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怎么可能?
叶染心神大震,
他出身的世界早在他决心离开的那刻,就彻底封锁了!
鹤归阁从不给人后悔的机会。
无论是叶染他自己还是阿别他们,都是。
也唯有这样,这个选择才算对得起自己,才算无愧于天地,也才算是……
新生。
叶染垂眸凝望那幅画卷,胸中思绪翻腾,旧时的一幕幕划过眼帘:
花影照壁,水波蓝衫,
白墙黑瓦的戏台子上,仙童驾鹤西去,唱的正是一出《五福连》。(注1)
戏中讲那洞八仙,也讲那西王母,更讲那瑶池赴会祝寿的奇情盛景。
那时他刚遭逢大难、委身戏班不久,初初**岁,还做童子打扮,唱一个为各位仙家引路的小小童子。
谁知戏后却因品貌不俗,得了“贵人”青眼。
彼时发生了什么?
是那脑满肠肥的“贵客”生拉硬拽,非要让他趴伏床笫、作那娈童玩物?
还是班主情急推搡,半推半就,百般苦劝?
又或是他干脆折了那盖板长钉,划破了自己整张面皮?
滚烫的血从脸上的豁口里面涌溢出来,伴随着火辣辣的疼痛,血红的颜色浸了他满头满眼。
人生最无望之时,叶染看着眼前所有人光怪陆离肿胀着旋转着令人憎恶的脸,仰头哈哈大笑起来。
真可笑啊——!
叶家的麒麟儿早就死啦!
活下的这个是不知道从哪儿来的恶兽,是发誓要撕咬下仇人喉咙、连皮带骨吞吃入腹的豺狼蛇蝎!!!
……
这幅画才不是什么赠礼,而是心思恶毒的羞辱诅咒才对!
**
白玉堂从没见过这样的叶染。
血色从他的面颊上一寸寸剥离,修竹般的青年死死地盯着眼前那幅展开的祥云墨画,浑身都在发颤。
白玉堂对上人的眼睛,心中猛地一突。
只见那双灵动点漆的双眸如今却似有万般黑云积压,兀自翻滚不休。
半晌,
“好,很好。”
叶染仰头笑了,这笑声却冻得人打了个哆嗦。也不待郭皇后反应,他便一把抓下那画轴,指着询问:“敢问这画是何人所做?”
“这……”
郭皇后迟疑一瞬,为难道:“这却是我回家省亲时,从家中得来的。只因其画师来历皆不详、是出外游逛时偶然所得,我观其笔端神韵却疑似名家所作,这才从家父那讨来应个景。”
她急问:“可是这画有什么问题?”
叶染却垂下眼眸,
偶然所得…这却是有意思了。
他突然又有些想笑:“能有什么问题?不过红颜都已作枯骨,我这几分迟来的积怨也当真是不合时宜。我这是越活越回去了!”
叶染闭了闭眼睛,再睁开,心绪已然逐渐平复下去。
总归当年的旧事已尽数随风而散,如今这绝不可能出现在此世的画轴却是蹊跷非常,亟待查探!
叶染拱手,“皇后可否将这画赠予在下?权当是枪谱的报酬了。”
郭皇后摆摆手:“你拿去就是。枪谱的事另算,这不知道从哪儿来的画配它我还嫌寒掺!”
叶染失笑,当即谢过这爽快的皇后。
末了,他皱着眉头将画轴卷起收入袖中,这才细细起笔,将所要传授的枪式谱系一一地描绘了出来。
之后两方一番叮嘱道别、隐遁赶路,自不必多说。
半个时辰后,
几番耽搁,叶染和白玉堂总算是有惊无险地翻出了皇城大内的宫墙,刚好来到了东华门外。
此刻天色已完全大亮,作为开封有名的商业街,东华门两旁的街市都已开张了。
白玉堂眉眼含笑,眸光戏谑,一路上都直勾勾地盯着叶染,盯得他是如芒在背,心里发毛。
此番好歹是出了宫墙范围,叶染终于憋不住问出了声来:
“白五爷,你行行好。这般一直盯着在下做什么?”
白玉堂噗嗤一声笑了,刷拉一展折扇,摇着头否认:
“没有没有,小弟我哪儿敢啊!无非是怀疑叶兄弟是什么下凡历劫的仙——家罢了。”
叶染:……
叶染这哪儿还听不出这话里的调侃,干脆摆烂回嘴道:“哟,这我倒是不如白五爷,碰见事情就知道往旁处躲。倘若我那时再慢个一时半刻,怕是我这仙家佛陀的脑袋上啊——,就要多出个窟窿来了!”
白玉堂:……开封城偶遇天赋型选手,拼尽全力无法战胜。
白玉堂噎了一下。旁日惯来都是他调侃别人,倒是少有兄弟能接上他的茬。如今好不容易碰上一个能和他接茬斗嘴的“对手”,倒也凑趣。
“唉,怪我没带上那两口大刀。不然哪儿还有你这唱戏的发挥的余地?!”
白玉堂说着快走两步,顿足,又一回头招呼:“这回算我的,走走走,我请你吃这东华门的早市包子去!权当赔礼道歉了!”
叶染噗嗤一声笑了,干脆将手覆在耳朵上,“嘶……我怎么昨夜才闻听某人袖袋空空啊?这厢怕不是要你请客、我付账吧?”
竟是还没逗够这白耗子!
“去你的!”
白玉堂气笑了,冲回两步,一把扯住叶染的袖子就往前走:“别贫了,有我白五爷陪吃陪玩,你就偷着乐吧!”
叶染一愣。
此时此刻,白衣的少年侠客明亮鲜妍,东华门儿的梅花包子阵阵飘香,四野寂寂——
那熙攘人流中升起的白气、粥饭笼屉上冒出的蒸汽、打马而过的马鼻子里喷出的热气缓缓腾起,如烟如霭。
叶染被人拉着穿过层层迷障,只觉得往事都已飘远,倒是……
烟火人间。
那因旧事而掀起的繁杂心绪不知何时,散入晨烟,消失不见。
**
**
此间事毕,
不出一日,皇宫里便传来了官家勒令韩琦韩相爷三日之内找到文曲魁星的消息。
一时间韩府门前各色车马络绎不绝,自荐的门槛都快被人踏烂了去。
然过了第一日,车马锐减三成。
又再过一日,车马锐减七成。
直到这限期最后一日,韩琦韩相公亲自来到了府院大门口,竟将剩下的一应人等全都轰了回去。
就见这相爷头上那顶文士儒冠似乎有些松垮,想来这几日是没少掉头发。
但莫说是韩相爷了,其实叶染本人心中也是抓心挠肝,着急上火。
几日前他就写了急信到开封沿途驿站,催促展昭与包大人一行人赶快来京。
如今眼看着最后一日都要过去了,这一行人却还没个人影,叶染真是恨不得自己飞去那官道上把人架回来。
终于,
约莫日落时分,限期的最后几个时辰,叶染左盼右盼终于在城门口等来了姗姗来迟的展昭与包拯一行人。
只不过原本轻车简行的包大人身边竟跟了四个大汉,而且个个是膀大腰圆,威武非常。
此时往包大人身边一站,跟四堵铜墙一般,围得是密不透风。
叶染一眼望去,突然颇为担心包大人的呼吸健康问题,并且暗暗期待起此等防晒级别能把包大人养白上两分(?)
谁知等四人逐一散去之后,中间的包大人那张黑脸是黑俊俊油亮亮,绝没有半点儿要褪色的意思。
叶染:终究是错付了。
叶染长叹了一口气。
包大人见状关心道:“叶义士何故叹气?可是为在下之事为难?我早就说了,如若难以施为不用费心,凡事顺其自然便好。”
叶染却笑了:“包大人哪里话,你的事就放心吧。保证不出半日便叫你官复原职,说不定还能更上一层楼去!”
他转头看向那四位大汉:“只是在下见这四位壮士颇为英武,有些新奇罢了。”
这边包拯便吩咐四人依次见了礼,并介绍道:“这是张龙赵虎王朝马汉四位护卫。他们四人原本待要落草为寇,在半道打劫。幸得展义士收服,一路跟随于我、护卫左右。”
叶染点点头,互相抱拳一礼,也算是打过了招呼。
之后叶染便急急将包大人与展昭几人带去了大相国寺。
了然禅师依照前言,如约牵线搭桥,令韩琦韩相公到寺中一见。
自此,
这北宋名相与朗朗青天两厢会面,便是径行直遂,万事亨通。
还没等包大人彻底反应过来,就是文曲魁星砸来,又是紫印官服加身——前尘旧冤一笔勾销,天家更是御赐官身,授龙图阁直学士,权知开封府,赫然从七品小官升到了二品大员。(注2)
当天夜里,
等到包大人稀里糊涂地穿着绯袍朱裳,头戴三梁的进贤冠被推到了垂拱殿前面见天子的时候,他这才茫茫然反应过来,跪地高呼万岁。(注3)
而这位将自己的一生奉献给公理正义的文曲魁星的故事,才算是彻底拉开了大幕。
只是,
如今万事顺遂,叶染也到了要辞行的时候。
**
三日后,
还是朱雀大门前,御街的起始处。
叶染背着打点好的行装,牵马与众人告别。
“此去山高水远,诸位保重。我们江湖再会!”
展昭面露迟疑,包大人也是颇为不舍。
“叶义士此般恩深义重,包某却是不知如何言谢才好了。”
如今这位新上任的开封府尹依旧一身素净衣裳,黑黢黢的脸上眉头却紧皱。
包老大人看着叶染,真是如同看自家人一般,是怎么都关切不够:“你怎得不再多留些时日?可是有什么急事要去办?路上盘缠可还够用?”
叶染不免失笑:“包大人不用担心,只是我那戏楼中有些许俗务要办罢了。”
此番他算好时日,月余正好回到鹤归阁行针,这倒不便与人解释了。
这时,
展昭兀地开口:“你那戏楼可是叫鹤归阁?具体是在杭州府什么地方?”
叶染:“不出意外的话,就在那西湖东南侧,靠近杭州府城的地界。你稍一打听,就能找到了。”
展昭点了点头,却也没说是否会去拜访,只一抱拳就往后退去,看样子与平日磊落的样子大相径庭。
叶染忍俊不禁,干脆撇过包大人、凑近展南侠的耳朵问:“展兄弟可还在恼我?”
展昭皱眉,半晌才抿了抿唇,直言道:“叶兄连半日都不肯等,愣是拉了才认识的江湖人就敢去那皇宫大内走一遭!展某不才,实在是佩服至极!”
见包大人似要望来,这正气凛然的南侠当即收了声,抱臂又后退了好几步,看样子不想再理他了。
叶染摸了摸鼻子,只得对别扭的展南侠又拱手作了一揖。
“是我错了,下次有这等惊险趣事,一定再不会忘了我们展南侠的!”
展昭:呵!(冷漠
叶染无奈转过头,却又对上了欲言又止的公孙策。
这两天在大相国寺暂住的时候,公孙大夫却是和包大人聊得颇为投契。
如今包大人做了开封府尹,听说公孙先生也会去府内做个师爷。
然而此时叶染一对上这青须飘飘的老大夫那双关忧的眼睛,就知道这公孙大夫怕还是惦记着他的心疾,
如今只见他双唇上下一碰,似要开口唠叨——,
叶染顿时头大如斗,忙一拱手、叫着“公孙先生且放心,在下一定保重——”便牵马一溜烟儿地往城门狂奔而去。
竟是头也不回地跑了!
公孙策:……
包拯:……
展昭:?!!
公孙策愕然张口,看着那烟尘四起的城门,只得摇头叹气。
站他旁边的包大人不知是想到了什么,面色古怪,看着叶染的背影,半晌也是深深一叹。
反倒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展昭左右看看,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城门口,
叶染却已经跑出去好远,一路顺着人流混出了城去。
但还没待他松一口气,
就见那宽敞的灰土官道正中赫然立着一骑白马华服的美公子。
不是锦毛鼠白玉堂又是谁?
【无脑小剧场】:
朱雀门前,
公孙先生心声:唉,叶染这孩子心疾咋办啊?还到处乱跑!讳疾忌医!
包大人心声:嘶,定远县那老大夫说叶染这孩子肾虚!看公孙先生这担心的样子,怕是不假啊!
叶染:我不是、我没有,你别瞎说(
展喵喵:就欺负我老实人是吧?!
注1:潮剧开台吉祥戏《五福连》中的《八仙庆寿》一折,演八仙赴瑶池为西王母祝寿之时,有仙童出场桥段。但具体场景为在下杜撰。
注2:《三侠五义》中写包拯的职权有些太大了,这里按照包拯在历史上的真实职位稍有调整。
其中龙图阁直学士换算到现在就是荣誉称号,是虚职,三品左右;权知开封府尹是实职(从二品),不过是暂时代理(后面做好了再转正),这两个职位包公在历史上都有任职。
注3:二品大员着紫衣,戴三梁以上进贤冠,有感兴趣的可以搜一下长什么样hhhh;其它服饰细节我就不展开讲了
啊啊啊眼见着收藏逼近600大关,我500的加更还欠着啊啊啊啊——!(救命、吸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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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托梦(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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