是厉鬼,就要发挥我们的怨气,骂人还不简单么?骂这种视频,有万能公式的。”
“可否劳烦姐姐教我?”杨玉环虚心请教。
女鬼打出一段夹杂着八十个表情包的百字长评,轻松地说:“鸡蛋里挑骨头呗。只要想骂,能骂的地方多得很。占用公共资源;宝妈没有脑子;看生的是男娃才拍视频的吧……”
女鬼滔滔不绝地说了一长串。
杨玉环闭了闭眼,看着屏幕上自己的账号发出的评论,还是惨不忍睹地迅速划走。
幽都城主管辖厉鬼,近年来刚连上天地网。
瞥见“现代”这个朝代的视频,瞬间瞪大了眼。
这还能叫人间吗?
他一个管辖厉鬼的神仙,都没去到过月亮上呢!
城主看得红了眼。
手底下的阴差干活时需得瞪大眼,才能从一堆红眼睛鬼里面认出他们的城主大人。
城主大人内心极度不平衡,几次想辞了在大唐的职位,要去现代从头混起。
直到前几个月,接到了从现代传过来的任务:日子发展得太好,需要人手来他们的网络上散播戾气。
城主浑身一哆嗦,想迁居现代的念头灰飞烟灭。
哪有专门要散播戾气的地方啊?
鬼还不够么,幽都城还不够么?
到处戾气冲天,人间又和鬼城有什么区别?
杨玉环在工位上坐了一天。
直到人间的日薄西山,他们这一波负责白班的鬼才得以休息。
回到小到转不过身的寝殿,躺进棺材的下铺,杨玉环闭眼,准备睡觉。
“唉,娘娘,我今天听说,圣人请了道士,在找你呢!”杨玉环上铺的鬼翻了个身,突然说道。
这只鬼是宫里的侍女,死于战乱。
所以认识杨玉环,也知晓她贵妃娘娘的身份。
杨玉环清亮的眸子里染上些复杂情绪,瞬间变得暗沉。
暗沉里又透着幽光,幽光里还掺杂着红。
正巧上铺的鬼探头出来,瞥见杨玉环的眼睛,被吓了一大跳。
“娘娘!你吓死人了!”她大声抱怨。
抱怨完了,才恍然想起来,自己这会儿已经死了。
她又改了口,小声道:“吓坏鬼了。”
“对不起。”杨玉环诚恳地说。
上铺的鬼摆手,表示无妨,然后好奇地采访问:“娘娘,圣人真是把你放在了心上啊,你死了,他都要来找你。你们可谓是那什么——牛郎织女!你们是牛郎织女的故事嗷!”
杨玉环抬手,轻擦了擦眼角,冷冷“嗯”了一声。
上铺的鬼又满脸艳羡地说:“娘娘,圣人神通广大,有可能真的能找到你,能把你接出幽都城呢。”
“不会。”杨玉环说。
上铺的鬼疑惑地“啊”了一声。
杨玉环摸着脖子,觉得那里还隐隐痛着。
她勾起唇角,笑得沉鱼落雁,说:“他找来,我定把他勒死在幽都城里,让他也变成厉鬼,和我一起天天在网上骂人。”
她笑得很灿烂。
说出的话又很恐怖。
上铺的鬼心里一惊,小心翼翼地把头缩了回去。
棺材里变得安静了。
偶有别的棺材里的鬼打鼾,声音透过木板,模糊又沉闷。
杨玉环不打鼾,她的睡眠一向清浅。
只是她睡觉时有个习惯:手定要护在脖子上。
以防被人勒死。
*
老头骑着云,和小徒弟逃窜了一天一夜。
直到实在筋疲力尽,才沉沉睡去。
再次睁眼,老头的面前站着一个身着红袍,剑眉星目的公子。
公子问:“阁下可是玄清道长指来的人?”
老头两眼一黑,绝望地狂吼:“不是!我不认识什么玄清道长,也不知道什么清风观,我就是来带我徒弟喝粥的过路人!”
公子哑了一瞬,幽幽地说:“我没提清风观。”
老头:“……”
他哽得满脸姹紫嫣红,像被人掐住了脖子。
狗儿一脸兴奋:“真的吗,师父?这里真的有粥喝吗?”
老头气急败坏:“有个屁!”
红衣公子温声笑了:“自然是有的。”
破烂城门,荒草丛生。
“鸟不拉屎的地方,能有粥吗!”老头愤怒地训小徒弟。
突然,有个人影凭空出现,恭恭敬敬地对着红衣公子作揖:“城主,西宫二组,有个小鬼闹事。”
老头察言观色,见这城主在皱眉认真听鬼差禀报事务。
于是气沉丹田,又唤了云出来,作势要跑。
“过来,狗儿,傻站着干嘛呢?想被抓进鬼城受刑吗?”老头压低了声音,用气声唤还在发呆的狗儿。
“什么名字?哪里的鬼?”红衣城主问。
鬼差详细地禀报:“吴讯,人称吴老三,态度很狂。听说原来是江南一带,一个吴姓船王的儿子。”
禀报的声音飘进老头耳朵里,老头一愣神。
人又从云上栽了下来,然后连滚带爬地跑去了城主身边。
城主好笑地问他:“阁下不是要走吗?我不强留,请便。”
老头干笑一声,指着狗儿:“哪儿有,我只是想腾云,带他领略一下我们幽都的大好风光。”
寒风歇斯底里地嚎着。
空中,一只乌鸦飞过,精准无误地在老头和城主中间投下一滴鸟屎。
狗儿扯了扯他师父的衣角,言之凿凿:“师父,你不是说这里是鸟不拉屎的地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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