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适宜”的时机并不好找。
因为宫主。
未到黄昏,已近黄昏。
宫主立在前往大花园的必经之路上,板着她那张与九公子两分肖似的俏脸,冷眼睨向沙曼,像一只随时预备蜇死人的毒蜜蜂。
“这几天礁石滩突然多出一艘海船,是你的手笔?”
沙曼听而不闻,如同没看见眼前伫立的人,照常走过朱石长径。
宫主冷声道:“你总该还记得,是九哥把你从那个见不得人的地方救出来。即使你不感激报答他,也不应该和他作对。”
沙曼止步,声音同样冰冷:“正因为我尊敬他,所以直到今天你还能够对我说难听话!”
宫主展颜而笑:“你就这么笃定,我不是你的对手?”
她笑起来就跟九公子完全不像了。
这种甜蜜蜜、香馥馥的笑容,无论如何也不会出现在宫九脸上。他笑起来始终是冷厉而轻蔑的,即使有着澹然的、温文的、疏阔的伪装,也总是蕴着凉薄的讥诮。
宫主的笑容却永远甜腻,像个蜜罐子里泡大的坏孩子。
“我知道你一直都很嫉妒我。你本就是一个嫉妒心很强的女人,看见九哥疼我,就难免令你想起你自己的哥哥。可惜我就是有位好哥哥,甚至很快还会再多一位好嫂嫂……”
她的话精准刺在沙曼痛处。
沙曼冷嗤,反唇相讥:“倘若她肯做你的嫂子,又怎么会找我要船?无论你再如何寸步不离地缠着她,她还是一样会走。因为她根本不喜欢这里,也根本不喜欢宫九和你。你们本就是一对怪物的兄妹,生来就不讨——”
宫主遽然欺近,纤柔五指拈如兰花,拂向沙曼肩头。
“如意兰花手”是与“化骨棉掌”齐名的江湖绝传秘技,分筋错脉、阴狠毒辣,伤人于无形。沙曼正待沉肩后撤,那只手突然已到了她脑后玉枕穴,诡秘飘忽、迅疾无情,一旦拂中,当场就要毙命。
剑光展动,沙曼反腕拔出长剑。
她拔剑的速度很快,刺出的速度更快!分明是自下而上斜削指根,剑势却如高山奔泉,后发而先至。
剑锋锐利,绝非血肉可挡。
宫主却不闪不避,屈起两根春笋,弹指如风雷。
“玎玎”两声脆响,冷硬青锋软绸般反弧回跳,蛇吻向持剑的沙曼,几乎割破面颊。
宫主落回原地,发出一串银铃般的娇笑:“这拈花指可是她教我的。谁说她不喜欢我,她简直喜欢得要命!”
宫主生性阴晴不定,方才还怒火中烧,现在又已畅快得意至极。
一个人倘若得意太过,往往转瞬便会乐极生悲。
但宫主显然完全没有这方面的忧虑。
“第五天了。”
她甜笑着,施施然道:“你应该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沙曼紧握剑柄。
今天没什么特别,也不是任何一个节日。
今天只不过是九公子归来的日子。
熔金霞色烧透天际,是独属于大自然鬼斧神工的壮丽与瑰逸。
现在,这壮丽瑰逸的绚烂晚霞,正照在九公子斯文俊秀的面庞上。
他身姿秀挺,缓步走进这座始终热闹缤纷的大花园,漆黑的发髻一丝不乱,雪白衣衫轻而柔软,峻刻华贵的五官带着种平和、舒缓如春风的微笑,眼神却冷冽似刀锋。
“贺尚书,小段。”
他停在飞虹般横跨青塘的朱桥上,衣袂翻飞如雪浪,沉静凝注水阁前的两人。
鸦雀无声,天地俱静。
除了胸腔里失序的心跳,所有人都只能听见九公子亲切的问候:“你们好吗?饭还吃得香吧?”
贺尚书唇色泛白。
“醉卧流云七杀手,唯有饮者得真传”。他号称贺知章转世,自诩四明狂客,终日痛饮烂醉。在媱姑娘入住以前,他时常醉卧阁下,枕着半顷碧波,听风动翠荷。
但那也只是以前。
——没人敢惹九公子生气。
贺尚书的酒已醒了,他艰涩道:“九少爷好吗?在下一切都好,只是受小姐吩咐,在她离开期间恭候于此,敬受媱姑娘驱策。”
从三天前宫主发现那艘船开始,就软磨硬泡搬来与媱姑娘同住,日夜不离左右。
一直到今天,她抽空去找曼姑娘麻烦,指使他暂且守在阁下、看紧媱姑娘。
贺尚书修饰辞藻,话却是实话。
和岛主一样,九公子也仿佛有种能窥探人心的魔力,一个人心里想些什么,往往还没有说出来,他就已经全部知晓。
没人敢对九公子撒谎。
宫九轻叹:“宫主太任性了。你是我们的朋友、长辈,不是呼来喝去的奴仆。你不该理会她的。”
贺尚书低头擦汗:“不敢,不敢。”
和每一个爱护手足的好兄长一样,九公子深邃眉眼染上淡淡清愁,似乎正在忧虑妹妹的管教。
“小段呢?”他冷不丁开口,眼含关切。
锦衣珠冠的年轻人蓦地涨红面皮,眼神闪烁:“我……找贺尚书讨教些困惑。”
宫九颔首,语气温和而真挚:“你年纪轻轻就能将化骨棉掌修炼大成,天赋卓绝,又如此勤勉,比起我可强多了。”
小段意气激昂,陡然挺直脊背。
九公子这番话,也恰好正是他的心里话。
自昔年独闯星宿海、夜入朝天宫,力毙黄教大喇嘛的“化骨仙人”逝世后,天下间再没人练成过化骨棉掌。这种掌力阴毒无比,随意一掌轻拍下去,中者毫无所觉,直到两个时辰以后,全身骨骼纤软如棉、无声无息死去,才晓得其中厉害。
做他们这一行,以化骨棉掌来暗杀目标,天然便有奇效。
他不信九公子杀人的手段会比他更加高超。
然而岛主的弟子、岛上众人推崇敬畏的对象,始终唯有宫九。
他不服!
当日媱姑娘豪赌通杀的风姿,令他心折不已,亦难免飘飘欲仙,揣测是否相较九公子,美人会更加青睐于自己。
小段只这么样一想,白净的面皮又开始红了。
宫九噙一缕淡笑,在他肩头轻拍,和每一次外出为大家带回厚礼时一样温文与谦和:“天快要黑了,早些回去休息。”
小段悄悄吐一口气,点头如啄米。
“是,多谢九公子关心。”
小段克制着没有回头向阁上那扇大窗遥望,满怀遗憾地下了桥。
宫九笑意不变,从容向碧瓦飞甍的水阁漫步走去。交错而过时,他甚至还有闲情向贺尚书微笑致意。
贺尚书放缓呼吸,如同一只受惊而不敢炸刺的刺猬。
如无意外,两个时辰之后,他们此生再也不会见到小段了。
但这也并不值得惋惜。
小段大概已经忘了,其实他的年纪比宫家兄妹都要大,而与化骨棉掌齐名的如意兰花手,公认身子骨弱、性情惫懒不好学的宫主,只练五年就成了。
倘若他的天资真有他自己以为的那样高,岛主捧在手心里的,就不会是九公子。
他没有得到他认为自己应得的厚待,或许只因为他不配。
……
残霞夕照。
明窗下的少女正在拭刀。
宫九拾级而上,垂眼盯视那道斜曳铺地的纤淡影子,以一种故作随意的语调,道:“我想了想,还是要来告知姑娘,我还未死。”
话的尽头是刀。
青青的弯刀,刀光也是青青的,映着夕阳的残照,曼丽如她多情的眼波。
刀光初现,宫九已如轻云般飘出数丈,宽袍大袖迎风展动,裂开两道锋锐的刀口。
宫九举袖轻叹,俊秀面庞微露可惜,眼中却分明含笑:“这件的暗纹和姑娘襟上是同一种,姑娘因此不悦么?”
回应仍是刀。
刀光照眼,迫人的杀意雷霆般碾下。
宫九的轮廓隐在橘色霞影里,大半都是阴翳。
他不闪不避,安静凝视持刀的人。
古来从不缺乏吟诵美人的诗篇,但却没有词句可以形容她的美丽。
宫九紧摄那双春波静谧的凤目,没能在两汪引人甘心鸩溺的沉冷黑潭里找见半分迟疑,唇畔那缕欢欣的淡笑随即便如水花散去。
她真想杀他。
宫九的信心忽然像曝露在烈阳下的春雪,溶化,蒸发。
他有了一种奇异的、无法描述的、绝无仅有的愀痛。
——她不会爱他。
宫九唇色靡艳,低低笑出了声。
刀锋迫近,凛冽的刀意已尖针般刺痛肌肤,仿佛下一刻青芒落下,人就会一劈两半。
宫九伸出手。
他的手是双很好看的手,像块雪白油润的冷玉,每片指甲都修剪得干净整齐,根根手指骨节分明,修长而秀气。这只手轻轻扼在纤秀凝霜的脖颈上,任由青刃寂然洞穿胸腔,射向珠帘外悬挂宋徽宗《桃鸠图》的椒壁。
鲜血如泉涌出,洇湿精雅华美的锦衣,艳丽如雪地红梅。
“阿媱。”
宫九哑声轻唤。
这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
他苍白的面靥染上潮红,三分幽艳,三分鬼气,剩下全是刺骨的杀意。黑沉眼珠盛满沉沉浮浮的碎冰,定定向她张望,指腹微微用力。
逝水抵在下颚,他也仿然不觉,语声缱绻,隐约吐出一点濡艳的猩红舌尖。
“爱我吧,求求你。”
是谁第一时间找老婆报平安反被捅呀,不会真有人这么惨叭ovo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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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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