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雪寒薇之事后,九嶷山的气氛变得愈发微妙。一种无形的隔阂,或者说是一种更为紧绷的张力,萦绕在时钰与时影之间。
时影依旧每日晨昏定省,功课修行一丝不苟,甚至比以往更加勤勉。但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大司命在刻意地疏远他。那种疏远,并非简单的冷漠,而是一种带着审视、挣扎,甚至是一丝……仓皇退避的复杂姿态。以往虽也严厉,但偶尔在讲解精妙术法时,时钰眼中会流露出极淡的嘉许。如今,那眼神里只剩下冰封的评估,仿佛在衡量一件工具是否足够锋利。
而那日手背上转瞬即逝的触感,如同一个无声的惊雷,在时影平静的心湖中炸开,余波至今未平。他不敢深思,只能将所有的困惑与那一丝隐秘的、连自己都无法定义的悸动,死死压在心底最深处,用更加繁重的修行来麻痹自己。
时钰将时影的一切变化看在眼里。少年越发清瘦,下颌线条更加分明,那双酷似白嫣的眼眸中,沉静之下似乎藏匿了更多他看不懂的东西。这让他心中的焦躁与自我厌弃如同野火般蔓延。
他必须做点什么,来斩断这危险的苗头,也为了巩固他筹谋多年的计划。
于是,在一个月色清冷的夜晚,时钰再次召见了时影。
这一次,不是在日常处理事务的神殿,而是在他更为私密的静修室内。室内陈设极其简单,一桌一榻,几个蒲团,四壁皆是空茫的白,唯有空中悬浮着几颗用于照明的夜明珠,散发着清辉,将时钰的身影勾勒得愈发孤寂料峭。
“弟子拜见大司命。”时影躬身行礼,声音在空旷的静室中显得格外清晰。
“起来吧。”时钰背对着他,望着窗外那轮冰冷的圆月,“你的术法根基已日渐稳固,是时候考虑更多了。”
时影静立一旁,等待下文。
时钰缓缓转身,目光如实质般落在时影身上,带着一种审视的重量:“空桑世子,未来的帝王,身边需要有力的支撑。白族贵女白雪鹭,天资聪颖,品貌端方,其家族在朝中亦颇有根基。”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淬了冰,“若你与她联姻,于你日后重归嘉兰,执掌大统,有莫大助益。”
联姻?
时影猛地抬头,眼中是无法掩饰的愕然。他从未想过此事。他的生命里,除了修行、复仇、夺回属于自己的一切,便是眼前这位如师如父、却又让他日益感到陌生与困惑的大司命。男女之情,于他而言遥远得如同另一个世界的故事。
而此刻,从这个他最为敬重、也……最为复杂难言的人口中,如此冷静、如此功利地提出,像是一盆冰水,兜头浇下,让他心底泛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和……抵触。
“大司命,”时影的声音有些发紧,“弟子……尚且年幼,修为未成,此时谈及婚嫁,是否……”
“这不是在征求你的意见,时影。”时钰打断他,声音冷硬,不带丝毫转圜余地,“这是你身为空桑世子必须承担的责任。感情用事,是弱者所为。你需要的是力量,是支持,是能让你稳稳坐在帝位上的筹码。”
他看着时影骤然苍白的脸色,心中一阵抽痛,却强迫自己用更残酷的语气说道:“还是说,你心中已有了其他不该有的人选?”
这话如同利剑,直刺时影心底最隐秘的角落。他几乎是仓惶地垂下眼睫,掩去其中一闪而过的慌乱。“弟子不敢!”他急声否认,指尖深深陷入掌心,“弟子……谨遵大司命安排。”
最后几个字,几乎是从齿缝间挤出,带着一种认命般的艰涩。
“很好。”时钰袖中的手紧握成拳,指甲深陷入肉,才能维持住表面的平静,“三日后,白族会派人护送白雪鹭前来九嶷山小住,届时,你需好生招待,不可怠慢。”
“……是。”
时影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出那间静室的。外面的冷风一吹,他才惊觉自己后背已被冷汗浸湿。联姻……白雪鹭……帝位……筹码……
这些冰冷的词汇在他脑海中盘旋,最终却都汇聚成时钰那双深不见底、带着不容置疑命令的眼睛。还有那句“不该有的人选”,像是一根刺,深深扎进他心里,让他恐惧,又让他莫名地感到一丝被看穿般的屈辱。
他站在廊下,望着远处沉浮的云海,第一次对那条被大司命规划好的、通往权力之巅的道路,产生了深深的迷茫与抗拒。
三日后,白雪鹭如期而至。
她确实如传言般美丽,举止得体,谈吐优雅,修为在同龄人中亦属佼佼者。她对着时影盈盈一拜,口称“世子殿下”,目光中带着恰到好处的好奇与仰慕。
时影依照时钰的吩咐,尽地主之谊,陪她在九嶷山游览,讲解风物。他言行无可挑剔,礼貌周全,却始终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疏离而客套。
白雪鹭是何等聪慧的女子,很快便察觉到了时影的心不在焉。她并不气馁,反而对这位被大司命暗示自己要好生亲近的清冷绝尘少年郎更添了几分兴趣。
这一切,都落在远远伫立在高处的时钰眼中。
他看着时影与白雪鹭并肩而行的身影,男的清俊,女的明艳,在外人看来,确是一对璧人。这本是他期望看到的局面,可当这一幕真实地呈现在眼前时,胸腔里翻涌的却不是计划顺利推进的快意,而是一种近乎毁灭性的嫉妒与酸楚。
那嫉妒如同毒蛇,啃噬着他的理智。他嫉妒白雪鹭可以正大光明地站在时影身边,嫉妒她可以理所当然地接受时影(哪怕是敷衍)的陪伴,更嫉妒那可能发生的、他永远无法企及的“未来”。
他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忍受。
是夜,时钰将时影召至书房,询问他白日与白雪鹭相处的情形。
“白小姐很好。”时影垂眸答道,语气平淡无波。
“很好?”时钰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尖锐,“如何好法?是她的家世好,容貌好,还是……她这个人,让你觉得很好?”
时影愕然抬头,对上时钰那双此刻燃烧着暗火的眼眸。这样的师父,是他从未见过的。那眼神不再冰冷,而是充满了某种压抑到极致的、危险的情绪。
“大司命……”时影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他这个细微的、带着防备的动作,彻底刺痛了时钰那根紧绷的神经。
“你在躲我?”时钰一步步逼近,高大的身影在夜明珠的光线下投下沉重的阴影,将时影完全笼罩,“因为我要你联姻?因为那个白雪鹭?”
他的声音低沉喑哑,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迫感:“还是因为,你心里有鬼?”
“时影没有!”时影被逼得背抵上了冰冷的书架,退无可退。时钰身上传来的强大灵压和那种陌生的、侵略性的气息,让他心跳如擂鼓,血液都仿佛要凝固。
“没有?”时钰抬手,指尖几乎要触碰到时影的脸颊,却在最后一刻生生顿住,转而猛地撑在时影耳侧的书架上,将他困在自己与书架之间狭小的空间里。“那你告诉我,那日我碰你,你为何脸红?为何惊慌?”
这个一直被他刻意回避、深埋心底的禁忌,终于被时钰亲手撕开,血淋淋地摊开在两人之间。
时影的呼吸骤然停滞,脸颊瞬间失去所有血色,又迅速涌上羞耻的潮红。他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近在咫尺的时钰,那双总是沉静的眼眸此刻盈满了震惊、慌乱,以及一丝被逼到绝境的脆弱。
“我……我没有……”他徒劳地否认,声音细弱蚊蝇。
“看着我,时影!”时钰命令道,他的目光如同烙铁,紧紧锁住时影的双眼,不容他再有丝毫逃避,“告诉我,你对我,究竟抱着怎样的心思?”
四目相对,空气仿佛凝固。静室里只剩下两人急促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暧昧而危险。
时影在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中,看到了翻涌的怒火、刻骨的挣扎,以及……在那一切之下,一丝被他窥见的、与他心底那隐秘悸动同源的、深藏的痛苦与渴望。
这一刻,所有的伪装、所有的防线,轰然倒塌。
他没有回答。他也无法回答。
然而,他眼中无法掩饰的慌乱、那微微颤抖的唇,以及那没有立刻推开对方的僵直身体,都成了无声的答案。
时钰看着这样的时影,心中那座由理智、伦常、仇恨筑起的高墙,在瞬间土崩瓦解。所有的挣扎、所有的顾虑,在这一刻都被一种更为强大的、名为“时影”的执念碾碎。
他猛地俯下身。
不是一个轻柔的触碰,而是带着一种绝望的、惩罚般的,也是宣告般的力度,攫取了那两片他渴望了太久,也压抑了太久的薄唇。
“唔……!”
时影的瞳孔骤然收缩,大脑一片空白。整个世界仿佛都在这一刻静止、崩塌。唇上传来的触感温热而霸道,带着时钰身上特有的冷冽气息,却如同烈火,瞬间将他点燃。
他应该推开他,应该反抗,应该感到厌恶和恐惧。
可是……没有。
身体先于意志做出了反应,那被严密禁锢的情感,如同决堤的洪水,冲垮了他所有的理智。一种巨大的、陌生的、带着罪恶感的酥麻与悸动,从相贴的唇瓣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让他浑身发软,连指尖都失去了力气。
这个吻,并不温柔,甚至带着啃噬的痛感,充满了掠夺与占有的意味。时钰的手臂如同铁箍般环住他纤细的腰身,将他死死按向自己,仿佛要将他揉碎,融入自己的骨血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是永恒。
时钰猛地放开了他,如同被烫到一般急速后退,胸口剧烈起伏,眼中充满了惊骇与自我唾弃。他做了什么?他对他视若珍宝、亦徒亦侄的时影,做了什么?
时影依旧靠着书架,唇瓣红肿,眼神涣散,白皙的脸颊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整个人处于一种失神的状态。
“滚……”时钰背过身,声音嘶哑破碎,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绝望,“立刻给我滚出去!”
时影像是被这声低吼惊醒,他茫然地看了时钰的背影一眼,那眼神复杂得难以形容,有震惊,有混乱,有羞耻,或许……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破碎的眷恋。
他没有再说一个字,几乎是踉跄着,逃离了这间让他窒息的静室。
空荡的房间里,只剩下时钰一人。他缓缓滑坐在地,将脸深深埋入掌心。指尖似乎还残留着少年腰身的触感,唇上还萦绕着那清冽的气息。
他苦心经营多年的心狱,本以为囚禁的是自己对白嫣的执念与对皇兄的仇视,却不曾想,最终被这悖德之恋反噬,将他拖入了更深、更黑暗的无间地狱。
而另一边,时影一路奔回自己的居所,将自己重重摔在床榻上。他抬手抚上自己依旧滚烫刺痛的唇,身体还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那个吻的触感,如此清晰,如此霸道,带着毁灭一切的力量,将他过去十八年所认知的世界彻底颠覆。
伦常、纲纪、师徒……所有曾经坚固的界限,都在那一吻之下,变得模糊不清,分崩离析。
他闭上眼,脑海中反复回放的,是时钰那双充满痛苦与渴望的眼睛,以及那强硬的、不容拒绝的触碰。
厌恶吗?恐惧吗?
或许有。
但更多的,是一种从灵魂深处升腾起的、巨大的悲恸与茫然。
他知道,有些东西,一旦越过,便再也无法回头。
九嶷山的夜,从未如此漫长,如此寒冷。两颗在禁忌中挣扎的心,各自在无边的黑暗里,承受着烈火的焚烧与冰狱的囚困。
这一场无声的爱恋,终于撕开了所有伪装,露出了它疯狂而惨烈的内核。前路何方,无人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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