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新鲜而炽烈。
沿街的铺子开始新一天的吆喝招徕,各色旗帜在风里舒卷,依稀可见日影中浮动跳跃的微尘。
柳余恨立在暗处,安静注视熙攘的街面。
他身上穿着件沉闷黯淡的半旧灰衣,如一道失魂的鬼影,阴恻又凄冷。
直到那道绯红的人影映入眼帘,他丑陋独眼中猛然迸发一股无措的欣喜,周身凄清如鬼魂的幽冷已荡然无存。
“姑娘!”
自太原一别,近三月音讯断绝,若非大通镖局送来书信,柳余恨已几乎快要坐不住。
他自怀中取出信封,低声道:“这是姑娘吩咐要查的人。”
阿媱颔首接过,问道:“京中如何?”
柳余恨面有愧色:“楼子已经建起,但城南的地盘迟迟未能吃下,反倒折损不少人手……”
第一楼设在城南,是“学士”杜桐轩的地界。
杜桐轩当然不是真的当朝大学士。
只是这人盘踞京中多年,京城暗地里的江湖势力,一半归在他城南老杜麾下,自然也笼络了不少能人异士效命。青衣楼想从他手下讨便宜,并非易事。
阿媱“嗯”一声,一目十行扫完情报,眉峰终于皱起。
“只有这些?”
她要查的是沙曼的兄长,“银鹞子”方玉飞。
据沙曼所说,他们的父亲是武当俗家弟子钟无骨,他们两人却是姓江的。沙曼全名江沙曼,方玉飞自然也只是化名,本该叫作江玉飞。
然而青衣楼收集来的情报里,只有一个轻功不凡、吃喝嫖赌的花花大少,既没有他的身世本姓,更查不到他背地里操纵的庞大势力——黑虎堂。
青衣楼威名赫赫,实际远远担不起这偌大的虚名。
柳余恨的脸色已开始发白,惭愧无地:“姑娘……”
“无妨。”
阿媱轻抒口气,将信封收起:“至少查清了他的去向。”
她举目遥望西北。
那里不单有小老头评价颇高的江玉飞,还雄踞着另一个庞然大物,西方魔教。
阿媱展眉,毫不掩饰眸中锐意。
“走吧,先带你见见新人。”
巷子还是又破又脏,窄门上的毒蛇血液还是恶臭又诡谲,庭树下的小花狗却睁着湿漉漉的豆眼,不敢再朝她摇尾巴。
出来时已近黄昏。
阿媱独自穿过门帘,瞥过那蔫蔫蜷身、不过巴掌大小的小花狗,眼风扫向寂然伫立的庭树,浮动幽微笑意。
越过两条深巷,她向着南王府的方向掠去,倏忽嗅到一股扑鼻的鲜香,传自巷底那间很小的店铺,依稀还能听见店中客人极为流利的广府话:
“我系来揾蛇王嘅!我姓陆,唔该你去通知佢一声,佢就知了。”
那是一个披着大红披风的年轻人,背对着看不见脸容,身旁的女伴倒极为美丽,像朵凌波自照的水仙。
阿媱一纵即逝,对此浑不在意。
南王府有八百精兵,无论何人想要擅闯,都得事先做好有去无回的预备。
阿媱没有这种顾虑,但她已望见了金九龄。
金九龄容貌颇为俊朗,穿着一身华贵精致的软绸衣裳,手里摇晃一柄价值千金的名家折扇,遍身倜傥风流气。除了年纪更轻一些,俨然第二个窦枫亭。
他施施然登上一顶青幄小轿,自王府后门悄无声息离去。
抬轿的大汉身量高大、肌肉虬结,虽然换了常服,仍能看出是五羊城中最强壮得力的两名捕快。他们专走小巷,脚步轻悄不惹注目,但看方向,明确是奔着城西那间糊裱店去的。
黄昏月淡,寒鸦栖巢。
两缕劲风无声袭来,溅出两簇血花。
小轿翻下肩头,金九龄已翩燕般从容落地。
折扇“唰”地展开,露出唐伯虎亲笔描绘的桃花扇面,他含笑向四面环视,端起豪爽气概,暗中却捏紧扇柄机括,朗声道:“在下金九龄,不知何处得罪足下,烦请现身一见。”
阿媱伫立轿顶,衣袂轻盈而柔软:“见。”
金九龄霍然转身,电射出数十枚蚊须金针。
他本就是认穴打穴的高手,针芒也早已淬过见血封喉的剧毒。即便不能刺入要害死穴,只须划破丁点皮肉,也足以制敌全胜。
这本是金九龄从未使出过的保命后手。
他是天下第一名捕、江湖正道的堂堂大侠!像他这样的身份,绝不该、更不能在暗器上涂毒。尤其还是在绣花大盗闹得正沸沸扬扬的节骨眼上,用出这些金针,即便和绣花大盗的绣花针不同,也必然会令他沾染上嫌疑。
但金九龄已没得选。
他有预感,如果不能抢先出手,他必死无疑!
针落如丝雨,又密又急。
金九龄也终于在这电光石火的瞬隙转正身躯,便见红袖招展,如流云泻水,灵妙而写意。
雨霁,天开。
一枚金色细针,轻轻悬在他挺直的鼻尖。
金九龄瞳孔放大。
他的生活一向优裕而讲究,凡事追求第一流的享受。
眼前的少女无疑正是第一流的美人,超今越古、空前绝后。
他望着这全然陌生而绝丽的少女,分不清狂跳的心脏究竟是惊艳还是恐惧,只能徒然地屏住呼吸。
针尖悬而未落。
金九龄在这生与死的边缘徘徊熬煎,鼻梁幻觉般痉挛抽痛,冷汗已湿透绸衣。
阿媱道:“你见过南王世子么?”
“尚未拜见。”金九龄一顿,又补充道:“小王爷近年醉心武学,极少面见生人,独自住在王府西面的小楼上。”
他脸上仍是端然含笑,倘若不看那双恓惶的眼睛,便是走马章台的风流浪子,极具从容魅力。
“不知何处开罪姑娘,如有用得上的地方,在下……”
阿媱道:“你没有得罪我,是有人花钱买你的命。”
金九龄双目乍亮:“在下也薄有资产,不知对方出价多少?”
“八百两。”
金九龄脸色变了又变,在巨大的荒诞之感中燃烧熊熊怒火,脱口道:“我金九龄的性命,难道只值八百——”
针芒入肉,话音戛然而止。
红袖轻柔垂坠,抖落一地毒针。
阿媱凝视他惊怒含恨的遗容,淡淡道:“当然不止。”
八百两只是蛇王的出价。
金九龄的一条命,还能和十八斛明珠一起,偿清白云城主一个月的留宿房费。
月圆,雾浓。
不算太圆的月亮,淹没在乳白色的浓雾之中,只能看见一轮淡淡的微光。
夜色深沉,青石板铺成的街道宽阔而平坦,纤袅的少女步态绰约,姗姗拖曳一具僵冷的男尸,自潮湿冷雾中走来。
跫音与拖动声在这寂静的夜晚也仿佛变得喧闹,如不祥的鼓点,敲击在夜游人胆怯的心头。
后日就是中元,没有人撞见这样一幕,能够不毛骨悚然。
一个衣衫破旧的小女孩子瑟缩蹲在街边,抱着个不小的竹篮,寒鸦般颤栗不止。
阿媱脚步微顿,提气加快步伐。
“姐、姐姐!”
没想到那小女孩子竟快步向她奔来,揭开篮子里厚厚的棉布,露出底下又香又热的糖炒栗子。
“十文一斤,买一点吧,全都是刚上市的新栗子。”她的眼睛很大,样子很乖,像是没有看见金九龄的尸体,颤声祈求道:“我肚子好饿,家里的奶奶也病得快要死了,求求你买一点吧。”
中元节前夜,孤身兜售糖炒栗子的可怜小女孩。
这样的场景如果出现在志怪故事里,多半这一篮子香甜栗子,会在鸡鸣时分第一缕晨曦照耀下,全部化作石头或癞蛤蟆。
阿媱垂眸,注视她不安抖动的眼睫,抛去半块碎银。
“去买一双合脚的鞋子,或是等它合脚再来。”
上官雪儿脸色煞白,仓皇丢下竹篮,快步冲进深巷,钻入一辆恭候多时的马车,稚嫩嗓音透出破碎的哭腔:“快走,快走!”
阿媱弯腰捡拾泼洒的糖炒栗子,将竹篮轻轻提起。
“宫九。”
她缓慢开口,不容悖逆:“不要杀她。”
雾更浓,夜更静。
跫音与拖动声再度响起,隐入阴暗潮湿的浓雾中。
万籁俱寂,一声冷呵。
……
王府中的卫士,值夜时分作三班六队,除了专司拱卫南王的一拨人马,剩下不是在各处巡逻戒备,就是埋伏于暗处。
阿媱越过花木扶疏间华美巍峨的亭台池榭,幽灵般掠向西面寂然矗立的小楼,停在一块碧绿的琉璃瓦上,翩然如落英。
她已预备动身远赴西北,今夜便要将繁芜诸事全部料理明白。
南王府谋反,无论成败都是必死之局。阿媱不欲小老头得利,叶孤城又矢志无改、难以笼络,症结就落在了南王世子身上。
至少要在她回来之前,让南王父子无法妄动。
一点剑光,微如星火,堪堪亮起就已自行熄去。
叶孤城收剑入鞘,视线扫过金九龄的尸身,又停驻在另一手的竹篮上,沉默一息,道:“你来了。”
阿媱挑眉:“显而易见。”
叶孤城静静地站着,道:“你不该来。”
“可我已经来了。”
阿媱察觉暗中的窥伺,继续道:“明珠收到了么?”
叶孤城颔首:“傍晚时分,有人运来。”
阿媱将尸体抛下,正色道:“城主惠泽,叨扰月余,不胜感激。”
叶孤城眉头微皱:“你要走了?”
夜风吹过林梢,虫鸣蛙语之中,俊美骄矜的年轻人自窗中跃上檐角,朗笑道:“原来姑娘就是师父款留岛上的知己,尊步既已降临,还请赏光多待几日,容我略尽地主之谊。”
阿媱盯视这张据说与当朝天子一模一样的脸容,忽而嫣然一笑,如朝阳初升,万朵春花开遍原野。
“小王爷吃栗子么?”
媱妹:什么档次勒索我的小弟,超凶.jpg
蛇王:八百两欸嘿嘿……青衣楼主亲自接单欸嘿嘿……员工内部价欸嘿嘿[坏笑]
上一章媱妹的朋友出自古龙《欢乐英雄》,好冷呀都没有人解码[爆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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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糖炒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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