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拉·瓦茨比的死最终被归结为一场事故。爱德华兹把写着“意外死亡”的登记表交给登记官后就离开了。
“感觉像过了很久，对不对？”厨娘艾略特小姐伤感地说，“苏格兰场警督的效率真的很高。可一想到他在，我就紧张得喘不过气来。”
“虽然他没什么脾气——但是确实让人害怕。”管家附和，“这就是洞察力吧。”
莎拉没有别的亲人。但是依照惯例，克拉克爵士还是在报上登了一篇讣告，并为她举办了一个小小的葬礼。她最终被葬在柴尔霍得的公共墓地里。
葬礼上的花圈很漂亮。
几天后，克拉克爵士问我是否愿意担任凯瑟琳的家庭教师。
我非常惊讶，因为我完全没有这方面的经验。
“我只是希望你能照顾凯瑟琳。莎拉去世后，她变得有些消沉。”克拉克爵士忧心忡忡，“我想给她找一位新的老师，但是她很抗拒。她很喜欢你，我想熟悉的人或许会好一些。女孩们不用接受特别严格的教育，我只希望她能多呼吸一些新鲜空气，读点书打发时间，尽可能快乐就好了。”
我回想起来，在葬礼后，凯瑟琳确实有些不太一样。她有些沉默，而且总是一个人跑出去。管家说她在去往墓地的小路上有几次都碰见了她。
看着克拉克爵士诚恳的表情，我思考了一下，“我会和她聊聊。但是请原谅我并非教师的合适人选。”
克拉克爵士有点失望，但他一再感谢我愿意陪伴他的女儿，并表示自己会尽快招聘新的老师。这反倒让我觉得不好意思。
我在小花园里找到了凯瑟琳。
现在刚到十月底，天气还是很热。凯瑟琳像是一株蔫掉的小花，无精打采地坐在秋千上。
“凯瑟琳。”我轻轻地走近她，尽可能温和地和她打招呼。但是她却被吓到了一样，从秋千上弹起来，差点扑倒在地上。
我扶住她的背让她坐稳，摸了摸她的头。“不用动，你坐在这里就好。”
凯瑟琳不安地瑟缩了一下，她在秋千上扭了扭身子。
“可是里德尔不让我坐在这里——”
汤姆对自己的玩具一向看得很紧。我看了看周围，他不在这里。
“你想要荡秋千吗？我可以推你。”我说。
她抬起头，咬了咬嘴唇，可怜地说：“真的可以吗？可是他会生气。”
“不会的。我们不用管他。”我安慰她。
她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压抑不住的喜悦飞了出来。她抿着唇点了点头。
我站在她背后轻轻推她。几次过后，凯瑟琳就慢慢越荡越高。
“升高的时候踢腿，回来的时候勾住腿。你自己可以做到的。”我往斜后方让了几步，这样她可以自己玩。
凯瑟琳听话地试了一下，飞出去的时候小小地惊呼了一下。她的身子在最高处扭了一下，秋千开始剧烈地摆动。
“希娜——希娜——”她尖叫。
“手抓紧，身体不要晃动，保持平衡。”我吓了一跳，“不要怕，不要动，一会儿就会慢下来。”
等秋千晃动地幅度没有那么大后，凯瑟琳说什么都不要自己玩了，求我在后面轻轻推她。
汤姆荡秋千总会荡得很高，他不喜欢我帮他。所以对我来说这也是很新奇的体验。
我一边沉默地推着她，一边思考怎么和她聊克拉克爵士拜托我的事。
“希娜，我是不是做了很可怕的事？”玩了一会，凯瑟琳突然轻轻地说，“他们都说莎拉小姐是个好人。她从我四岁时候就当了我的老师。她很随和，很安分，很受人喜欢。”
我安静地听着，“是的，大家在葬礼上是这么评价的。”
我和莎拉·瓦茨比不熟悉。印象里她话不多，总是沉默地跟在凯瑟琳身边。人们都不会讨厌随和、安分的女孩。
“但我觉得她不怎么聪明。五岁时候她就按照BBC广播的《儿童知识时刻》给我上课，四年后她还这么干。索姆河战役发生在1916年，欧·亨利是一个擅长创作短篇故事的美国作家，百货大店里的腈纶毛线的原料是聚丙烯腈而不是羊毛——我是说，背诵这些东西有什么作用呢？”
她停顿了一下，“她很笨，也很无聊，我不喜欢她，可是我尽力对她好。因为她是妈妈还在时给我找的老师，爸爸也不会同意换掉她。她说我的魔法是因为天使和魔鬼在争夺我的灵魂，所以她经常一边晨祷一边掐我——”
“她死的时候，我只觉得轻松。可是她的墓碑在那里后，我却开始难过了。”凯瑟琳抽泣了起来。“她不会再出现，她不会再说话，她变成了一块石头。我觉得我做了很恐怖的事。”
秋千停了下来，凯瑟琳用手捂着脸。
我犹豫了一下，把她抱在怀里。
前天下午，我和汤姆十二点半出门，走到山羊岩附近时，看到莎拉·瓦茨比浮在半空中，凄厉地尖叫着“魔鬼”，然后坠了下去。
凯瑟琳站在崖壁前，小脸上满是泪痕。那个粉色的手提包扔在一边。
我走过去往下看，瓦茨比肢体扭曲，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她的头上破了一个洞，血液缓慢地从那里流出来。
“从这么高的地方摔下去，她一定死了。”汤姆说，他抱臂看了一眼凯瑟琳，“你干的。”
凯瑟琳牙齿格格地颤抖着。
“她一直尖叫，我控制不住，她掉了下去——”她哭起来，“我会坐牢的——”
汤姆看起来非常幸灾乐祸。
我瞪了一眼他，拉住凯瑟琳的手，“你不会的。”
汤姆的脸立刻沉了下去，“你又在滥发什么好心？”
“我可以帮你。你需要我的帮助吗？”我认真地看着凯瑟琳。她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满含泪水地点头，“我不知道——求你帮帮我——”
“好吧，和我们去森林里。”
我另一只手拉住汤姆，他不情愿地挣扎了一下，但还是被我抓住了，“我需要你来帮我。”
在去往森林的十五分钟里，凯瑟琳的情绪平静了下来。
“我们要怎么做？”她仰头看我，脸上的惊慌被天真的好奇所取代。
我有时候觉得儿童眼中的世界和大人截然不同。他们还太小，难以理解生命的意义，蝴蝶、兔子和人的死亡在他们看来没有太大的区别。
那些口耳相传的童话故事里的反派们会经历许多耸人听闻的残酷惩罚，可对于孩子们来说，那与遇到王子或登基为王一样，共同构成了拍手称快的结局。
但那并非有意识的残忍，他们未经教化，这完全是一种自然的本能行为。就像狮子会杀死鹿，我不能用他们未知的道德法律去惩罚他们。
我决定一切顺其自然。
森林里的雾很大。我们没办法按原计划采集标本，于是原路返回。
一点一刻，我们重返山羊岩。
我让汤姆和凯瑟琳不要动，沿着山坡上的小路走下去。
莎拉·瓦茨比的确已经死了。
爱德华兹问询的时候，我没有说谎话，只是隐瞒了一部分事实。就像我说的，这个庄园里的每个人都有可能隐瞒。
我承认这么做有一定的风险。但是就像我说的，人们都不会讨厌随和、安分的女孩，我也一贯随和、安分。而且否认我的证词，等于同时否认了两个未满十岁的孩子的话，不会有人真的这么干的。
但是我没想到会这么顺利——尤其是爱德华兹有意无意地配合了我，提出了一些或许存在却又无法证伪的猜测——他看起来完全失去了应有的公正客观的立场。
怀里的凯瑟琳动了动，怯生生地抬头看我。
“事情都已经过去了。”我安抚地拍了拍她。
“希娜，我喜欢你，我不想有别的家庭老师了。你可以照顾我吗？我让爸爸给你开更高的薪水。”她一脸希冀地看着我。
“不可以。”我说，“莎拉不是一个合适的老师。我也不是。你需要一个人来教导你。”
人不能只有自然本能，必须明白社会中的善恶是非和法律原则。
凯瑟琳失望地嘟了嘟嘴。“那么里德尔呢？我觉得他也需要一个老师。”
她不错眼地看着我，我觉得这时候她又不像那个脆弱纤细的孩子了。
“我什么都不需要！”
我的腰突然被抱住了，汤姆不知道什么来的，一只胳膊圈着我的腰，另一只胳膊使劲挤进我和凯瑟琳之间，狠狠地把她推出我的怀抱。
“我说过你不准来这里！”
汤姆用了很大的力气，咬牙分开了我们。我反手拍了拍他的背，使劲把他的胳膊从我肚子上放下来，“放手，我要喘不过气了。”
他气呼呼地看着我，脸上是孩子气的憎恶。
“这个点你应该在屋子里看书。”我用手指戳了戳他的脸，“你说话太不礼貌了。向凯瑟琳道歉。”我们还住在人家家里呢！
他很不乐意地哼了一声。
我瞪了他一眼。
凯瑟琳不安地从秋千上站起来，“不用的，希娜。没关系——”
我歉意地冲她笑了笑。汤姆的性格就是这样，他欺软怕硬，对待克拉克爵士和其他人总是彬彬有礼、令人愉快，但是他似乎吃准了凯瑟琳不敢违背他。
“不要欺负女孩，里德尔。”我说。
我很少这么叫他。
事实上，汤姆一直不喜欢别人喊他的名字。起初我以为是因为这名字和他父亲一样，后来他才告诉我是因为叫“汤姆”的人太多了，这名字听起来更像一个仆人或者杂役什么的——我那时候才意识到他是一个非常骄傲的孩子。
但是他不得不习惯和接受。因为他要跟着我，而我能找到的工作一直只有女仆这类活计。于是他从不提起自己的姓。
随着他年纪渐长，他把这个姓氏看得更加重要，就像某种珍藏的勋章。
他的眼睛里射出怒火。“你不应该总是命令我！”
下一刻，我感到自己飞了出去，脑袋狠狠地撞在了不远处的橡木桌子上。
我眼前一黑，一股温热的液体从我的额头流了下来。我听见凯瑟琳尖叫了一声，有人迅速跑到我面前，窸窸窣窣的声音后，有什么东西摁在了我的伤口上。
我费力地驱逐走眼前的黑暗，看清是凯瑟琳一脸焦急地看着我。她跪在一边，用手帕捂着我的头。
“汤姆，不要这样做。希娜没有魔法，她不能——”
我伸手，拍了拍凯瑟琳的胳膊让她先去一边。她听话地往旁边挪了两步，紧张地在汤姆和我之间来回看。我拿下手帕看了一眼，很多血，又立刻捂住了。
汤姆往前走了几步，站在我前面。
我脑袋还在一抽一抽地疼，一时站不起来，于是坐在那里抬头看他。
“希娜，你不能总是命令我。”他犹豫了一下，双手略微向前伸出，“你看，我现在有钱，我也有一些…本领。”
汤姆紧紧盯着我，脸上是一种气势吓人的野兽捕食猎物般的迫人神情。
他还不到十岁，眼睛很黑，皮肤很白，个头五英尺多一点，我突然意识到他其实已经是个只比我低半个头的小少年了。
“刚才那是什么？”
“魔法。我母亲说那是一种特殊的能力。”
我点了点头。梅洛普一直都很沉默且冷淡，但她偶尔精神好的时候会对汤姆很温和。他们或许有属于两个人的秘密，我并不在意。
“但是你要明白我不是任你摆布的小孩子了，你得问问我的意见。”汤姆像是一个玩牌的老手，正在一张张地把底牌摆出来。
儿童是未经驯化的野兽。
莎拉·瓦茨比想要驯导凯瑟琳，可她错误地激发了那女孩无法控制的能力，她死在了山崖下。
我了解汤姆冷酷无情的本性，我无意改变他。善恶是非、规则秩序从来都是相对的，我只服从自然的永恒法则。他需要保护，所以我保护他。
他现在有了钱，有了保护自己的能力——当然，这个能力似乎超过了一点，他甚至可以用魔法去恐吓、惩罚和控制别人。
“你长大了。”我再一次向他确认，“你现在还需要我的帮助吗？”
我觉得他需要，因为他还没成熟到可以约束自己天性中残忍的一面。
汤姆沉默了一会，“希娜，我不想伤害你。”
这话听起来应该是拒绝。好吧，我不能用我的标准要求别人。
“我不想摆布你。我会尊重你的意见。”我回忆了一下他之前的要求，肯定地说。
*设定目前是1937年十月底，邓校次年夏日到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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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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