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暗淡,山歌婉约。
半顷碧波荷香飘曳,混杂一股霸道浓郁的牛肉汤香味。
阿媱掠过朱桥,走入这座短暂寄居的水阁。
宽敞巨大的雕花明窗下,宫主细声哼唱,将几枝鲜妍花卉信手插进瓷瓮中,像个乖巧又娴静的小妹妹。
阿媱环视一圈,没看见昆仑奴抬回来的那两口樟木大箱。
宫主仰脸冲她甜笑:“箱子已经被老头子命人抬走了。”
阿媱从容落座:“什么价?”
小老头看起来诚恳又老实,浑身上下透出一股淳朴好说话的气息。无论真伪,这种人的出价通常都会很公道。
宫主反问:“你猜呢?”
阿媱不猜。
她把沙曼给的几本薄薄书册摆在瓮边,澈丽眼波安静凝伫,等候宫主的下文。
“老头子说,你离岛之后,他不会再派人去截杀你的旧识故交。”
阿媱颔首。
双方的要价,显然彼此都心知肚明。
小老头要的,是一个心甘情愿接手他基业的继承人。六月初七之前,如果阿媱不能逃出海岛,她就必须接受小老头的意志,成为岛上的一份子。
这是无须言明的默契。
宫主黯然道:“你始终要走的,是不是?”
她半身伏在矮桌上,探颈向阿媱欺近,呵气如兰:“留下来吧。我说过的,在这座岛上,你会过得很舒心、很快乐。我……我也很喜欢你。”
宫主是个很好看的女孩子,秀丽慧黠、稚气未脱,那双小狐狸一般的眼睛轻轻眨动睫羽,溢出一股天真而**的邪异魅力,风骚入骨,媚人魂魄。
阿媱微微后仰:“宫姑娘。”
宫主笑容甜腻,几乎与她鼻尖相抵:“姐姐,你不喜欢九哥,还可以来喜欢我呀。只要你留在岛上,我们都会很快活……”
声调温柔如呓语,吐字间仿佛含有某种奇特的韵律,引人心旌摇曳、色授魂与。
柔荑淡拂,弹指风雷。
“哎唷。”
宫主低叫一声,捂住微红的眉心,大眼睛里掉出两颗晶莹珠泪,可怜又可爱。
阿媱道:“做什么?”
宫主委屈擦眼泪,濡湿双眸紧摄凤目,泛动诡谲的波光。
“这是‘**摄心**’。姐姐,爱我吧,等你爱上了我,你就舍不得走了。我从小就没有妈妈——”
阿媱屈指。
宫主迅速散去摄心术,退回软垫上坐好。
她瞪着通红的眼睛:“你不喜欢九哥,也不喜欢我。难道你偏偏要去喜欢那个装模作样的沙曼?她能给你什么?”
纤指兰花般翻动书册,宫主垂眼扫过那些沙曼细心描摹的武功,冷笑连连。
“你想了解岛上的武功,为什么不来问我?这些以招式变化为重的功夫,在老头子眼里全是小孩子们耍弄的把戏,不知道随口指点过多少个人。想要杀他,只凭这些可不够。”
晚风自窗外吹来,雪白纸页倏忽化作细粉,落在干净的木地板上,被小玉无声拭去。
阿媱凝视宫主:“我要杀你的爸爸,你一点儿也不在乎?”
“反正人总是要死的。”
宫主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像小孩子撕裂蝴蝶翅膀时,那种纯粹又茫然的恶劣天真。
“你想当天下第一杀手,当然要先把第一扳倒。不然哪天老头子自己老死了,你再想当行业第一,岂非只能去杀我的九哥?爸爸能有很多,嫡亲的哥哥可就只有一个!”
“你认为宫九已可排在第二?”
“你不信?连我那个宝贝爸爸都说,九哥是千年难遇的天才,比他年轻的时候还要更加厉害。你知不知道,我刚刚这招将书册顷刻化作齑粉的‘如意兰花手’,很多人练一辈子都只能心力交瘁、吐血而死?就连百年前那位不世出的才女如意仙子,尚且苦练三年;以老头子世所罕见的天资,亦免不了埋头练上三个月;而我的九哥,一学就会!”
宫主语气中满是骄傲。
“这很难么?”
阿媱拈指如兰花,轻柔拂过桌角。
黑檀粉末点点吹落,小玉手执巾帕,尽责擦拭干净。
宫主眨巴眼睛。
烛火滟滟映入她黝黑眼波,某个刹那跳动过幽微杀意,又很快被甜蜜的欢笑浮满。
她凝视缺了一角的矮桌,由衷祝愿老头子寿比南山。
嫡亲的哥哥,她确实仅有一个。
阿媱仿若未觉,问道:“岛主是个怎样的人?”
“一个完美的‘隐形的人’。”
宫主缓缓道:“他自称吴明,口天吴、日月明。据他自己说,从年轻时就已饱读诗书、精通杂学,更有一身领袖群伦的绝妙武功,他却十分看淡名利。所以一直到今天,无论庙堂与江湖,全都没有流传出关于他的只言片语。除了杀人的买卖,他对所有事情都不太上心。”
“他的武功路数呢?”
宫主托腮:“你能在岛上见到的任何一种武功,他都一定娴熟至大成;你没见到的,他也未必不会。”
阿媱默然。
“你不信?”
“我信。”
阿媱不能不信。
小老头轻易叫破嫁衣神功,哪天他用圆月弯刀使出一记神刀斩,似乎也不足为奇。
真是一个好对手。
宫主眼珠转动:“其实你不应该去找沙曼。想要探知老头子的武功路数,岂非早就有一个绝佳的人选?”
阿媱没有说话。
她当然知道是谁。
……
朝阳初升,淡淡的晨曦从窗外照进来,照在小老头圆润苍老的脸上。
天色还很早,他已穿戴整齐,坐在餐桌边享用清淡而鲜美的早膳。他用得很慢,也很细致,饮尽碗底最后一滴粥水,又慢条斯理地漱口净手,便起身往廊下晒太阳。
晒足两炷香,他开始在院子里打拳。
人的年纪越大,就越要懂得保养自己。
他这一生之中,还未尝一败,即便是最无情而最不可抵抗的岁月,也绝非不能斗上一斗。
几趟拳打完,小老头重新沐浴更衣,慢悠悠朝院外走去。
往常这个时候,只要没什么特别的事情需要处理,他都会待在大花园里莳花弄草,再远远观望那些人喝酒赌钱的热闹。
他爱酒,也爱赌,或者说这世上所有酒色财气的享受,他全都很爱。
爱而远之。
——醉酒会影响他的判断,滥赌会令他心绪不定,纵情声色更会对他身体有伤。
任何使他实力损耗、不能确保三个“绝对”的享乐,他全都克制而警惕。
在这一方面,宫九就完全不会烦恼。
宫九生来就不爱这些。
只是不爱这些的男人,往往在女人眼中便会缺乏魅力。
小老头微微一笑,径自走入那座喧嚷的大花园。
沙曼已在园中。
晨曦洒在她洁白动人的面庞上,艳丽如冰上折射的绚烂弧光,连她挥臂摇动骰子的举动,都仿似敦煌石壁上飞天的神女。
小老头微笑:“通常这个时候,你并不会出现在这里。”
他瞥见沙曼面前堆砌的珠宝,叹了口气:“原来是有意外的进账。几本书册就能换这么多,真是好买卖。只是来得快,通常也去得快,你最近的运气似乎不算太好。”
沙曼已将筹码全部推了出去。
她淡淡道:“我是一个赌徒。赌徒不怕输光老本,只怕连赌桌都上不了。”
小老头和气打商量:“但这显然太多了,不留一点吗?”
沙曼敛眉沉思,伸手拿回一块西周玉璧。
青玉龙纹,铁褐沁色、形如团雾,似龙腾烟霞,意头极佳。即使是不识货的人,也看得出这是价值连城的宝物。
小老头轻捻胡须,袍袖垂坠如流云,带起一阵寂然微风。
风唤醒玉璧中沉睡数千年的龙,顷刻间脱离桎梏,散作一抔青白的玉沫。
他温声训诫:“一个合格的赌徒,怎能不明白‘买定离手’的规矩?”
沙曼面色惨白。
整座岛上只有她知道,老头子对媱姑娘的考验,始终都未结束。
霸王枪与刀王之流,在老头子眼中和废物无异;化骨棉掌与混元气诸人,也只稍稍入眼而已。他要赋予璞玉的真正危机,是在海上。
老头子最令人胆寒的,并不是他的武功与杀人艺术,而在他谋算人心、精细入微的能力。
只需区区一个阴阳童子,老头子就窥知了媱姑娘的部分秉性,借宫主之口,轻巧揭露她被亲兄卖入妓院的不堪过往,促使媱姑娘找她合作。
一切都发生得自然且合乎每个人的脾性,即使再来二十遍,也还是会原模原样地发生,令人生不起半点防备。
小老头笑容慈爱:“听话一直是你的长处。告诉我,你是不是想两头下注,联合老九和媱姑娘,一起杀我?”
沙曼悚然:“我……”
“你只是动了动念头,还在犹豫之中。”小老头仿佛能洞彻沙曼的肺腑,轻飘飘说出她的心里话,“可惜老九生性孤傲,他杀人绝不和人联手,最好还是别指望。”
沙曼闭一闭眼睛:“是。”
“女孩子都有偶尔耍耍赖皮的特权,这没什么不可原谅。”
小老头微笑:“找个适宜的时机,把她真正要的东西给她。”
沙曼的面色已恢复如常。
“是。”
庄家的骰子也恰好在此时离了手。
他们刚才还仿佛木雕死物,现在又变成了呼卢喝雉的大活人。
岛上没有笨人。
笨人在这里也活不下去。
眼睛、嘴巴、鼻子、耳朵……任何自己管不好的地方,都会有人代为保管。
三粒骨骰在碗中哗哗作响,依次翻出三个点数,恰好只比沙曼大上一点。
本局赌小。
“你赢了。”
小老头道:“可惜你本该赢得更多。”
不痴不聋,不做家翁。
他慨然而叹,负手走向花圃,为兰草修剪杂乱无章的叶片。
在这一生之中,他已足够得意、也足够满足。唯一值得忧虑的事情,就是后继无人。
幸而有了一块璞玉,他便忍不住细细雕琢。
古书里老公、老婆、爸爸、妈妈的称呼挺常见的,不要出戏哈哈哈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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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如意兰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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