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嶷山的寒冬似乎没有尽头,但有些东西,却在冰封之下悄然滋生。
时钰开始频繁地下山。他以巡查周边结界、体察民情为由,往往一去便是大半日。起初,时影并未在意,大司命职责所在,本就事务繁杂。但次数多了,他心中难免生出几分不易察觉的失落,仿佛那只刚刚愿意停留在他肩头的孤鹤,又振翅飞向了更远的地方,即使他知道,时钰总会回来。
直到一日,时钰在晚课后并未如常让他离去,而是沉吟片刻,道:“随我下山一趟。”
时影微怔,却没有多问,只是安静地跟上。
他们没有惊动任何人,悄无声息地离开了神殿,踏着暮色与薄雪,走向山脚下那个依偎着九嶷山生存的小镇。小镇并不繁华,青石板路被雪水浸得湿漉漉的,两旁是低矮的屋舍,偶有灯火透出,带着人间烟火的暖意。
时钰带着他七拐八绕,最终停在一处僻静的院落前。院子不大,以竹篱围起,里面亮着昏黄的灯光,在这寒冷的冬夜里,显得格外宁静温暖。
时钰推开虚掩的柴门,动作轻缓。院内很干净,角落里的雪寒薇树竟然也开了几朵零星的花,在夜色中散发着幽微的冷香。
正屋的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穿着素净棉袍的女子端着药碗走了出来。她看起来约莫三十许人,面容憔悴,却难掩其原本的清丽姿容,眉宇间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哀愁与病气。当她抬起头,目光触及站在院中的时钰和时影时,手中的药碗猛地一颤,险些跌落。
时影在看清那女子面容的瞬间,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原地,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凝固。
那张脸……那张在他模糊的童年记忆里,温柔却又充满绝望泪水的脸……
“母……母后?”他几乎是无声地吐出这两个字,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
白嫣皇后,带着他的“傀儡替身”在宫中纵火,尔后被囚于冷宫多年的母亲,此刻竟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
白嫣的眼泪瞬间决堤,她看着眼前长身玉立、已与自己记忆中稚嫩模样截然不同的儿子,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她踉跄着向前几步,目光贪婪地流连在时影脸上,仿佛要将他这些年错过的成长都看进眼里,刻在心里。
时钰站在一旁,沉默地看着这对母子重逢。他面容平静,眼底却翻涌着复杂的情绪。将白嫣从那个吃人的冷宫中秘密置换出来,假死脱身,安置于此,耗费了他无数心力,也承担着巨大的风险。但他必须这么做。不仅仅是为了兑现对白嫣当年的承诺,更是为了……时影。
他深知仇恨是淬毒的燃料,能让人强大,也能最终将人焚毁。此时的他,不再愿时影的一生只剩下复仇的灰烬。白嫣的存在,是时影与过去那段血腥记忆之间,最后一丝温暖的连接。
“影……影儿……”白嫣终于哽咽着唤出声,伸出手,想要触碰时影,却又怯怯地收回,仿佛怕这只是一场易碎的梦。
时影猛地回过神,巨大的冲击让他大脑一片空白,他下意识地看向时钰,眼中充满了询问与混乱。
“进去说吧。”时钰的声音低沉,打破了这凝滞的气氛。他率先走向屋内,姿态从容,仿佛只是回了一个寻常的地方。
屋内陈设简单,却收拾得整洁温暖。炭盆里跳动着橘红的火焰,驱散了冬夜的寒意。时钰自然地接过白嫣手中险些洒掉的药碗,放在一旁的桌上,动作熟稔,显然并非第一次做这样的事。
时影看着这一切,心中的惊涛骇浪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酸涩难言的复杂情绪。原来师父这些时日的频繁下山,是为了照料母亲。原来他并非疏远自己,而是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为他撑起了另一片天空。
“母后……您……您还活着……”时影走到白嫣面前,声音依旧带着颤抖,他缓缓跪了下来,握住了母亲冰凉的手。那真实的触感,终于让他确信,这不是梦境。
白嫣泣不成声,只是用力反握住儿子的手,一遍遍抚摸他的头发、脸颊。“苦了你了,我的影儿……是母后没用……”
母子俩相拥落泪,多年的思念与苦楚在这一刻尽数宣泄。时钰静静地站在窗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没有打扰他们。他的背影在跳跃的烛光下,显得格外孤寂,却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柔。
良久,情绪稍定。白嫣才断断续续地讲述了这些年的经历。如何在冷宫中煎熬,如何被时钰派去的人暗中照拂,最后又如何在那场“大病”中金蝉脱壳,被秘密送至此处安置。她的身体在冷宫中亏损得太厉害,至今仍需汤药调理。
“多亏了……大司命。”白嫣看向时钰的目光充满了感激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她深知,若无时钰,她早已化作皇宫角落里的一抔黄土,更遑论能与儿子重逢。
时影也抬起头,望向时钰。烛光下,时钰的侧脸轮廓分明,神色一如既往的淡漠,但时影却从中读出了深藏的缜密与守护。他想起之前修炼受伤时,时钰那毫不掩饰的惊慌与疼惜;想起这些时日以来,两人之间那心照不宣的、禁忌的靠近;再想到如今,时钰为他救回了母亲……
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感激、依赖、那不容于世的恋慕,以及得知血缘真相后的痛苦与挣扎,几乎要将他撕裂。他垂下眼睫,掩去眸中翻涌的泪意,对着时钰的方向,深深地叩拜下去。
“时影……谢大司命恩德。”这一拜,沉重无比,包含了千言万语。
时钰转过身,看着跪伏在地的时影,衣袖下的手微微收紧。他上前一步,虚扶了一下:“起来吧。此事关乎重大,绝不可对外泄露半分。”
他的声音恢复了属于大司命的威严与冷静,仿佛刚才那一瞬间流露出的温柔只是错觉。
“弟子明白。”时影站起身,垂首应道。
自那日后,时影下山探望白嫣便成了常事。有时是独自前往,有时则会“偶遇”同样下山巡查的时钰,然后一同前去。
那座小小的院落,成了时影在九嶷山清冷修行之外,一个隐秘的、充满暖意的港湾。他看着母亲的气色在汤药和宁静生活的调养下日渐好转,眉宇间的哀愁也渐渐化开,心中对时钰的感激与那份悖德的情感,也如同院中那棵雪寒薇,在冰雪覆盖下,顽强地扎根,生长。
他会陪母亲说话,讲述修行中的趣事(自然是报喜不报忧),听母亲回忆他幼年时那些早已模糊的琐碎时光。白嫣看着儿子,眼中是失而复得的珍宝般的珍惜,她偶尔也会小心翼翼地提及时钰,言语间满是感激。
“大司命他……其实内心并不像外表那般冷硬。”一次,看着时钰熟练地帮她将晾晒的药材收回屋内,白嫣轻声对时影说道,“他这些年,很不容易。”
时影沉默地点了点头。他何尝不知?只是那份“不容易”背后所隐藏的、针对他自己的汹涌暗流,母亲永远不会知晓。
有时,他会和时钰一同离开小院,踏着月色返回九嶷山。山路寂静,只有积雪被踩踏的咯吱声。两人并肩而行,隔着恰到好处的距离,一路无言。
但那种沉默,不再是最初的冰冷与对峙,也不再是后来的尴尬与试探,而是一种历经惊涛骇浪后,彼此心照不宣的平静与默契。他们之间横亘着无法逾越的鸿沟,脚下是万丈深渊,可在这条寂静的山路上,在清冷的月光下,他们仿佛只是两个普通的归人,分享着同一片夜色,同一段路程。
偶尔,时钰会停下脚步,指着某处被雪覆盖的山峦,或者夜空中格外明亮的星辰,对时影说一些关于星象、地脉或是术法修炼的见解。时影便会安静地聆听,偶尔提出疑问。他们的对话仅限于此,绝口不提那份禁忌的情感,不提那个惊心动魄的吻,也不提血脉的牵绊。
仿佛那些从未发生。
可时影知道,一切都不同了。当他看着时钰在母亲面前不经意流露出的温和,当他感受到两人独处时那无需言说的安宁,当他偶尔捕捉到时钰落在他身上那深沉而克制的目光……他知道,有些东西已经深深烙印在彼此的生命里,无法抹去。
九嶷山的雪还在下,小镇院落里的雪寒薇却在悄然绽放。冰与暖,罪与罚,绝望与微光,在这片被冰雪覆盖的世界里,诡异地交织、共存。
时影不知道未来会怎样,不知道这份在夹缝中生长出的畸形爱恋将归于何处。但至少在此刻,握着母亲逐渐温暖的手,感受着身边那人沉默却强大的守护,他冰封已久的心湖,似乎也感受到了一丝……雪落无声的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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