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总是惩罚恋旧的人。
2000年的夏天格外地漫长。当第一片发黄的树叶打着旋落下时,我甚至以为秋天永远不会到来了。
你看,我总是这样,喜欢自己给事物涂抹上标签,喜欢在明天尚未到来时预判未来。连四季轮转这种亘古不变的事,我的潜意识也告诉我它们不会总是如此的。
在回到大洋彼岸继续大学学业前,鲜少去人群聚集地方的我参加了Carràmba! Che sorpresa 。
这是一个综艺节目,主要由阔别已久的亲朋好友或魂牵梦绕的名人偶像带来惊喜。而我参加的原因只有一个:这一期节目邀请到了拉齐奥全队。虽然不至于魂牵梦绕,但我的确想再次见到亚历桑德罗。
那次晚宴后,虽然添加了彼此的联系方式,但我们并没有进一步的交流。
我们也确实没什么可交流的,一个不爱说话的十九岁少女和国内顶尖俱乐部的当红球星,会有什么共同话题呢?
他有许多球迷,其中不乏风情万种的美人,我没什么特殊的。
所以,在那档综艺节目上,我穿着寻常的白色衬衣和蓝色宽松牛仔裤,坐在普通的席位,只希望镜头不要捕捉到我——在台下静静看着他,看着其他球员们对我来说就足够了。
不久以后,我就要搭乘飞机抵达遥远的美利坚王国,用我带有轻微意大利口音但大体还算得上标准的美式英语与形形色色的人们交流。
再过几天,我就要从故土的怀抱中抽离,踏进异乡窗明几净的讲堂和摆满了相关材料与仪器的实验室,无论我想与不想。那时,我与亚历桑德罗的距离将不只是电视屏幕,而是整个波涛汹涌的大西洋,与七小时的时间错位。
和我隔了几列座位处,主持人正在与一个女孩交流,似乎是在问她希望谁为她带来今天的惊喜。
内斯塔,女孩答到。
然而主持人似乎并不满意这个回答,正在鼓励她大声说出他的名字。亚历桑德罗,我在心里暗暗念出,亚历桑德罗·内斯塔。
她说出了他的名字,主持人随之将那个美妙的词汇大声喊出。伴随着强劲的背景音乐、夹杂着欢呼声的鼓掌声和一个个闪烁的镜头,他从场地的台阶上走下。脸上带着熟悉的孩子气的羞涩,说了句你好,嘴角扬起得体的微笑与金发的主持人握手、贴面。
他穿着一套灰色的西服西裤,浅蓝色衬衣,打了深蓝色的领带,我注意到这次他的衣领十分平整。我不禁将这样穿着考究、细节完美的他与穿着日常的我相比,一缕陌生感油然而生,同时也让我清晰地认识到了他作为公众人物的存在,与寻常的青年是不同的。
我注视着他与刚才的姑娘握手、问好、贴面,短短的卷发和柔和的面部轮廓让他从我的角度看去像一只惹人喜爱的小羊羔。在听完主持人的一系列指示后,他侧过身,在口袋里摸索了片刻后,向女孩发出了现场观看所有拉齐奥比赛的邀请。
他的声音很好听,既带有成年男子变声后勾人心弦的磁性,又不失少年的明快和语调上的轻松。可能是镜头离他没有太近的缘故,他没有明显地紧张,只是与主持人相比少了些游刃有余。
在发出邀请后,他的视线缓缓移动,扫过密度并不算低的观众席。
然后,视线停住了,我从他略微睁大的双眼和有些惊喜的神情中看出,他看到并认出了我,那个在两个月前的晚宴上与他跳了一曲华尔兹的女孩。
我没有来得及移开视线,只能在片刻的对视后,垂下眼睫。如同任何一位被发现的偷窥者一样,我希望他没有办法从我的脸上看出我的所思所想。
那时我在想什么呢?一个十九岁的,还只能被称为少女的女人在看向不知情的心爱之人时会想些什么呢?
无疑是称赞他修长的身材、他俊美的面容、他清亮的声音,欣赏着他所展现的一切。或许在此之外还有一丝她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嫉妒——嫉妒他握住的不是自己的手,嫉妒他亲吻的不是自己的颊。
但这些内容,不论是赞美还是嫉妒,为她带来的都是活力与快乐。
难道羞涩、妒意为爱情的网兜所圈住的人们带来的不是纯粹的欢乐吗?当她的面庞泛起红晕,她为那毫无必要的嫉妒皱起眉头时,难道不是她为自己注入了更加鲜活的力量吗?
如果爱情中不再有这两样事物存在,那么它也不必被称为爱情了。
或许是曾经相爱的明亮灵魂因岁月流逝变得灰暗,或许是两颗曾经紧紧相连的心因重重障壁再也不会被彼此牵动,原因太多太多,我无法一一列举——甚至最不起眼的微小细节都可能造成这不可挽回的后果。正如那个著名的理论,它讲述了一只蝴蝶轻轻扇动翅膀引起的一场风暴。
等到几乎所有人都离开时,我才站起身,活动了一下久坐有些麻痒的腿,背起帆布包走向观众通道。时间还早,晚上九点出头,我可以去离家不远的台伯河边散步,看一看古老的桥洞是否磨损了一些,或一旁的墙上又多出了什么有趣的涂鸦。
正当我即将离开宽敞明亮的会场,步入相对较暗的通道时,听见有人在叫我的名字。
加布里埃拉,请等一下。
我回过头。
亚历桑德罗从场地的前端朝我走来,在距我两级台阶的地方站定,仰起头看着我。他走的有些匆忙,几乎可以算得上是小跑,呼吸略微有些急。
我疑惑地看着他,暗中希望我不要不争气的脸红。
“我刚才看到你了,”他的眼睛很亮,有些腼腆地微笑着:“我们可以聊一聊吗?”
他抬头直视着我,眼睫翩然颤动,让我莫名联想到野外实习时捕捉到的蝴蝶微微发颤的翅膀,五官棱角分明同时又有嘟嘟的肉感。
我一直觉得他长得很像雕像——当然了,不是现在那种五官凌厉锋芒毕露的男子雕像,而是更趋近于古希腊罗马时期的那些大理石做成的人儿,少年带有少女的柔和,少女不乏少年的生机。而他较深的肤色又对这份柔和和容貌的绮丽稍加遮掩,总体来看还是很有男子气概的。
我大抵是同意了他的要求,因为那晚台伯河畔不只有我一人的脚步声回荡。桑德罗漫步在我的身旁,我们在淙淙的水流声中交谈着。也许流水声只是我想象中的幻影,是我将自己的心跳和血液在薄薄的血管中冲刷的声音变化成了台伯河的低语。
他问我现在是在上大学吗。我说是的,在遥远的加利福尼亚,那里有白色的沙滩和湛蓝的海水,还有海边高高的棕榈树。那里的夏天和意大利不一样,要热上许多,不过夜晚又十分凉爽,与正午像是两个不同的季节。
他问我更喜欢这里还是那里,我说这里,当然是这里。
因为文艺复兴的神圣气息并没有眷顾大西洋的另一端,密密丛丛的摩天大厦与我心中立柱撑起的圆顶建筑格格不入。那里的人们行色匆匆,似乎总有繁忙的日程等待着他们,繁忙到他们找不到时间来完整地吸入、突出一口气。
因为那里没有好吃的披萨和你很喜欢的那种面条,也没有一张永远会在晚上点上银烛台等待我坐下的餐桌,只有形形色色的餐馆,递上印有那几位伟大总统的头像的钞票,他们为任何人端上异国的菜肴。
因为我深爱的家人在这里,这里也是你所站在的土地。
当然,我并没有告诉他这些,我只是笑了笑,说这里永远都有有好吃的在等我。
我能告诉他什么呢?
他几乎还没有认识我,而我却认识他了许久。
我知道他喜欢吃加了很多猪头肉和番茄酱汁的阿玛特里切面条,我知道他感情笃深的姐姐在不久前刚刚去世,我为他感到抱歉。我知道很多关于他的事,而他几乎对我一无所知,而我又惧怕若我说了太多,会让他察觉我的内心,亦或是会减少他对我的喜爱。
于是那晚我决心做一位听众,他讲,我听。这对他来说没什么困难的,他的局促与不安仅限于他察觉镜头时。甚至他的健谈使我略微有些惊讶,以往他在我心中一直是有些内向的。
不知不觉中,我们已到了分别的时刻。我会回家,收拾行李,在几十个小时后登上飞离意大利的航班;他会回家,辗转于罗马奥林匹克球场与其它场馆之间。我们之间又将再次恢复毫无交集的空白,至少那一刻,我怀着孩子气的莫名沉痛和悲观这么想。
但亚历桑德罗从裤子口袋中掏出手机,按照两个月前添加的我的手机号码快速发送了一条短信。“我的地址,”他侧过屏幕给我看,说他希望和我保持联系。
仰起头,我看着他未被夜色完全遮挡的面容,深吸一口气来克制住内心翻涌的情感——我仿佛可以听到血液冲击太阳穴的声响,问他我们是否可以写信。
他说没问题,随即扬起一边的眉毛问我能告诉他原因吗?我摇摇头,回答他只是习惯罢了,和家里人也是这么做的。
但其实不是这样的。
的确,父亲母亲与我经常写书信给对方,我们也很喜欢这样,但提出和桑德罗写信的缘由,并不是习惯使然。
我一直是个有些奇怪的人。从我还是孩子的时候,就显得有些奇怪了。
不同于其它儿童的无忧无虑,我的心中塞满了不知道从哪里来的疑问和忧愁。这些疑问与忧愁大多来自不可见的未来,而不是我一向幸福的过去。我过早地对死亡有了概念,不是因为亲人的逝去,而是来自于我无法预知的未来。
再大一点,我迷上了阅读。这项爱好——不,我认为已经不能够称其为爱好了,应当说是狂热的痴迷——一直伴随我至今,从未间断。
我站在现实中,凝视着书页里的爱恨情仇,为不存在的人的快乐而欣喜,为不存在的人的悲伤而落泪。
我从故事中寻找玩伴,在故事中学会如何爱人。我的朋友们不理解我为何同文字创造出的人儿分享自己宝贵的情感,难道现实中的烦恼和苦难不足以让我感受到痛苦吗?
因为我热爱阅读,所以我相信文字是永恒的。它们可以跨越时空,抵达渴望读懂它们之人的手中。正是因为这样,我才会提出和桑德罗通信,让我们的相知从书信开始。
当那么一天到来的时候,当我光滑的面庞变得干瘪,当我浓密的黑发变得干枯稀少,当我容颜衰败的那天到来之时,我相信这些文字会比任何一张照片更能让我回忆起我们年少的模样。
因为他温暖的双手曾经抚过不完全平整的纸面,他的双眼曾经注视这些墨水注成的字句,看到他年少时写下的文字,就像看到了他的少年时。
一些注释:
1、13哥的访谈节目是我在B站扒拉到的。如果有小可爱想知道具体链接可以留言,我去搜寻一下。总之视频里的13带着孩子气的青涩和活泼,超级可爱!
2、因为加比的设定是理科学者(具体来说是偏生命科学,因为本人比较了解这方面Orz),所以就让她去亚美利加上学了hhhhh。
3、谢谢大家的支持!欢迎留下足球相关的评论一起讨论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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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Du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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