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月的第一缕月辉洒向沙漠，勾勒出砂岩山岭的鬼祟轮廓。越是深邃的阴影边缘，月光便越是柔和明晰，将浩瀚黑暗孕育成难以名状的阴森噩梦。仅有时常浮动的阴云不时遮挡部分辉光，让诡计颇多的阴影再度蔓延，遮蔽邪祟。
借着明亮月光，韦尔足以将沙漠绵延数里的景象尽收眼底，他从极远处就发现了异常。
火光自数公里外冲天而起，足以看出是个成规模的营地大小。卡姆辛探了探风中的味道，硝烟和血…如此微弱，混杂在风中，他感知到一场屠杀。尼克没再犹豫，拉起骆驼就准备出发。
韦尔留下看守骆驼和行李，而卡姆辛和尼克共骑一匹。在骆驼还在奔袭时，守誓者半虚着眼睛挨靠在卡姆辛背上，他的意识被分散成无数细小、零碎、活跃的碎片，纷纷从石缝隙、干涸灌木下、砂石洞中探着鼻子出现。
那些圆润细小的眼睛在月下闪烁出天真无邪的光辉，却在血味入侵灵敏的嗅觉时，能淌出兴奋贪婪的津液。
老鼠。
数不尽的老鼠。
在守誓者意识所能漂泊的领域上方，方圆数公里内的啮齿小动物或三三两两，或五十成群…翕动鼻尖听从了他的召唤，成了沙漠之神耳目的延伸。它们钻出巢穴，窸窸窣窣地奔跃涌入那片不安的营地。
——这些散发着泥土味的夜行之王，遍布世界各地。它们散发恶臭，亵渎死者，早在罗马人征服埃及前就已在此处建立王朝。是它们在尼罗河驳船上打洞，在诸王陵墓中穿梭；也是它们用尿液在饭菜里下毒，窃听每一个石缝间的秘密和阴谋。
它们，是今夜的主宰。
“所以你能跟老鼠说话？”
被细小生物分散的意识模模糊糊地听到了卡姆辛的话语，尼克不满地嘟哝一声——甚至有些从他们身边跑过——但、不。并非如此。
奴役这些简单的生灵如此简单、轻易，譬如乌鸦、蜘蛛，很多时候它们的思考能力微不足道，仅仅下达命令就足以完成任务。但用它们的双眼去看、用它们的身体去感知，便又是另一种眩晕与凌乱的意识解离…
他拥有千只眼，千张嘴，千种**。
在老鼠歹毒而兴奋的意识里，尼克先是升起对于食物的渴望，对火焰的畏惧…他的视野里满是从四处靠近营地的不同景象近，硝烟味、燃烧的刺鼻味仿佛近在咫尺，而老鼠军团的吱吱作响同样涌入了他的大脑，那些数不清的细小**在他意识中彰显着强烈的存在：想进食、想啃咬、想繁衍……
‘Focus…’他耳边又响起卡姆辛的声音，或许只是幻听。在视线重叠交错的阴影中他看着营地近了、更近了。坍圮的帐篷、报废的卡车和巨大的碎石掩藏了一部分罪恶，但浓重的血腥味无可遁形，犹如死亡的道标指引着四处涌入的老鼠。每只爪子奔袭踩过血液和沙尘混为一体的泥泞土地，烙下罪恶的血证。
……许多尸体。
死者到处都是。模样凄惨、惨遭凌虐。尼克压制住怒火，老鼠压制住本能，融为一体的它们翻跃过巨大的梁木和倒伏的躯体，穿过火焰，跟随灵敏的嗅觉在死亡之地中搜寻。
“Fuck！这他妈的怎么回事？！耗子！？”有人在惊恐地嘶吼。
有些老鼠率先找到了活物：那些身着作战服的雇佣兵正准备处决最后的人质，腥臭浓重，四周堆叠着成山的尸体——尼克认出那些贝都因人——处决者刚抬起枪，就被老鼠的突袭惊动。他在慌乱中扣动扳机、走火乱射，纵有数只死于枪下，但更多的老鼠从阴影中涌出，如同黑色的潮水从四面八方涌入。
沙漠主宰放开了对朝臣的控制：只让它们驱赶敌人，保护无法动弹的人质。
可动物对待敌人的天性本就残忍。
面对突如其来的鼠群，那些雇佣兵被彻底打乱了阵脚。
放开天性的老鼠露出了最为尖利的牙齿，用尽一切手段驱赶敌人。它们的眼睛在火光中闪烁着猩红的光芒，攀咬着人类的衣服上下乱窜，抓住一切时机啃咬那些毫无慈悲的血肉。
少许反应迅速的人举起了手中焚尸的喷火器开始反击鼠群，空气中迅速弥漫起令人作呕的肉香。但面对从四面八方涌入的鼠群，人类根本难以招架。
那些被烧得脱了皮的老鼠更为愤怒凶残：它们闻到了畏惧，变得疯狂而无畏，狂乱地咬断了敌人的大动脉。少许几只癫狂地从他们惊恐尖叫的嘴里钻入了体内，从脆弱敏感的内部折磨起这些躯体，在无畏的混乱中同归于尽。
一些撤离的雇佣兵争先跑上车辆，但很快，他们发现这些精细的现代造物都被老鼠啃坏了内部线路和轮胎，根本无法驶离。在恐惧中，他们发现天色变暗…不，不是天色。
月光仅能透过皮毛的缝隙进入车内。在黑暗涌动的浪潮里，他们看到朦胧幽暗的光点坠在漆黑皮毛的阴影之中，冰冷地注视着。
那是捕食者的眼睛。
老鼠的眼睛。
·
黑色的夜晚是双重性的，它可以转换成自己对立面，它既残忍又温柔，时而危险又时而欢快，它可以是闪光梦境的温柔的孕育者，也可以是难以名状的阴森噩梦的制造者。
——罗兰·勒乌克 文森特·博滕斯《给好奇者的黑暗物理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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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卡姆辛骑着骆驼载着意识被泡发的尼克抵达营地废墟时，鼠群已然散去了大半。仅有少数群落还占据着雇佣兵的装备和物资，搜索着食物…本就糟糕的现场更是一片狼藉，动物的残酷天性体现得淋漓尽致。
守誓者心情复杂地驱散了所有老鼠。
“…那是什么？”卡姆辛问。
尼克的思绪短暂停滞——他还在想那句‘你能和老鼠说话？’正不知怎么反驳时，才反应过来卡姆辛在问这个营地：目光越过燃烧的残垣断壁，不远处，塔式遗迹从沙丘中半露出身影，状似正殿入口的古老建筑在细长的月光下有着一种苍凉的威严之感。
或是与未知灵体有所交流，尼克言简意赅地说道：“这里是…曾是，孔苏的神庙。”
在尼克的脑子里，那灵魂寄生者发出了阴险的笑声。那是对埃及众神没落的嘲笑和讥讽。祂笑祂们被人类抛弃，最终成为半死不活的流言蜚语，神威不再——这些笑声被尼克统统打包忽略，他已经习惯如何只专注于想听的声音。
卡姆辛没有错过尼克话语中的‘曾’，他的目光从惨死的尸体身上略过，未做停留。
“他们抛弃了人类？”
“不…不，是人类抛弃了他们。”尼克回答，声音低沉。
众神曾行走于大地。
这不仅仅是诗人浪漫的妄想，而是尼克成为守誓者后知晓的第一件事。
黄沙下埋藏着无数神话，沉积于流沙深处的神殿遗迹构成了沙漠民通晓传说与魔法的根基，但那些神迹流传的荣光与失落早在人类踏足此地前就已经焉熄，唯有游牧长调依然保留着众神潮起潮落的秘辛，待人解读。
就尼克认识的人中，仍有一些沙漠民痴迷于寻找一个海底神殿的遗迹——沙海中的鱼骨、贝壳，古鲸化石群成了他们狂热信念的最好香料，并让他们更加坚信：亚特兰蒂斯的海底遗民最终会重回这座神殿。他们自称赶海者，终其一生在找寻一个失落的海中蜃影，但至今没人能真正找到。
此类真假参半的神话构成了沙漠民的世界，一个在俗世之外的世界：由表象的幻觉与巫术构成，掺杂理性的疯狂与痴迷。
可现如今：诸神已远，古老的祭祀和故事成为风中残音。诸神沉眠于撒哈拉沙漠的黄沙土岩下，无人问津。人类文明的进程结束了神话时代，而科学和宗教抹去了神话生存的空间。
那是发生在很久之前的事，远在希腊人与罗马人横渡尼罗河之前，远在喜克索斯人来到此地之前。当神话开始为统治者的权力注解，并转变为对世俗社会各个阶层的掌控时，预兆就已显现。当古老之神第一次离开沙漠神国，当第一代法老传承下来的守护者吐露“感谢真主”的祷词时，属于埃及古老神秘的黄昏就已笼罩芦苇荡。
舶来的文艺复兴带来神话的真空，意识的文明跟着他们一起到来：学者与诗人不再用漫漫长诗与传说去记载不可思议的事。他们挖掘地底深处风化的尸骨，对每一种古老化石分门别类；用测绘仪和地质锤敲击每一块岩石，并对岩芯重新命名；用追踪同位素的方法以此追踪古老海水淌过的秘密路径。
于是神圣的魔法灵光成了电磁波干扰，神秘莫测的预言成了老年痴呆的深层幻想，古老的神话被科学解剖，而科学，成了新时代的理性神话。
曾经的尼克对神鬼传说不屑一顾，隐藏在古老文明中的神秘代表着财富和宝藏，某种无聊的世俗衡量。直到他成为祂的载体，在生死两界穿梭徘徊，他才真正知晓敬畏的重要——但一切都太迟了。祭祀独有的天人感应在缓慢灭绝，一如沙海中最后陷落的孤鲸。如果时间足够，一切都会被统统抹去风化成沙。神话魔法的终极恐惧在于文字死亡之后的第二次死亡，这将迎来永远的彻底湮灭。
在漫长的衰落中，混乱、绝望、邪灵在自然诞生。它们成为了战争，屠戮，暴虐，和迷惘…人类的精神空虚无处不在，没人会再读懂、了解这片土地的古老，这是真正的失落。这不是殖民，或者战争，或者异教徒入侵带来的文化灭绝。对这片沙漠而言，真正的失落长着一张新时代辩明事理的脸。
…可真要从现实意义讨论，尼克又会大声反对：永远不要把传说里的永恒神性，和真正的在世神明关联到一起啊！
他为此可是吃尽了苦头！
卡姆辛没有理会尼克异常的沉默，对虚无缥缈的神话也兴趣缺缺。他尾随缄默之影深入营地，从废墟中捕获人与车辆来去的痕迹。老鼠匆匆避开他的脚步，除此之外就没剩几个活物…那群雇佣兵甚至把营地的猎狗都杀了！该死。
追寻着细弱的呼吸声，年轻人找到了最后的生还者。
男性，学者打扮，双手紧缚，如祭品般丢弃在血泊中。涌入的鼠群打断了雇佣兵对他的处刑，但又很难说他是幸运的：上了年纪的老学者浑身是伤，遭受了残酷的折磨与毒打，手臂呈现扭曲的弯折。神志昏迷，呼吸渐弱，几近濒死。
人变成尸体很简单，但活着更难。卡姆辛想。空气中死意渐浓。理性对伤势的评估让急救成了个无用功的假命题。年轻人看似调查的姿态更似无动于衷的送葬，他救不了他，因而有些犹豫：活不成是痛苦的，他比谁都清楚，也更熟悉如何快速地结束痛苦…
犹豫转瞬即逝。尼克却毫不犹豫地先一步为人质解开了束缚。他熟练地试探了伤者的脉搏，借着身形遮掩，卡姆辛只听见他的低声呢喃，“…不是今天”——语种陌生，只有熟悉的尾音留存些许语言真意。
或许守誓者确实做·了什么。至少当尼克放平那位魇怔昏迷的生还者后，伤者的呼吸逐渐平稳，神情也渐渐平静——那是凝滞于生死之间的静止。
无法观测的死亡潮水无声褪去。卡姆辛意识到今夜不会有更多死亡。
重新聚集的老鼠又担任了撤离担架的职责。
这些啮齿类小东西有组织地协力背负起昏迷的伤者，窸窸窣窣地跑向更为隐蔽的角落，平稳而迅速——尼克看起来并不打算解释，但有时觉察秘密不需要言语的追问，卡姆辛自有双眼去看。
年轻人沉默地打了几个手势示意分头行动，并指了指陵墓，决定了自己的路线。守誓者无奈地点点头，决定去另一边查看那些被困在车里的雇佣兵——那些人恐怕被成山成海的老鼠吓得精神崩溃，此刻毫无动静。
尼克本想将手里的武器交给卡姆辛，后者只是举了举手中的弯刀…他认出那是艾哈迈德赠与的那柄。
‘这东西能比枪好使？’守誓者虚着眼怀疑。
年轻人没有理会。他无声无息地向月光下的塔式陵墓走去。晴朗无风的夜晚忽地扬起沙漠之风，倏忽聚拢，呜呜呼呼地携着细沙有如薄雾般遮天蔽日地掩住月光，为鬼祟之人隐去身影。
…他知道这是尼克。
黑发男人拉起头巾盖住口鼻，成了真正的影子。
风沙并不足以造成困扰，但他习惯了掩盖面目。在今夜，他品尝到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似乎他曾长久地活在黑夜里，与隐蔽的死亡为伍。
这不意味着他欣赏无意义的杀戮，相反，他对营地里这一团糟糕的屠戮有着一股冰冷而理智怒火——有那么片刻，他短暂地升起追猎祸首、用以血还血的方式来清算人命账的复仇**。但这股火焰很快熄灭，只剩某种冷硬的理性灰烬在胸口极为缓慢地跳动，几近于无。
——或许，这就是他的核心内里：一种习以为常的残酷。和尼克截然不同。
说不清是对自己失望，还是什么的念头在意识边缘一闪而逝。黑发幽影很快便稳定心神、沉心静气。他不再分心，注入专注力的敏锐感官掠过风声、老鼠的吱吱声、些许癫狂的痴语。嗅探、倾听，顺着蹒跚攀爬的足迹悄无声息地靠近陵墓，走进那静谧的黑暗时，他握紧了手中弯刀。
在陵墓深处，活人的呼吸撕开寂静。
2.12修改1：抓虫，感觉字数太少所以补充了点。
1.海底神殿指的是电影《海王1》的那个。
2.本文细究的人类文明对于神话及相关的认知塑造，和漫威DC中实际存在的神关系大概就是：你们不要把古典神话和外星人关联到一起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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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夜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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