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花丛消失的地方,就映入了琥珀色的阳光。
我们悠然转过一个巷角,来到了一条稍微宽阔一些的街道。这里稀稀落落地栽着几棵高大的欧洲七叶树,枝桠被暑气蒸得摇曳颤动,鸟儿在树冠里竞相鸣啭,啁啾一片。
道路上的行人寥寥无几,只有白色的尘埃在空气中飞舞,好似微不可察的鸢尾根粉末般飘渺。深邃的树荫、房屋的阴影与反射阳光的明亮区域间错分布,呈现出素描般的效果。
夏天熟门熟路地在前方领路,偶尔停下来,嗅一嗅墙根和树脚处那些被遗忘的气息。当我们漫步经过那家名叫“树莓与蜂”的咖啡馆时,不由得驻足倾听,里面正缓缓流淌出德彪西的《亚麻色头发的少女》。
里卡多进去买咖啡,我待在门口色彩艳丽的遮阳伞下,看着夏天钻到灌木丛里追逐一只翩翩飞舞的大蝴蝶。
金毛犬时而冲刺,时而跳跃,蝴蝶灵巧地躲避,忽而飞起,忽而落下,最后优雅地转身,飞向了不远处教堂的山墙下。
这是一座小小的福音堂,四四方方的高楼,通体白色,朴素得近乎简陋。
教堂四周被郁郁葱葱的杂草所围绕,西侧长着两株消瘦的南欧紫荆,它们丛生着,依傍在教堂饱经沧桑的石墙上。东面山墙则被一层绿油油的铁角蕨覆盖,一串风铃草从最高处的裂缝里钻出,在空中摇摆着紫色铃铛。山墙下的草地则是西番莲的地盘,几颗鸡蛋大小的百香果稀稀疏疏地挂在叶间。
夏天追着蝴蝶跑到那里,一下就对这只花枝招展的小东西失去了兴趣,转而对那些看起来格外诱人的果子嗅来嗅去。
这个小馋鬼。我无奈地摇了摇头,踱步到夏天旁边,俯身仔细端详了一会儿这些若隐若现的绿色果子,自言自语道:“这些应该是野生的吧?会不会很酸呢?”
“这些果子还没长熟。”一个男人的声音从我们斜后方传来。
我直起身,扭过头,目光随之落在一个穿着灰色衬衫的高瘦男人身上,他正向教堂门口走来。他头发微卷,颧骨突出,手中提着一只工具箱,虽然没有穿着牧师袍,但他仍显得体态端正,气质庄严。
我眨了眨眼,完全转过身来,带着几分试探道:“约书亚牧师?”
“佐伊,好久不见了。”他冲我点了点头。
“您还记得我?”我不禁有些受宠若惊。
牧师露出一个和善的微笑,弯下腰来,伸手抚摸着主动蹭过来的大金毛。
“以前你经常和夏天一起过来。”他说道,“这些百香果等到外皮变成金黄色就可以吃了,届时它们的味道会非常香甜。夏天之前吃过一次,看来它是念念不忘了。”
“哈哈,”我忍不住笑了,低头看向金毛犬,“你还得再等一阵呢,你应该能闻得出来这些果子还没成熟吧?没成熟的果子会很酸的。”
夏天抖了抖身上蓬松的毛,走到我身边,汪汪叫了两声。
“佐伊——”
里卡多捧着两杯咖啡,脸上洋溢着惊喜,快步朝我们走来,“约书亚牧师,您也在这里,我原以为今天您不会来教堂。”
“教堂的地板有一块总翘起来,我过来修一修。”牧师举起手中的工具箱,向我们示意了一下,接着说道,“里卡多,我们差不多快两年没见面了,你最近还好吗?我听说你已经去了美国。”
“是的,我现在在美国踢球,过得还不错。”里卡多边说边走到我身边,我伸手想去接一杯咖啡,他轻轻避开了,摇头道,“咖啡很冰,我先给你拿一会儿。”
牧师静静地看着我们。“看来,你已经学会放下了。”他温和地对里卡多说。
里卡多微笑了一下:“不合适的两个人,再怎么坚持,也不过是互相折磨。已经发生的事,再怎样懊悔,都无法改变。牧师,这是您曾经教导我的,‘覆水难收,溯洄难涉,我们只能心存希望往前走’,我现在才真正懂得。”
-
我托着腮,坐在长椅上,看着里卡多帮约书亚牧师递工具,后者刚拿着尖嘴钳撬起了讲坛旁的一块老旧地板,现在正接过锤子,将用于替换的新地板牢牢固定在位。
牧师需要自己修地板这件事已经很接地气了,而旁边递工具的人,竟然是卡卡……这谁敢相信啊!
我端起放在长桌上的冰拿铁,吸溜了一口。夏天趴在我的脚边,懒洋洋地伸展了一下身体,打了个大大的哈欠,那模样,仿佛这世间的一切都与它无关,只沉浸在自己的慵懒时光里。
这所福音堂仍守着它的质朴无华。木质桌椅饱经岁月摩挲,往昔光滑不再,只余斑驳的痕迹。砖石筑起的墙面,既不见华丽的宗教壁画,也未受粉饰的沾染,唯有寥寥几块镌刻着经文的白石碑。讲坛上空空荡荡,正对着我的那面墙上,木质十字架默然镶嵌其中,于幽微黯淡的光线里,仿若超脱尘世的圣物。
我在两年前的一个周末闲逛到这里,当时教堂里仅有二十来个教众,约书亚牧师正站在讲坛旁拉手风琴,一个领唱者带领着众人齐声吟唱西班牙民谣。我被悠扬婉转的歌声所吸引,情不自禁步入其中。
小时候,我曾随胡安和阿尔玛参加过天主教堂的弥撒,那里无一不是金碧荧煌、恢弘肃穆,如同踏入天国的画卷。
数不清的玫瑰花窗似万花筒般折射着阳光,将下方的铺路石板染成彩虹般的绚丽色彩。穹顶之上,四壁之间,绘满了栩栩如生的圣徒和天使,仿若从天堂翩然而至。最东端祭坛的后面耸立着巨大的十字架和受难耶稣雕像,身披素色祭批的黑袍神父神情庄重,规模庞大的唱诗班立在圣坛两侧,他们的歌声在宏伟空间中久久回荡。
至于基督新教,尽管此前我也曾阅读过不少资料,但那次走入福音堂,却是我第一次亲身感受新教徒的礼拜,没想到它与天主教的弥撒仪式如此迥异,如此简朴而不拘一格。
那次礼拜结束后,约书亚牧师主动从讲坛上走下来与我交谈。我与他分享了自己对宗教的见解。他则告诉我,他们信仰的是新教中的一个分支——福音派。
此教派强调个人与上帝的直接沟通,认为《圣经》是神的默示,并致力于在全球传播福音。为此,他们秉持着一种宽广的胸怀,愿意包容不同教派之间的差异,倾听多样化的观点,甚至毫不避讳地公开称呼天主教徒为“弟兄”。
当我们谈到“异端”时,牧师对我说:“信仰,其存在的意义绝非是要将我们彼此区隔开来,恰恰相反,它是一座跨越鸿沟的桥梁,旨在将我们紧密团结在一起。它教导我们要相互尊重和理解,即便我们来自不同的背景,拥有不同的信仰。”
我颇为赞同这种与时俱进的态度。那个暑假,我多次来到这所教堂,也就是在那时我遇见了夏天。不过,自从我将实地考察与文献资料相结合,撰写了一篇探讨世俗化对基督新教影响的论文,并将其作为暑期实践报告提交之后,就几乎没有再来了。
我摩挲着下巴,不禁感到有些汗颜。
-
“你这次回到马德里,是因为佐伊吧?”
我随手从草地上拾起一根长长的草叶,逗弄着夏天玩。里卡多和牧师在一旁的小径上散着步。听到这话,我装作若无其事,却不由得悄悄竖起了耳朵。
里卡多轻轻应了一声。“遇到佐伊是我的幸运,在此之前,我从未想到我的心态会因为她而全然不同。”
“无论过去发生过什么,上帝的恩泽总是丰沛的,足以治愈伤痛,带来新生。”牧师的语调平静而笃定,“无论身处喜悦的巅峰,还是深陷痛苦的泥沼,主都与你同在,给予你力量和希望。我由衷地为你感到高兴,看到你如今能再次寻回内心的安宁。”
我察觉到里卡多的目光柔和地落在我身上,下意识地侧过头,与他隔空对望。手上突然一轻,我低头一看,原来是夏天一口叼走了那根草叶。我不禁哑然失笑。
“佐伊,我很久没有在教堂里见到你了。”约书亚牧师注视着我,“我记得你的观点总是很有见地,让人耳目一新。”
我做出一个略显无奈的手势:“牧师,我去美国读大学了,学业和生活的忙碌让我难以抽出时间过来。”
牧师点了点头,表示理解:“教堂的大门永远为你敞开着,上帝无论何时都欢迎向祂而来的孩子。信仰绝非是我们前行路上的负担,而是一种至高无上的自由,是我们永恒的依靠,是灵魂最终的归宿。”
我微微一笑,没有说话。
-
“亲爱的,考不考虑换个职业?”
“什么?”他投来惊讶的一瞥。
我们十指紧扣走在回程的路上,我轻轻晃了晃他的手。
“你不记得我们‘两人一狗’冒险小队啦?刚才我们遇见了一个真正的牧师,这样一来,你的牧师身份恐怕得让位了。”我微微扬起下巴,一本正经地说道,“你得找份新工作,不然就只能给我打杂了。唔,从此沦为女巫小姐的小跟班。”
“那也不错,不知道女巫小姐管不管饭呢?”
“女巫小姐可不做慈善。”
“哦——”他失望地拖长了声音。
“但你例外!”
“嗯?”这一声是惊喜的感叹。
“谁让我还欠你好多好多吻呢。”我小声嘀咕,随后,我正色道,“说真的,如果可以自由选择,你最想成为哪种奇幻角色呢?”
“剑士吧。”
咦,他竟然选了一个冲锋在前的职业。这有点出乎我的意料,但仔细想想,却又在情理之中。
“直面敌人,永不言弃。”他留意到我的疑惑,给出了一个简洁的解释。
我思忖了片刻。“要我说,你更像是个战斗牧师。”我的话让他微微一愣。
“战斗牧师不仅能像剑士一样勇猛作战,还能为受伤的队友治疗,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承担伤害。更重要的是,他是整个小队的精神领袖。”我歪着头,眼中闪着笑意,“这不就是我们的卡卡吗?是进攻的核心组织者,也永远是队友和家人可以毫无保留托付与信赖的那个人。”
一种喜悦中略带些许不好意思的表情,悄然浮上他的脸庞。“这可是很高的赞誉啊。”他轻声说。
我们在一条岔路上和夏天分别。
“快回家吧,乖孩子。”我俯下身,摸了摸夏天的头,它冲我们摇摇尾巴,最后看了我们一眼,便转身一溜烟地钻进旁边的一条小巷中。
“说起来,这一切还真有点阴差阳错。你离开马德里的那个夏天,我恰好开始频繁地出入福音堂。这让我想到了佛教所说的‘一切皆由因缘’,还有道教的‘冥冥之中自有定数’。古希腊人也认为人类无法抗拒命运。还记得你之前提过的‘人生剧本’吗?它不是已经在我们面前上演了一幕幕巧合,来让我们不期而遇吗?”
“古希腊人眼中的命运,是一种难以捉摸的神秘力量,”他接过我的话茬,“不过,他们也格外强调,人类要有反抗命运的精神,即便这种反抗最终可能如俄狄浦斯王那样,以悲剧告终。”
“那你觉得,上帝在这一切中扮演着怎样的角色呢?”
他沉吟了很久,才若有所思道:“上帝隐藏在幕后,不会直接干预生活的细节,祂赋予我们自由意志,让我们在选择中成长。”
“如果拿这话去问约书亚牧师,他一定会说这一切都是上帝的精心安排。他是个学识渊博、品德高尚的好人。只是,每次和他聊到最后,他总会不动声色地把话题导向传教。”我瞧了一眼里卡多,笑意挂上嘴角,“这也符合你们教派的宗旨。不过,你竟然一次都没有向我传教。”
“约书亚牧师有他传播福音的使命。于我而言,用行动来展现基督耶稣的恩典,才是将祂的爱撒遍全世界的最好方式。”他微微摇了摇头,少顷,发出一声轻叹。
“之前,我和牧师的想法一样,‘上帝会为我们做出最好的安排’。但这两天,我忽然开始觉得,也许我们不能把一切托付给上帝。我一直都沿着那条既定的路线走着,坦途乍现,我就沉醉于顺遂的欢愉;荆棘丛生,我又浑浑噩噩,接受所有向我袭来的痛苦。我总在想基督耶稣会如何评判我,我又该如何做才能令天父投下眷顾的目光?可其实,我再也无法像十八岁时那样,给出笃定无疑的答案了。”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
“当羔羊重陷迷惘……”我喃喃道。“你不觉得我也是一只迷途的羔羊吗?”忽然间,我的声音带着明快的调子重新响起了。我挽上他的胳膊,几乎整个人都依偎在他身上。
他低下头,眼中满是宠溺,顺势将手臂收紧,让我能更紧密地靠着他。
“你可不是迷途的羔羊,你是一只聪明的小狐狸,心智坚强,思想独立,你有勇气面对生活中的一切新奇和一切变故。你是你自己命运的主人。”
*这里为不太了解天主教和基督新教的宝们简单介绍一下这两个基督教派(了解的宝们跳过)。
卡卡信仰的是基督新教中的福音派;佐伊的外公外婆和大部分西班牙人都信仰天主教,西班牙因历史原因是天主教的传统阵地。
天主教和基督新教都信仰耶稣基督,同属基督教,是基督教的两大重要分支,但在历史发展、教义理解、教会组织和礼仪等方面存在很大差异:
1.历史发展。
天主教是基督教最古老的派别,其历史可追溯到公元1世纪的罗马帝国时期。耶稣的使徒在耶路撒冷建立了早期教会,后逐渐传播至罗马帝国全境,并成为罗马帝国的国教。基督新教是16世纪宗教改革运动中从天主教中脱离出来的派别。
2.教义理解和崇拜礼仪。
天主教使用的《圣经》(73卷)比基督新教的《圣经》(66卷)多一些次经。天主教强调教会对《圣经》解释的权威性;新教否定教会权威,强调信徒个人能通过研读《圣经》与上帝直接沟通。
天主教认为信徒不仅要相信上帝,还要通过参与弥撒、领受圣事(洗礼、圣体圣事、告解等)以及做慈善等善功,来获得救赎。
天主教在周日做的崇拜仪式叫弥撒,是用来纪念耶稣牺牲的宗教仪式。仪礼很隆重,步骤很复杂。另外,神职人员(神父)在弥撒中是代表上帝来让信徒领受恩典的,所以神父是中介,作用很关键。
基督新教强调 “因信称义”,认为世人得救凭的是对耶稣基督的信心,而不是依靠个人的善功。(信徒只要在心里相信,耶稣是为了世人(包括你自己)的罪而死并复活的,就可以得到救赎)
新教在周日做的崇拜仪式叫礼拜,形式简洁,可以看作是简化灵活版弥撒。(我见过信徒们聚在一起唱流行歌的。一般唱赞美诗、读经、讲道、祈祷这些环节是必要的)另外,礼拜是信徒集体向上帝表达敬拜和感恩的活动,每个信徒都可以直接与上帝沟通,人人皆可为祭司。神职人员(牧师)主要是引导和讲解圣经,作用没那么关键。
3.教会组织。
天主教会组织严密,自上而下包括教皇、枢机主教(红衣主教)、大主教、主教、神父等神职人员。(现在的梵蒂冈城国的政府就是罗马教廷,元首是教皇,天主教的最高领袖)
基督新教的组织形式很松散,没有统一的教会来领导大家,也没有自上而下的等级制度。各地教会和教派彼此独立,自己管理自己,自己对自己负责,不同教派的组织架构差异较大。
另外,天主教存在对圣徒的敬礼,有一套关于圣徒的教义和礼仪体系,教会官方册封圣徒,为圣徒设立纪念日,保存圣徒的遗物,在教堂挂圣徒的雕像和画像,信徒会向圣徒像鞠躬、上香,庆祝圣徒的瞻礼日,教堂也会在这些日子举行特别活动等。
新教认为只要信耶稣,人人都可成圣徒,所以不搞这一套,而且认为这种行为会有偶像崇拜的嫌疑,会违背《圣经》中只敬拜独一真神的教导。
关于圣母玛利亚,天主教非常重视她的地位,赋予她很多头衔,很多天主教堂都有专门的圣母像和圣母祭坛,圣母升天节是一个重要的天主教节日。新教认为她只是一个普通女人,因信上帝而成为耶稣的母亲,所以不赋予她那些特殊头衔,也不设立圣母像。
最后,大家一般看到和参观的各种罗马式、哥特式、巴洛克式、文艺复兴式的非常宏伟华丽的,有各种雕塑、圣像、彩窗、壁画、祭台的大教堂,都是天主教教堂。
新教教堂更注重功能和实用性,风格相对简洁,没有那么华丽复杂,很多都采用现代建筑风格。即使是采用的复兴式(指对希腊式、罗马式、哥特式、巴洛克式等的复兴),也是简化版。
另外,新教教堂内部是绝对没有天主教教堂那些复杂的宗教图像和装饰的,一般只有一个十字架,位于讲台上方或教堂正面墙壁的显眼位置,再加上一些简单的文字标语,如圣经经文、宗教口号。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6章 福音堂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