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烈日当空，炭炉似的大沙漠无情炙烤着每一个踏足这里的旅者，黄沙滚烫而干燥，豆大的汗珠顺着男人下颚滑落，几乎能听见“滋”一声蒸发的响。
楚留香等人已不停息的走了大半日，狼狈是在所难免，但水源和食物充足，也有骆驼供他们轮流休息，相比起昨晚，已经算是很好的境况。
他喝了一口甘甜沁凉的水，这沙漠里比金子还贵的东西，江晚却仿佛随时能从骆驼带着的包袱里掏出来，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胡大哥胡大哥你接着讲呗，然后呢，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身旁，考虑到口舌需要休息，凌三已换了讲江湖轶事的“说书先生”，被他一口一个“胡大哥”仰慕喊着的胡铁花已经有些飘然，揽着凌三的肩膀，显得极为愉快。
石驼跟在他们身后，仍旧沉默的像块石头，却从里到外都能叫人看一眼便知道，这人与先前不同。
身前几步，姬冰雁和凌五都骑着骆驼，不紧不慢说着什么，姬冰雁有心了解他们来历，因而旁听侧击交谈着，各地风土人情，山光水色。
队伍最前面，江晚极安静的带着路，同行已半日，她极少和人交流，不管是同楚留香等人，还是自己的侍卫。
沙漠之中难辨方向，她却好似笃定着什么，偶尔眺望远方时指尖拂过风沙，白纱后的表情难辨，使人想起春日里树梢缓慢融化流淌的薄雪，不冰冷，不停留，难以触碰。
“楚公子可知妾身要寻的是什么？”
楚留香蓦地听江晚说话还有些惊讶，但随即细细思考后却摇头。
“想来是对江姑娘的主家极为重要的东西？”
武功秘籍，惊世珍宝，灵丹妙药……江湖人争抢无非是为这些东西，可连极乐之星都入不得眼的存在，究竟会为了什么而来。
“或许。”
楚留香听见女人很轻的回应，嗓音似春风细雨拂过杨柳，嫩绿鹅黄落进干热的空气里，连同苦闷烦躁一同浸润，无端让人想起春雨，花草，瓦片屋檐滴答出水坑，汇成小小的水洼。
“妾身失言，还望楚公子莫要放进心里。”
江晚低垂着眉眼，连自己都说不清为何会问出这种问题。
毕竟，就算是最无趣最无用的东西，恶劣而傲慢的神明都不会允许自己的收藏品被他人所染指，如果不幸失去，抢、偷、交易、威胁……或者，杀死拥有者。
实在无法夺回的话，毁掉也无所谓，而后欣赏那些痛苦眼神里的哀嚎，品味绝望灵魂流露出的甜香。
——呐呐，阿晚，这也很有趣不是吗？
“小姐，有船来了。”
冰雪浸透了的淡漠声线打断了江晚和楚留香各异的思绪，男人定睛遥遥望去，只见数十个黑点引着一只船飞快掠过沙地，径直朝着他们而来，且越来越近。
沙漠里怎么会有船呢？
这简直是和江晚那些蝴蝶一样荒谬的事情，可它就是出现了，显得如此令人不安。
不知对方来历，一行人都暗暗提起警惕，唯独江晚安静等待着，她似乎永远都是这副模样，不恐惧，不喜悦，不惊讶，好似所有的一切都与她无关，以至于升不起半分在意。
那只船愈发靠近，几个呼吸间便已十分清晰，众人这才看清那些黑点原是一只只矫健的鹰，不知疲倦拉着这艘构造精巧轻盈的竹船，令人止不住的升起疑惑感叹，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竟能用如此精妙的方法，造就这只沙地行船。
竹片扬起黄沙，船终于停在众人面前，片刻后，一个身穿白袍、戴着蒙面纱巾的女子从船里走了出来，体态轻盈，看不清面孔，连眼睛都半分未露，却能叫人知道她的视线正落在江晚身上。
“江小姐，我家夫人有请。”
沙漠里自称夫人的存在，有且只会有一个石观音，可他们明明已亲眼见到这女魔头死去，连尸骨都掩盖在风沙之下。
楚留香和姬冰雁的表情有些凝重。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江晚却仿佛知道什么，朝那女孩子轻轻颔首，轻软精致的绣鞋踩在滚烫的黄沙，走向那竹船。
“多谢姑娘。”
楚留香等人见状本也想跟着，却叫那女孩拦了下来，她的声音是好听的，说出来的话却叫人恼怒。
“我家夫人只请了江小姐，其余人等还请留步。”
在楚留香无比担忧的视线里，江晚回首朝着他们轻轻摇头，“不必担心妾身。”
门帘掀起又垂落，走进船内，身着白衣白纱的女人没骨头似的支首坐在靠椅，白玉般的脖颈微弯，听到脚步声才懒洋洋抬起眼睛来，眉若远山，眼含秋波，细看过去，身姿，容貌，更是无一不美，无一不眼熟。
任谁来，也只会惊惧的说一句：这分明就是石观音。
江晚却知道她不是。
“妾身江晚，受那位大人嘱托，特来接姑娘回去，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牧野，道具部副部长，江小姐喊我牧野就行。”
石观音毫无疑问是个此世难有的美人，按理说这与她长相一模一样的女子做出任何表情都不会显得难看，柔媚，冰冷，羞涩……这名为牧野的女人却瞪着一双死鱼眼，周身弥漫着懒怠和颓然。
“我就知道假期里被老板喊去加班不会有好事发生。”
好不容易见到同事，存了半个多月的苦水一股脑都涌了出来，可怜的打工人叹着气，和江晚说起她的辛酸经历。
这一切都要从那个恋爱体验分区的道具说起。
从道具的研发角度，想要实现玩家和员工们水仙的愿望，好操作的方法无非就两种：一是复制个体，二是平行时空。
可作为还没投入测试的道具，这东西哪个也实现不了，只能单纯复制躯壳。
“结果那位大人非说想玩……唉，真是钱难挣屎难吃啊。”
牧野扶额说着就觉得头疼，因为这一句话，本来打算放假的她被迫加班，操纵壳子陪主神过家家，一不小心还掉进了小世界，受限无法主动将道具回收就算了，还被石观音捡到。
“所以我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扮演石观音，让她相信我是其它世界的她自己。”
“毕竟，要是让她毁了这件东西，我又要加班半个月。”
而昨天夜里，与石观音紧密相连的道具传来她已死亡的讯息，牧野当即就知道，肯定是主神派人来了。
天杀的，这没有手机和本体的日子她是一天也过不下去了。
“多谢江小姐走这一趟，我终于能回去了哈哈。”
牧野不知道从哪掏出来把折扇，展开遮住大半张面孔，眉色飞舞间隐隐露出几分她本来样貌的影子。
这位常年蹲办公室的副部长本体是幅油画，作者去世前用尽所能描摹着死在水仙丛里的女人，一笔一划都浓墨重彩勾勒出颓然和艳丽。
但大概是画当的太久，牧野格外喜欢和人说话交流，最爱的话题更是吐槽抨击共同的“周扒皮”老板——尽管绝大部分时候她只是说了实话。
“也不知道那位到底从哪学的调休，啧啧啧，真希望发明这东西的人能被拉进主神空间，到时候我一定亲自招待。”
江晚端着一盏茶，眼眸柔和微弯注视着对方，淡色唇角自始至终浅浅勾起，作为一个合格的聆听者，极少打断对方说话。
她是没法参与这种话题的，倒不是说“不能”“不敢”，而是“不会”“不懂”。
被人为造就的标本，难以质疑和反驳，那些支配和控制她的存在，不管是人还是别的什么，她所依附着的那些东西早已构成自身的一部分，带着格格不入的异物感，融进灵魂和骨血，无时无刻不侵蚀着骨骼，钻进每一条细缝。
越是怀疑，越是排斥，越是难以接受，便越是痛苦，越是不安，与其如此，倒不如欺骗和麻木自己，获取片刻虚假的安宁。
而倘若想要剥离，那大概要先保证能固定住抽离后分朋离析的一切，灵魂，躯体，情感……接不住，那就是粉身碎骨。
“江小姐和传闻里一样不爱说话。”
牧野也听说过这位副本BOSS里出了名的i鬼，知道她性格如此，也不觉得被冒犯，更何况对方认真倾听的态度，一举一动都让人舒心的很。
沉浸在温柔乡里的家伙乐呵呵喝着好茶，二郎腿一翘一翘。
“江小姐还在度假吧，感觉怎么样？”
“并无不好之处。”
牧野挑起一边的眉毛，从江晚的表情实在难以看出什么来，但直觉告诉她，这位曾与她有过单方面一面之缘的同事不太对劲。
“说起来，江小姐有时间可以去报个粉红度假行程，那些角色的模型都是从我手里出来的，质量有保证，人设什么的也能定制——不收费，就当是我对江小姐的感谢。”
“多谢牧姑娘好意，只妾身尚无这般打算，还是待来日再议。”
女人长睫很轻的颤动，像是自然而然抬眸时的流露，牧野却从她温柔轻软的拒绝语调里品味出一丝不同，这位同事几年前留给她的印象太过深刻，曾经比她还要像毫无生气的画作，又或者说死物的存在，如今却好像有些作为人的模样。
——你如何证明自己活着呢？
——我感受到了痛苦。
“牧姑娘，妾身有一事相求。”
江晚垂眸，忽然打断了牧野的思绪，她指节轻轻划过杯盖缠枝的纹路，温言软语，姿态恰到好处，叫人听得看得都舒心。
“‘目之所及’，妾身愿用三倍价钱，与姑娘交易这样道具。”
这是商城里有的道具，用不着这么大费周章才是，她有段时间没看商城，难道出了什么事？
牧野眉梢轻扬，心下百转千回，却没问为什么，毕竟有句话说得好，如果遇到什么幺蛾子，先谴责主神就对了。
“没问题，不过江小姐不用给我积分，因为正好我也有件事想让江小姐帮忙。”
说起这事，牧野有点心虚。
作为主神空间虽然不高但难得有道德的员工之一，待在小世界的这些时间，她对原住民生了恻隐之心，因此想拜托江晚传递个包裹。
“我先前答应给曲无容能祛除她脸上疤痕的药，以及能治吃了罂粟花的人的药，但这毕竟是江小姐度假的世界，我不好再来，因此想劳烦江小姐替我把东西给曲无容那姑娘。”
这算是员工守则的灰色地带，但道具私下交易也好不到哪去，江晚没有拒绝的理由，她来找牧野是工作，算不得交易的一部分。
“妾身知晓，还请牧姑娘放心。”
见江晚答应下来，牧野支首笑着，权当没看见后台主神一条接一条催命似的消息，又闲聊了一会儿，这才惬意的伸了个懒腰，准备打道回主神空间。
但临走之前，牧野将一只绯红的蝴蝶标本递给江晚，毕竟人家费这么大功夫来，虽说是工作，可不给点谢礼总说不过去。
“‘纳西塞斯的倒影’，这是完善过的版本，江小姐是第一个体验的，怎么样，想试试吗？”
女人咧开嘴角，竖起大拇指，笑容爽朗而自信，倘若有人此时进来，大概会怀疑石观音中了邪，又或者自己吃了什么**药，不然怎么会看见她露出这种神态。
在牧野包含期待的目光里，江晚拈起那枚晶莹剔透的蝴蝶，翅膀上绯红的纹路好似一只只眼睛，恒久而又专注的看着她，丑陋，不堪，依附着的菟丝子。
“可妾身并不认为会爱上自己。”
“也不一定是要你和自己谈恋爱。”
牧野耸肩笑了一下，也没说其他的用途，只最后冲她挥了挥手，身形散作光点，潇洒消失在空气中。
她没爱过石观音，也不会爱上石观音，水仙花丛里因爱而不得死去的家伙只爱她自己，这也是她参与研发这件道具的原因。
而随着她的消失，江晚眼睫低垂，纤长指尖轻触及那些逸散飘荡的光尘，流沙似的拂过，抓不住任何。
与牧野相反，江晚不爱别人，因为不爱自己。
倒不如说，她永远也学不会这一点，没人告诉过她可以这样做，没人教过她怎样去做，又或者说，这种认知本身就是一种痛苦，她本能的在逃避，因为无法解脱。
纯白淡薄至透明的光球无声消弭在室内，阴气缠绕包裹着标本消失，江晚走到桌旁，拿起一张倒扣着的白纸，那上面写着些方才没被提起的东西。
比如那片被凌四一把火烧了的罂粟花田，比如和曲无容暗生情愫、目前被关在石观音老巢的中原一点红，比如石观音的儿子无花……
事实上，在得知石观音的死讯后，牧野就杀了无花。
原因一是主神最近在收集恶人，据说是想把这群道德水平严重触红线的家伙凑在一起搞个副本玩，作为兢兢业业好员工，牧野当然要尽力满足顶头上司的需求，也避免让祂再来折磨可怜的玩家和员工们。
原因二则是，先前说过，虽然不高，但牧野是个很有原则和道德的家伙，而很不巧，无花干过的畜生事，桩桩件件，都在她雷点上反复横跳。
——江小姐不用担心，隐患我都处理干净了^_^
叮咚一声振动，牧野简短的私信发来，包裹连同江晚要的道具一起。
那是个琉璃色、巴掌大的小瓶，盛满灿金色的液体，打开来看氤氲着浅薄雾气，梦幻而缓慢流淌的东西。
“愿君目之所及，皆明澈。”
“愿君此后，与妾身……再无交集。”
救命，蠢作者这个月底有三门结课考试，下个月还要考英语四级，谁来救救我救救我——
呜呜呜呜呜呜呜到底谁发明的调休啊，五一假期放不起就别放呜呜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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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同事见同事，两眼泪汪汪（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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