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刚开始学琴时母亲说过，音乐是全世界共通的语言。若把它当成语言，七惠觉得自己掌握得并不好，时常是心有所想而口不能言，只好复制他人的话语。
现场听到悠里的演奏，她才明白这门语言真正用于表达时是何效果。
节奏、力度、层次，这些她总是需要反复调整才能模仿到位的要点，悠里完全信手拈来。就像使用母语说话时，不需要思考读音和语序。
琴声停下，她还沉浸在从鼓膜灌入脑海的情绪里，茫然地望向悠里。
“怎、怎么啦？”幽灵少女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脸颊，“好久没弹琴，是有错音吗？”
“非常……完美。”除此之外，她找不到别的形容，“幸好把这间教室收拾出来了，果然还是作者本人来演奏效果最好。”
“别这么说嘛，小七惠的版本我也很喜欢。”
但自己和悠里确实存在天赋差异，七惠想。她所能做到的仅仅是不出错，然后按一定模板弹奏出笼统的感觉，足够用来在咖啡馆营造氛围，但也就止步于此。
“对了，小七惠明年就要升入高中了吧？”
“嗯？”
“要不要来考我们学校的音乐系？”她激动地捧起七惠的手，“老师水平都很厉害，而且经常办全校活动，绝对很有趣的！制服也很好看！”
七惠被她问懵了：“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
“我想和小七惠穿一样的校服，”继幻视太宰变猫之后，她又看到悠里背后好像有尾巴在摇，“而且这样一来你就是我的后辈了！”
“悠里的高中，我记得还挺难考的？”
这类自主招生通常在12月到次年1月，现在开始最多只有不到半年的准备时间。
“没关系，小七惠的能力完全足够。”悠里担保道，“再说还有前辈我呢，我可以帮你突击特训！”
被这么说了，七惠突然不知该作何反应。每次被老师问起升学去向，她总是下意识不做决定，也不去想未来会怎样。龟缩得习惯了，连自己的好恶倾向都有些模糊。
“我……没考虑过这些，”面对少女期望的眼神，她低下头，“不过有悠里在的话，确实能行吧。”
“可你平时这么努力地练习，不是因为想继续精进吗？”悠里见她犹豫的样子，不禁怀疑是自己误会了。但回想起来，七惠平时除了为调查奔波就只会想着练琴，不像是有其他打算。
“那是……”
与悠里相遇后，她认为自己有责任演奏好她的作品；认识店长后，她觉得那是自己可以留在咖啡馆的契机；在锈湖时，她只是想尽力达到一项技能的标准。
再往前些……起初，她好像是出于某种憧憬开始弹琴的。但那段记忆像是被玻璃隔开，她够不着，只能看到它朝向自己的那一面。
“小七惠？”悠里轻拍她的手臂，一脸担忧，“我是不是说太多了？你别太放在心上，按自己的想法来就好。”
“没有。”为了让她安心，七惠语调尽量放松，“只是突然认真思考这些，还挺难决定的。不过……反正也没别的打算，就先试试好了。”
“那我们回去就开始计划吧！”悠里牵着她的手上下摇晃。受她感染，七惠开始觉得这样也不错。
随波逐流的小船被推了一把，流入一条未知的支流。
＊
从白门一事过去到森鸥外再次传唤她，隔了半个多月，比七惠想象得早些。她猜是后续工作很顺利，不然就是另一个极端。
这次达到首领办公室，他又在和别人谈话。那人被厚重的大衣包裹着，回头看向她时，搭在围巾上的长发滑落下来。
“兰堂先生、森医生。”
办公桌后的人微笑颔首道：“小七惠前阵子也辛苦了，这段时间休息得如何？”
“最近黑手党没在街头起冲突，算是安心了不少。”
“暴力只是手段，既然局势暂时稳定，为了积蓄力量，自然不能在这些细枝末节上挥霍人力。”
七惠对此兴致怏怏，兰堂冷得肩膀打颤，看起来不太能集中精神。不过，能在他面前直接讨论如何应对黑手党内部的对立，森医生想必是比较信任他的。
自己是不是该提醒他一下呢……
“这也是多亏你在白门做出的努力呢。”森鸥外悠悠道，“可惜他们的团队已经离开日本，背后设计你的人也找不到了。”
等等，这也能说吗？
七惠诧异地看向一旁的男人，他没什么特别的反应，似乎早就知道。但在她潜入白门那天，这件事对他还是保密的。
“后续针对白门的调查是由兰堂君负责的。”他从桌下抽出一个文件袋，递向她，“包括你想知道的酸蚀异能者的情况，他也已经整理好了。作为报酬，你可以看完再补充要求。”
“咦？”她后知后觉地接过来，拿在手里的分量还不轻，“我以为森医生不打算给我了……”
“你和太宰君老是怀疑我的信誉呢。”他无奈道。
文件里记录了那个人过去的住处，以及在那里发现的私人物品。其中值得注意的只有一张被烧过的照片，黑灰痕迹下隐约能辨认出一张中年男子的脸。
下一张纸记录了此人的身份信息乃至家庭背景，他的儿女都已将近而立之年，还有一个在战争中失踪的小儿子。老人因为患上怪病，长期住在疗养院的隔离病房。
据说他患病前，曾看到长大的小儿子回了家。其他家人再次向警方请求备案，但此人的失踪时间早就足以宣告死亡，不便出动警力。人们只好当做老人过于想念亲人导致出现幻觉，不了了之。
“他的病……”
“那是一种新型细菌。”兰堂补充道，“之前从未发现，医院目前只能控制它的扩散，还无法根治，症状和太宰君描述过的很像。”
在场的人都知道，不是从未“发现”，而是从未“公开”。
如果围绕这条线索继续搜寻，找出酸蚀异能者的可能性很大。七惠把纸捏出了皱痕，最终泄气道：“到此为止吧，不用查下去了。”
等着她提出合作条件的森鸥外最为意外：“这么说，你是找到其他线索了？”少女咬着下唇，没有回答。
“兰堂君。”
对方会意地离开办公室，七惠瞄见他的身影被大门盖过，稍稍松了口气。
“你对兰堂君的工作有什么不满吗？”森鸥外半眯着眼，阴影投在他眼角的皱纹上。
“不是那回事……”不如说他优秀过头了，她想，“他长得很像以前绑架我和母亲的间谍。”
久违的压迫感袭来，七惠干脆低头认错。反正她早就决定放弃这条线，不管森医生作何感想，她接受几句盘问就是了。
“你之前就认出他，却为了利用他的能力选择隐藏这个可能性？”他像挥舞手术刀那样，用话语剖开她的想法。
“是的……抱歉。”
森鸥外审视着少女的态度：她抿着唇，眼帘垂下，瞥向一边，除了心虚也有敷衍的意味；两手背在身后，不知在做什么小动作。和她小时候一样，只是认识到了自己行为上的不妥，并非打心底觉得有错。
果然，不出两分钟她就开始替自己小声辩解：“我试过对他使用异能，但没起作用，应该是真的失忆了。”
“你也不能保证他的失忆是永久的。”
“……他会被处理掉吗？”她忐忑道，像是寻问自己的最终判决。
森鸥外被这个问题逗笑了——他不可能在急需用人的时候处理掉自己这边的异能者，凭兰堂的能力，不受重用则会让人认为首领不重人才，而日后想要处理掉他又更要小心落人口实。
“比起担心他，小七惠不如多考虑自身的问题。”他维持着那不带善意的笑，“你真的还想见到一枝教授吗？”
“我们会再见的。”她赌气一般，却分外肯定。
“但愿如此。”
兰堂的问题好像就此揭过了，七惠抬眼观察他的表情，似乎盯着空气中的某处在回忆些什么。想到他一开始说自己可以补充要求，她索性厚起脸皮，问：
“森医生，为什么梦游记对兰堂先生这类人无效，母亲以前没研究过吗？”
森鸥外将转椅换了个角度，沉吟片刻：“这个问题一直没有定论。”
“当时研究那么久的异能机制，总该有些头绪吧？”
“确实存在与之有关联的线索，而且你也是知道的。”他单指敲着扶手，没等到她了悟的反应，于是道，“受梦游记影响时间过长的实验体，醒来后往往会出现认知障碍。
“有人忘记了近三年的记忆，以为自己过着和现在完全不同的生活；有人心智回到了幼儿水平，大脑结构却未受损；更有甚者……失去了人类的意识，行为模式变得像野生动物。
一枝教授的假设是：梦游记直接运用于人的精神，而对象本身的疾病打乱了异能的作用机制。”
“我不记得有做过这种实验。”
森只是微笑着摇了摇头，冰冷的眼神竟透出一丝怜悯。她还在研究所时，对它非常熟悉。
她自认是参与者，但对他们来说，自己依旧是没有知情权、选择权的实验体。
他转向那映着蓝天的落地巨幅玻璃，换了个缓解气氛的话题：“小七惠明年就要升学了吧，有选好目标吗？”
听起来像同学口中的烦人亲戚会问的话，尽管他们完全不是那种关系。
突然回归到现实的话题，七惠没转过弯来，但方才的刺痛感淡去些许。眼前的身影和幼时照顾自己的医生重叠了在一起。
她抱着复杂的心情回答了：“姑且……在备考音乐系出众的学校。”
“你能做出这样的选择，一枝教授想必也很欣慰。”他的声音不再掺杂揶揄和诱导，唯余感慨，“只要你不再执着于过去，按这条路继续走下去的话。”
＊
往这条路走下去，前方会有什么？
她在黑暗中跑起来，再不逃，身后的恶鬼就要追上她了。
它伸出爪子，每当快要抓住她就退后一点，不让她停下，也不让她结束。道路被扭曲成了环形，分不清是恶鬼在追逐她，还是她在追逐恶鬼。
明明你已经死了，为什么还不消散？她疲惫万分，不由怨恨地想。冰冷的指尖又一次划过脊背，她这次彻底应激，回头一把掐住它的脖子。
然后她看到，自己的脸浮现在眼前，掐着她的那双手漆黑如墨。理性失去了支撑，头顶的吊灯轰然坠落，将她砸穿。
七惠终于得以醒来。她看着天花板，费力地呼吸，像是落水的人在湍流中浮出水面。
离开白门后，她时不时就会做噩梦，梦境的内容过于混乱，醒来后常常只留下心悸的感觉。她只记得，不管是何情景，恶鬼总会出现。
那是自己杀死的先代，还是未来的自己？她搞不清楚，所幸最近梦到它的频率已经下降了。
窗外在滴雨，光从窗帘缝隙弥散进昏暗的房间。良久后，她打开窗，换掉室内沉闷的空气，不过还是一样潮湿。
这场雨结束后，就彻底入秋了。这段时间森医生没再找过自己，据太宰所说，是在商业上寻找和藤川抗衡的突破口。调查进度暂停，七惠也得以专心备考。
为了投入更多时间，又不给长泽店长添麻烦，她家添置了一台钢琴。在此之前，她一直把这里当做随时可能搬走的出租屋，尽量不做新的布置。
悠里针对她的水平制作计划时发现，她的乐理、技巧这些问题都不大，反倒是国语总在及格边缘飘过。结果除了练琴，她还要恶补国语中的文化常识。
平日里看到鸟类，她会忍不住停下脚步，不过已经不会想跟着它们了。回归日常后，白门对她的影响在逐渐减弱。
哪怕没有母亲的消息，时间也不会因此停滞，自她走后一直如此。
卸载社交平台后时间富余了一点，于是说着没空又码了一章（论我在垃圾咨询上烧了多少精力
主要是推一推时间线，15岁之前还有一个事件，争取年底写到15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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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9，捉虫，不小心删了一段森鸥外的话，不是很重要但会让逻辑显得有点怪，加回来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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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18 顺时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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