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之后,九嶷山的时间仿佛被冻结了。
时影将自己彻底封闭起来。除了必要的晨课与修行,他几乎足不出户。即便是出现在众人面前,他也始终低垂着眼睫,不与任何人有目光接触,尤其是时钰。他周身的气息比以往更加清冷,像是一尊没有温度的白玉雕像,完美,却了无生气。
他疯狂地修炼,近乎自虐。灵力在经脉中一次次冲击极限,带来的痛楚反而能让他暂时忘却心底那片混乱的荒芜。每当夜深人静,那个吻的触感便会不受控制地浮现,唇上仿佛还残留着那份霸道灼热,伴随着的是心底翻江倒海的羞耻、困惑,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隐秘的回味。
他不断告诫自己,那是错的,是悖逆,是师父(他甚至在心底都不敢再轻易念出那个称呼)一时失控的疯狂。他应该感到被冒犯,应该愤怒。可每当想起时钰最后那双充满痛苦与自我厌弃的眼睛,所有的负面情绪便奇异地化作了绵密的、针扎似的疼痛,萦绕在心间,挥之不去。
而时钰,则陷入了更深的自我折磨。他无法面对时影,甚至无法面对自己。那日书房里发生的一切,如同梦魇,反复凌迟着他的神经。他看着时影日渐消瘦沉默,看着那孩子眼中曾经偶尔会流露出的、属于少年人的微光彻底熄灭,只剩下死水般的沉寂。
他知道,这一切都是他造成的。是他亲手将那份不该有的**加诸于他,又用最残忍的方式揭穿、践踏,最后再用那个毁灭性的吻,将两人都推入了万劫不复的境地。
联姻之事,他再也未曾提起。白雪鹭在九嶷山住了几日,感受到那对师徒之间诡异到极点的气氛,以及时影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纵有千般心思,也只得悻悻告辞。时钰甚至没有露面,只让一名神仆代为送行。
九嶷山巅的雪,似乎下得更大了。凛冽的寒风终日呼啸,将这片仙境隔绝成一座孤岛。
这日,时影在后山瀑布下练剑。这里是九嶷山灵力最狂暴之处,飞流直下三千尺,冲击着深潭,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冰冷的水汽弥漫,将他的白衣彻底浸湿,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清瘦却不失力量感的轮廓。他仿佛感觉不到寒冷,手中的玉剑划破水幕,剑光凌厉,却带着一股与以往不同的、近乎决绝的狠戾。他在用这种方式宣泄,或者说,麻痹自己。
时钰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远处的山崖上。他隐在云雾中,目光穿透水汽,紧紧锁住那个在激流中挥剑的身影。他看着时影一次次被巨大的水流冲得踉跄,又一次次顽强地站起,继续挥剑。那单薄的身影在磅礴的自然之力面前,显得如此渺小,却又如此倔强,倔强得让他心疼如绞。
他看到了时影唇上那道细微的、已经结痂却依旧明显的伤口——那是他那晚失控时留下的印记。这道痕迹,像是一把烧红的匕首,狠狠捅进了时钰的心脏。
他怎能……他怎敢……
就在时钰心神激荡之际,异变陡生!
或许是连日来的心神不宁与过度修炼耗损了心神,也或许是瀑布下灵力过于狂暴引发了反噬,时影在一次全力挥剑之后,身形猛地一滞,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一口鲜血毫无征兆地喷涌而出,溅落在浑浊的潭水中,晕开刺目的红。他手中的玉剑脱手飞出,整个人如同断了线的风筝,向后倒去,眼看就要被汹涌的瀑布卷入深潭!
“影儿!”
一声撕心裂肺的惊呼冲破喉咙,时钰再也顾不得什么疏远、什么克制、什么伦常纲纪!他身形如电,瞬间撕裂空间,化作一道流光,直冲瀑布之下!
就在时影即将被激流吞没的刹那,一双强有力的手臂猛地揽住了他下坠的身体。熟悉的、带着冷冽气息的怀抱将他紧紧包裹,隔绝了冰冷的潭水和狂暴的瀑布。
时影在剧烈的咳嗽中艰难地睁开眼,模糊的视线里,是时钰那张写满了惊惶与恐惧的脸。那双总是深不见底的眼眸,此刻清晰地倒映着他的狼狈,里面盛满了几乎要溢出来的担忧和后怕。
“师……父……”他无意识地喃喃,声音虚弱得几不可闻。这个久违的称呼,在这种意识模糊的时刻,自然而然地溜了出来。
时钰的心像是被这声呼唤狠狠揪住,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他迅速检查时影的状况,发现他体内灵力紊乱,经脉受损,显然是心力交瘁加上外力冲击所致。
“别说话。”时钰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他一把将时影打横抱起,动作却在不自觉中放得极轻,仿佛怀中是易碎的珍宝。
时影想要挣扎,却浑身无力,只能任由时钰抱着,穿过瀑布水幕,飞身掠上山崖。冰冷的湿衣紧贴着皮肤,但时钰怀抱传来的温度却异常清晰,甚至有些烫人。他能感觉到时钰胸膛剧烈的心跳,以及揽在他腰间和腿弯的手臂那微微的颤抖。
这种毫不掩饰的紧张和在乎,与他这些日子以来的冷漠疏远形成了巨大的反差,让时影本就混乱的心更加无所适从。他闭上眼,将脸微微侧向时钰的胸膛,鼻尖萦绕着那熟悉的、带着檀香冷韵的气息,一种混合着委屈、酸楚和贪恋的复杂情绪,悄然弥漫开来。
时钰直接将时影抱回了自己的寝殿。这里灵气最为充沛,也最为安静。他挥退所有侍从,亲手为时影换下湿透的衣物,用温暖的灵力烘干他的身体,又取来疗伤固元的灵药,小心翼翼地喂他服下。
整个过程,时钰一言不发,只是动作细致而专注,仿佛在完成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他的目光始终停留在时影苍白的脸上,那专注的神情,让时影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自己真的是被他珍视无比的存在。
服下药后,一股暖流在体内化开,抚慰着受损的经脉,时影的意识渐渐清晰。他看着坐在床沿、眉头紧锁的时钰,唇动了动,却不知该说什么。
“为何如此不爱惜自己?”最终还是时钰先开了口,声音低沉,带着压抑的痛楚,“你就这般……恨我?要用这种方式来惩罚我?”
时影怔住。恨?他从未恨过时钰。即使是在最混乱、最羞耻的时候,他也从未生出过恨意。
他摇了摇头,声音依旧虚弱:“弟子……不敢恨大司命。只是……修行不慎……”
“不敢?”时钰打断他,嘴角勾起一抹苦涩到极致的弧度,“是啊,你如今对我,只剩下‘不敢’了。”
他伸出手,指尖微微颤抖着,想要触碰时影唇上那道结痂的伤口,却在即将碰到的瞬间,如同被火焰灼伤般猛地缩回。
“这里……还疼吗?”他问,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时影的心猛地一颤。他垂下眼睫,避开那过于灼热的目光,轻轻摇了摇头。
沉默再次降临,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要沉重。寝殿内只听得见两人交织的呼吸声,以及窗外呼啸的风雪声。
良久,时影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低声问道:“那日……大司命为何……要那样做?”
他终于问出了这个盘旋在心底许久的问题。他需要一個答案,一个能让他从这无边混乱中挣脱出来的浮木。
时钰的身体猛地一震。他看向时影,少年依旧低着头,露出脆弱白皙的后颈,仿佛引颈就戮的天鹅。他在向他索要一个宣判。
为何?
因为嫉妒?因为失控?因为那早已深入骨髓、无法拔除的妄念?
千言万语在喉间翻滚,最终却只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和一句带着无尽疲惫与认命的回答:
“因为我……无法忍受。”
他无法忍受时影属于别人,无法忍受那双眼睛看向他人,无法忍受自己亲手将他推开,却又在暗处被嫉妒啃噬得体无完肤。
“影儿,”他第一次在清醒的状态下,用如此亲昵的称呼,声音里带着孤注一掷的绝望与坦诚,“我早已……不再是那个只将你视为徒儿、视为侄儿的大司命了。”
这句话,如同惊雷,再次在时影耳边炸响。它比那个吻更直接,更**,彻底撕开了所有伪装,将时钰那颗在禁忌中沉沦的心,血淋淋地捧到了他的面前。
但这句话中,最让时影惊骇的却是时钰的那句“视为侄儿”!他猛地抬头,撞入时钰那双不再掩饰、充满了痛苦、渴望与深沉爱恋的眼眸。
没有愤怒的斥责,没有冰冷的命令,只有一片近乎卑微的、等待他审判的荒原。
他看着时钰,看着这个他敬若神明、亦步亦趋追随了多年的人,看着他此刻卸下所有威严与伪装,只剩下为一个“情”字所困的凡俗模样。
心底那座由伦常、羞耻、困惑筑起的冰墙,在这一刻,仿佛被那复杂而汹涌的情感洪流,冲开了一道巨大的裂痕。
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回望着时钰,眼中翻涌着前所未有的剧烈挣扎。
殿外,风雪更急。而殿内,两颗在黑暗中摸索了太久的心,终于在这一片狼藉的坦诚中,短暂地、艰难地,触碰到了一起。
尽管前路依旧迷雾重重,深渊仍在脚下,但有些东西,已然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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