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在鸟不拉屎的地方拉了屎。
老头也携小徒弟进了让人避退三舍的幽都城。
听城主说要去处理吴讯的事情,老头不但将害怕抛之脑后,还瞬间勤奋了起来。
“城主大人,可否捎上我?”老头自告奋勇,停顿了一下,他又指着小徒弟,一本正经:“也不是老朽好奇,只是我这个小徒弟,孤陋寡闻,眼皮子浅,得长长见识。”
被推出来顶锅还要挨骂的狗儿:?
城主大人在幽都城,常年与鬼作伴。
乍然来了人,难免也觉新鲜。
于是他也没在意老头口是心非的小伎俩,欣然点头。
*
电脑屏幕前,杨玉环今天的眉心蹙得格外深。
她不高兴。
每个鬼在这里并没有固定的座位,若是有钟意的位子,就需要早早来抢。
不过也有抢了位置却坐不长久的例子。
好位置上的鬼,要么有鬼缘,要么有鬼元。
若是二者全无,那被别人抢了位置,只能忍气吞声。
杨玉环以往都能抢到缩在角落里的那个位置。
只是今天起来迟了。
昨晚她在梦里把李隆基勒死了两遍,乃至醒来之后都浑身瘫软,身心俱疲。
来得迟了,角落里的位置就被别人捷足先登。
她不愿去抢别的鬼的位置,只能坐在明晃晃的窗户旁。
外面惨白的日光刺眼不说,右手边还坐了个五大三粗的男鬼。
这个男鬼时而刷到好笑的视频,蹦出一阵石破天惊的笑声。
借用杨玉环上铺那只鬼的话来说,冷不丁的狂笑真是“吓坏鬼了。”
俗话说境随心转,可这境和心本是相辅相成的东西,难舍难分。
心中有境,境中亦有千万心。
所以境随心转,心亦随境转。
被隔三差五的笑声一影响,加上外头晃眼的日光。
杨玉环觉得自己一天都没有刷到什么好视频。
在键盘上敲下通篇戾气时,下手也没有昨天那么犹豫。
她双目无神,麻木地滑动鼠标。
一个视频接着一个视频。
杨玉环又埋头敲完一段评论,点击发送后准备划走。
“骊宫高处入青云——”
突然,她抬眸的那一瞬,在屏幕上撞见了一张无比熟悉的脸。
这是现代人利用AI做的视频。
科普她和李隆基的故事的。
但这故事并非原版,纯属捏造,是不知从何而来的邪说。
屏幕上,她被勒死在马嵬坡的时候,李隆基老泪纵横,悲痛欲绝,还咳出了血。
可杨玉环清楚记得,李隆基下令勒死自己时,一直漠然地看着前方。
从始至终,任凭她苦苦哀求,都没换回他的一个眼神。
以前,杨玉环只觉得自己是贵妃。哪怕在宫里只手遮天,她都清楚自己不过是贵妃。
贵妃到底贵不贵,是皇帝一句话的事。
可白绫被丢到她眼前时,她才恍然发觉,原来自己何其重要。
重要到影响了君王,影响了大唐,影响了天下。
因为重要,所以她得承担,承担天神的怒火,承担天下万民的怒火。
杨玉环死前没想明白,死了也没想明白。
被尊为真龙天子的是他李隆基,被万民敬仰的是他李隆基。
可为什么祸事当头,她反而成了以死赎罪的那一个?
若这一生有罪,罪只在当初鬼迷心窍。
顶着“太真”的道号,却跑进了宫里野心勃勃地要登高。
旁边的男鬼笑着笑着,转头瞥见杨玉环脸上的泪,愕然到忘了笑。
“喂,你咋了?”他碰了碰杨玉环的胳膊,问。
杨玉环扯着嘴角,摇头轻声说:“没什么。”
男鬼好奇,扫了一眼她的电脑屏幕。
屏幕上是一个头发花白的男人,正捏着一张纸和一支金钗,喃喃着什么“比翼双飞。”
男鬼撇撇嘴,不屑地嗤笑了一声。
男鬼在心里吐槽着:眼里整天装着水的人,都是脆弱得无药可救的懦夫。
跟生活抗争的勇气呐?喂狗了吗?
吐槽完,他又埋头继续刷自己的搞笑视频,边刷边喷。
坐在哭成泪鬼的杨玉环旁边。
手指在键盘上飞舞。
这一瞬间,他觉得自己是冲锋陷阵的勇士。
可是这男鬼其实是个逃兵。
还没上战场,就吓得屁滚尿流。
凭借他从他爹那里继承来的油滑和灵活,脚底抹油地跑了。
从战场跑到江南一带,气喘吁吁。
看谁都不顺眼之际,又和别人起了争执。
脾气没控制住。
力道也没控制住。
对方顺理成章地倒在了血泊里。
听到自己打死的是当地船王的儿子,男鬼十分惶恐。
收拾了包袱又要跑的时候,却听人说,这船王虽然富甲一方,却也是草根出身。
船王和儿子关系不好,不喜欢像这个儿子这种游手好闲的公子哥,更喜欢踏实肯干的年轻人。
男鬼听了,计上心头。
凭着三寸不烂之舌,认了船王做义父,兴冲冲出海去了。
只是本性难移,背过船王,男鬼对谁都颐指气使,名声比海盗的还要臭。
喝多了酒,被人推进海里,淹死了。
成了厉鬼,来了幽都城。
男鬼咯咯咯地笑着。
杨玉环轻抚着头上的簪子,泪流满面地盯着屏幕。
而在不远处,也有一个人一动不动,出神地望着这边。
老头既没得道,也没死,所以看不清这些鬼的样貌。
只能看到他们身边都是黑雾缭绕,格外可怖。
“城主大人,那个是您要处理的鬼吗?”老头摸着胳膊上的鸡皮疙瘩,问:“您要怎么处理他呀?这寻衅滋事,可不能轻饶的!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
城主闻言,了然地勾唇,问:“有仇?”
被识破的老头不敢回答。
“你既然来了,我还有一差事要交付与你。”城主慢条斯理地顺着自己的一缕长发,说:“如若你肯替我去办,我便听你的,让此人终日被囚幽都,永世不得超生。”
老头没料到看起来一本正经的城主会说出这么中饱私囊的话。
一时间支支吾吾,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回答。
“不愿意?”城主问。
老头不敢再装腔作势,点头如捣蒜:“愿意的!我愿意的,敢问城主要差我办什么事?”
城主挑眉,指了指男鬼的方向。
见老头视线依旧盯着那个男鬼,城主“啧”了一声,说:“错了,是旁边那个。”
老头的视线又转移到杨玉环身上。
城主说:“这就是你要找的人。我这幽都城啊,来的都是罪孽深重的鬼,刚死就被打来幽都。但她不一样。”
老头疑惑地问:“哪里不一样呢?”
“她是前些日子被打来这里的。”城主叹了口气,继续说:“她身上累了太多活人的怨气,死了好久,结果活人对她的怨气不减,前些日子反倒骤增,就被打来这里了。”
心知肚明其原因,老头眼皮轻颤了一下。
城主说:“实在无辜。我便问上面讨了救她的法子,还需你替我向那位皇帝老儿传个话。”
“什么?”老头问。
城主没有直接说,反而问:“你可知蓬莱?”
老头讷讷地点头:“祥云缭绕的仙境。”
“是了,云蒸霞蔚,群楼玉宇。”城主说。
老头眼中露出一抹艳羡,不自觉咽了下口水。
城主挥挥衣袖,说:“你且问问李隆基,我要把杨玉环的姓名从历史中抹去,此后除他以外,没有人会记得她,会有人会缅怀她,也没有人会怨恨她。如此,这可怜人身上没了无辜怨气,自然能去蓬莱。你问他答应吗?”
老头“嗳”了一声,规规矩矩地退了出去。
和他一并出去的,还有杨玉环身旁的那个男鬼。
男鬼是被押出去的。
老头和他擦肩而过,心中满是要揍这杀子仇人一顿的冲动。
城主瞥见,一只手搭在老头肩上:“我已答应你,要严惩他,你且放下罢。”
老头只能点头称是。
*
他们又骑着云往长安跑。
狗儿察言观色,发现这一路上,他师父简直脱胎换骨,脾气好得像被鬼附身了一样。
行至长安,不但让自己喝了粥,还主动给自己买了玉露团。
狗儿回味着嘴里的悠长余韵,好奇地问:“师父为什么这么高兴?”
老头愣怔了一瞬,很短暂。
他心底其实是怅然的,这让他自己百思不得其解。
大仇得报,他明明应该感到高兴,明明应该扬眉吐气的啊。
可他心底却很空落落。
骑着云的时候都有些心不在焉,脑海中会有两个声音斗得不可开交。
一个声音小声地说:“永世不得超生,这个惩罚是不是太过火了?”
另一个声音立马大声怒斥:“这可是你的杀子仇人!你心疼他作甚?”
两个声音让老头的脑瓜子嗡嗡响。
他心里越是不安,面上就越要装出大仇得报的神气。
于是仰天干笑了两声,拍拍狗儿的肩,说:“师父报了仇,可不得高兴嘛!”
狗儿撅着小嘴:“仇是什么人?师父为什么要抱他?”
老头又像被当头狠敲了一棒。
他哑了很久,却都想不出怎么解释这个“仇”字。
于是恼羞成怒地摆手:“去去去,吃你的团子去,屁大点儿人,懂什么仇不仇的!”
*
和老头预料的一样,李隆基面对这个议题,默不作声。
沉默了足足一个时辰。
然后给了高力士一个眼神,径直离开。
高力士又朝老头叹息,很轻地摇摇头,表示拒绝。
老头作揖,恭敬退下。
这一夜,李隆基落了泪。
和杨玉环在屏幕里看到的一样,悲痛欲绝,也咳出了血。
他拉着高力士的手:“她又该怨我了……”
高力士的脑袋转得直冒火星子。
却想不出替皇帝开脱的理由了。
“幽都,那该是什么地方啊?”李隆基也不恼高力士的不答,泪眼涟涟地喃喃着,“会冷吗?是地下冷,还是幽都更冷呢?可我是实在没有办法……”
如果史书上没有她的名字,那这战乱和衰败又该怎么解释呢?
自己昏君的名号又该因何而来呢?
总不能是自己无缘无故地昏了吧。
总不能是自己鬼迷心窍地昏了吧。
总不能是自己纵情享乐地昏了吧。
总不能吧……
*
老头办完自己的差事,忽然无事可做了。
就好像他活着就是为了报仇一样。
愁眉不展之际,幽都城主的话忽然在他耳边响起,“蓬莱”二字在他脑海中无比清晰。
于是老头又过上了四处奔波的生活。
他带着狗儿,渐渐学会了腾云,渐渐走遍了四方。
只是蓬莱在何处?
老头一直没有找到。
“师父,我们要去哪里喔?”狗儿累趴了,有气无力地问。
老头说:“蓬莱!这可是仙境呦。不在天上,也不在地下。”
狗儿皱眉:“那不就是人间吗?”
老头又一愣。
最后骂骂咧咧地继续腾云:“你懂个屁?蓬莱是蓬莱,仙境!什么人间?屁大点人,怎的满嘴胡言?”
*
过了十多年,幽都城里多了两个鬼。
一个鬼是自杀的,似乎已有些神志不清。
整天哭着,说自己听错了话,怨错了人,还错害了儿子。
一个鬼是病死的,脑子也有问题。
听说生前是帝王,不必来此。
结果他自己闹着,非要来这里,说是为了赎罪。
有个女鬼看见他,当即落了泪。
有鬼说,他们是生死仇人。
有鬼说,他们是佳偶天成。
到底是恨是爱,没有鬼清楚。
倒也无妨。
毕竟爱是刻骨的牵挂,恨亦是刻骨的记挂。
有什么区别呢?
再过十多年。
幽都城主还是辞了职位,毅然决然地去了现代。
念头的种子一旦种下,终有一日,会破土而出。
底下的阴差捉摸不透新城主的喜好,焦头烂额。
不过新城主上任三日,城中所有阴差就都知道了新城主的喜好。
新城主爱喝粥。
顿顿都要喝粥。
新城主还是个极好说话的,对阴差和颜悦色,对鬼也如出一辙。
新城主的智慧也无量。
有阴差说,新城主曾超度了一个鬼,让其去了蓬莱。
那可是仙境呦。
有阴差目睹了那场谈话,口口相传。
甚至还写在了纸上,细细研究。
只是一晃又十年,幽都城里依旧没出过得道去蓬莱的高人,亦或高鬼。
不过写着城主和那个女鬼谈话内容的纸依旧崭新——不断有人抄录,所以常新。
女鬼:“原来的城主说,我放下他之时,就是我的解脱之日。我不恨他了,我已经放下他了,我为什么还没有解脱?”
城主:“你知道蓬莱吗?”
女鬼:“仙境。”
城主:“仙境又在何方?”
女鬼:“天上?”
城主:“没有。”
女鬼:“蓬莱居然在地下?”
城主:“没有。”
女鬼:……
城主:“还有人间。”
补最后:不爱不恨,是名放下[狗头叼玫瑰]
这篇完结啦。
下篇是关于二郎神和哮天犬的故事,核心是哮天犬,预测最多两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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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晋江文学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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