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瑞恩嬉皮笑脸的表情终于出现一丝裂纹，仿若冻炸了的冷白瓷，他不得不重新审视眼前面容稚嫩的男孩。
与记忆中的初代雾守如出一辙的靛蓝色短发，只是并未梳成冬菇发型，后脑上的发松松软软地垂下。这些年在本宅的生活已经初步磨砺了他的脾性，不满十岁的孩童身上却散发着似有若无的压迫感，连那双深蓝色的眼眸也被漆黑的夜雾覆盖，唯有与伊瑞恩说话时，夜雾深处才会泛起点点星光。
心脏处微微刺痛，最初得知消息后的惊喜和释怀渐渐被某种不安和犹豫取代。
伊瑞恩收回目光，脸上故作天真的笑容逐渐淡去。
狭小的空间中，黑夜与火苗交相辉映。
他的侧脸一半隐于黑暗，一半被火光吞噬。
在年幼的戴蒙·斯佩多眼里，却有种难以亲近的孤独和渺远。
第二天清晨，门外果然响起了佣人的声音。
“我们可以出去了。”戴蒙并没有多兴奋，他转头对伊瑞恩说道，“等以后有时间了，我会去找你的。”
“好！”伊瑞恩眼中多了种尘埃落定的释然，他拉住戴蒙的手臂，再三叮嘱，“别忘了答应我的事，千万千万不能告诉其他人哦！这是我俩之间的秘密！”
“放心。”戴蒙爽快地答应了。
在伊瑞恩看不见的角度，戴蒙的唇角渐渐浮现出一抹奇异的微笑。
现实中。
伊瑞恩的身体冰冷，呼吸全无，心跳停止，仿佛死了一样。这样的状态已经持续了整整三天。
自从他降生到这个世界后，这种情况已经出现过两次，第一次是他五岁那年，第二次则是在他十岁的时候。第一次发病时，医生直接下达了死亡宣告，伊瑞恩的“尸身”甚至被运回了本宅，他却在几天后奇迹般地苏醒过来。
这次再发病，斯佩多家族的私人医生已经见怪不怪，但忙活了这些天仍没有办法让伊瑞恩摆脱这种仿佛死了一样的昏迷状态。他们的病例库里也从未有过伊瑞恩这种奇怪的病症，最终只能推断为某种罕见的疾病。
“您也不用太担心，根据先前的经验，除了昏迷几天之外，基本不会对伊瑞恩少爷的身体造成其他影响。”医生对守在弟弟床边的斯佩多伯爵说。
然而只有伊瑞恩自己知道，困在躯壳中的灵魂正在忍受多剧烈的痛苦。
仿佛被烈火烘烤般，又仿佛被撕裂成一点一点的碎片，疼到极致。就像在生死线边缘徘徊，又迟迟不肯跨越那条界线。
何谓生不如死，这就是了。
这样的经历明明之前也有过，明明在这次发病前该有所准备，但也许是大脑的保护机制将这种痛苦的感觉抹去了，直到此刻，他才回想起前两次自己所经历的是多么可怕的煎熬。
如果死亡能够将他从此刻的痛苦中解放，那他宁愿投入永恒的安眠。
这种疼痛到濒死的感觉……真是不管来多少次都适应不了啊……
痛苦仍在持续。
迷迷糊糊中，伊瑞恩好像看到自己站在街道上，周围的建筑、车辆熟悉得让他仿佛回到了现代。他看到对面街道上有一个熟悉的人影，黑发黑眸，正是前世的，当时还叫做“祁溪”的自己！
他眼睁睁地看着一无所知的“祁溪”走在那条熟悉的人行横道上，却没法出声提醒。下一秒，一辆货车闯过红灯疾速驰来！
庞大的车身撞上“祁溪”的一瞬，旁观的伊瑞恩突然视角切换，成了躺在地上的人，再次感受到了那股被车轮碾压的剧痛，视野中湛蓝的天空蒙上一层浓重的血雾。他似乎听到骨骼发出咔擦咔擦的破碎声，还有人群的喊叫和急促的鸣笛声。有人跪倒在他残破的身躯旁边，那人好像在呼喊——
“啊——救命！救命！……祁溪！……”
即使听不真切，他也知道那人必定是在撕心裂肺地哭喊着……
伊瑞恩不忍地闭上眼，黑暗铺天盖地而来，席卷一切。
身上抽丝剥茧般的剧痛仍持续着。
不知过了多久，眼前又出现了些许模糊的光点，似乎是蜡烛摇曳的火光。
蓦然地，一抹银色的光芒一闪而逝。伊瑞恩只消瞥到一眼，就止不住地浑身颤抖。
四周轮廓渐现，一群身披黑色斗篷的人围在伊瑞恩边上，其中一人扬起淬着剧毒的匕首，猛地朝他心脏处扎去！
利刃破开皮肉的瞬间，如万蚁噬心，剧烈的痛楚从心脏迅速蔓延至全身。喷涌而出的血液让他的生机一点一点流失。他开始发冷，视野变得模糊不清……
浑浑噩噩中，似乎也有人在呼喊着他的名字，不过这次是——
“瑞恩！”
“！！！”
是他的错觉吗？他好像……听到了戴蒙的声音？
奇怪。为什么除了痛苦之外，他好像……能体验到其他感觉了。
鼻间弥漫着花儿的清香和泥土的气息，身下是柔软的触感，不远处似乎还有绵羊“咩咩”的叫声？
伊瑞恩想睁眼看看，但仅仅是抬起眼皮这个动作就几乎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大地碧绿的旷野，湛蓝如洗的天空飘着朵朵白云，羊群似珍珠般点缀着草原，各色繁花挤挤攘攘。
这一切都太真实了，真实得让他确定自己从无穷无尽的梦魇中彻底醒了过来。
或者，这只是另一个梦境？
“瑞恩……”
身体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那人轻抚着他的额头，语气中的心痛和怜惜满满地几乎要溢出来了。
伊瑞恩不知道这人是真实的，还是自己臆想的产物，他也没办法思考这些。前所未有的平静感扑面而来，几天来的痛苦终于化作委屈，在这人的怀里肆意发泄——
“D……我好、疼……真的……”
每说一个字，他必须停下很久，才有力气说出下一个字。即使是在戴蒙怀中，他也因痛苦而蜷缩着身子。
“好好……我知道……很快就不痛了，会好起来的……”
安慰的语言如此苍白无力，戴蒙轻拍着他的背，心里充满自责。
伊瑞恩前两次发病都会进入假死状态，身躯虽然冰凉，但面容看上去安宁祥和，他没想到原来假死期间自家弟弟的灵魂正在承受着无尽的痛苦。
他尝试了无数次，才终于成功把伊瑞恩拉入自己构筑的幻境。这儿理应是他的主场，却仍没有办法减轻伊瑞恩的痛苦吗？是他还不够强……
戴蒙感觉到伊瑞恩身体不住地发颤，眉头几乎拧成死结。尽管如此，伊瑞恩还是一字一句艰难地开口：“多久……了……外面……”
“嘘！嘘！别说话，我来说就好，乖……”戴蒙捂住他的嘴唇不让他再说话，语调是前所未有的轻柔，“你已经昏迷四天了，艾琳娜知道你生病了，她很难过，这几天都留在这儿。顺带地，彭格列那边也知道了，昨天他们才来看过你……我问了Primo，以他的超直感判断，你这是什么病，他也说不知道，真是跟那群废物医生一样没用！”
伊瑞恩脸色茫然，似是没听懂他在说什么。
戴蒙察觉到伊瑞恩现在大概意识不太清醒，就再重复了一遍。
伊瑞恩听完后，似乎又陷入迷茫的状态。过了许久，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平淡到几乎看不出来的嗔笑。
“我知道问Primo没用……我只想看到你快点好起来……”戴蒙叹息道，“会有办法的，瑞恩。我们会找到办法的……”
伊瑞恩几不可闻地点了点头。
戴蒙跟他说起了外面的事情，说起彭格列的敌对家族又有小动作，但是已经被Giotto完美解决了，说起那不勒斯王国的使节来访，可能有休战的意思，说起某位颇负盛名的音乐家来巴勒莫巡演……
只可惜无论戴蒙如何试图转移伊瑞恩的注意力，伊瑞恩的痛苦还是不见减缓。见到自己最心疼的弟弟、唯一的亲人这般痛苦的模样，他的心脏也忍不住跟着抽搐。
他亲了亲伊瑞恩的额头，安慰道：“别怕……别担心……我在你身边……”
尽管他知道伊瑞恩到最后很有可能没事，但是以后呢？下一个五年后呢？难道伊瑞恩的一生，都要被这种不知名的病痛折磨？
虽然他骂家里的那群医生是废物，但他其实清楚那些医生的医术在整个国家都能排上前列了，如果连他们都束手无策，难道自己弟弟的病有其他原因？比如家族血脉……
“D……”怀里的人迷迷糊糊地叫着他的名字，打断了戴蒙的思绪。
“嗯。”戴蒙低低地应了声。
“有你在……真好……”伊瑞恩努力让自己的唇角微微向上勾了勾，牵扯出一丝笑意，戴蒙感觉到弟弟主动往他的怀里蜷缩了一下，细微的呼吸拂过他的颈窝。
“好了好了，难受的话就别说话……”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感觉伊瑞恩的身体颤抖得没之前厉害了。
“D……你会一直……陪着我吗？”
伊瑞恩没听他的话，依旧梦游般地低喃着，他的吐字也比之前清晰了些，戴蒙能更容易听懂了。
“当然了。”戴蒙说，“在你好起来之前，我就一直在这幻境中陪着你。”
伊瑞恩紧皱的眉头有些许舒展，被病痛折磨的脸上多了几份平静和祥和，“我也……想和你……一直在一起……”他半阖着眼，看上去很疲倦，声音低得如同风在呓语，“就算……你以后……背叛了全世界……我也想……站在你的身边……”
戴蒙心口的某一处微微发起烫来，一种难以言说的心情油然而生。
“我知道……”他说，低哑的嗓音温柔得像晚风，“我很早以前就知道了……”
怀中的人声音消失了，戴蒙感受到怀中的躯体终于停止了颤抖，他盯着弟弟沉静的睡颜，倾听着他逐渐平稳的呼吸声，悬着的心慢慢放了下来。
他低下头，在那双因为病痛而有些干涩的嘴唇上印下一个温柔的吻。
“瑞恩……”
待到疼痛终于如无声的潮水般逝去，伊瑞恩完全恢复意识，睁开眼时，发现自己正躺在床上。
重见光明的感觉过于良好，那段病痛的记忆似乎在脑海中慢慢模糊起来。
他看到一颗冬菇脑袋匐在床头，伊瑞恩戳了戳，没醒。
奇怪，连他都醒了，幻境的主人应该醒得比他更早才是。
仔细一看，这人下眼睑处发青得厉害，显然是好几天没好好休息了。
伊瑞恩有些心疼，蹑手蹑脚地掀开被子下床，准备想办法在不惊醒这人的情况下把他搬运到床上去的时候，那颗冬菇动了动，竟然醒了！
“瑞恩，欢迎回来……”
这人张开双臂，冲他笑起来，笑得像个孩子，连眉眼间也满是喜悦的笑意。
“真是……”
伊瑞恩心软得一塌糊涂，扑上去紧紧地回抱住他。
过后艾琳娜等人开了个聚会庆祝伊瑞恩病愈，邀请了Giotto等一众熟人，不必多说。
关于伊瑞恩身上的罕见病，戴蒙仍是不死心地希望找到根治方法，为此他专门准备了一笔重金，邀请世界各地的名医来研究这种怪病，希望下一次的五年后他的弟弟不需要再遭受这种病痛的折磨。
对此伊瑞恩倒是表现得很乐观。
“说不定我正在慢慢痊愈呢！”伊瑞恩说，“我记得第一次发病时持续了整整一个星期，第二次好像也就五六天，这次直接缩短到了四天，再过些年说不定就完全消失了。”
戴蒙表示如果是这样最好，但他必须得预防最坏的结果。
除了召集名医之外，他还经常去查阅斯佩多家的古籍，藉希望于能从中找到答案和解决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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