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懒得去问一些诸如你怎么会和姓谢的扯上关系、堂堂容盛集团大公子又为什么要纡尊降贵的来警局捞人之类的白痴问题。
现实不是乌托邦的理想国度,徐默也不是满脑子光伟正的道德卫士,对于世间所存在的一切,他始终有着明确的认知态度。
当然,这并不代表就要接受。
徐默只是不希望因为警察和嫌犯这样天然水火不容的身份,就理所当然地将人推到完全对立的一面。
即便,事实如此。
“吱嘎吱嘎~”
随着生锈合页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负一层停尸间的房门被缓缓推开。
一阵带着腐朽气息的寒意扑面而来,模糊中,依稀可见室内正中央冰柜前的位置,一架金属床静静摆放着,上方被白布覆盖的轮廓冰冷又僵硬,混合着消毒水的味道和淡淡的血腥气,一如某种被封印了千年的禁忌生物,仿佛天生就昭示着不祥。
“死者头朝下坠楼,你最好有个心理准备。”
男人半张脸隐匿在黑暗中,声音严肃,古井无波。
他没有回头,没有办法面对自己的私心,也没有办法面对造成了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事实就是,无论怎么掩饰,在接待室即将推门而入的那一瞬间,被兜头一盆凉水浇灭的愤怒都是真真实实存在的。
俞青垣眸光轻动,沉默了大约两三秒钟,然后抬脚,一步一步,越过男人挺拔的身影,动作缓慢却坚定的朝着室内走去。
“啪嗒~”
头顶白炽灯亮起,瞬间照亮了周围黑暗隐秘的角落。
俞青垣手臂半悬在空中,长长的睫毛颤抖。
他终于,终于见到这个和自己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却连认识都算不上的男孩。
灰败,僵硬,皮肉翻卷,半边额头塌陷,针线歪歪扭扭穿过皮肤,勉强拼凑起清秀的五官,只是一只眼睛空洞,剩下黑红的窟窿深不见底,让本就苍白的面容在低温的侵袭下显得愈发可怖。
无疑,这样的场面十分具有冲击性。
可俞青垣第一时间感觉到的竟然不是恐惧。
他思绪空白,连心跳都下意识的停止了运作,连脑海中喋喋不休的辩解也彻底湮灭了一般,世界一片寂静。
寂静催生出真实。
下一秒,他眼前一黑。
徐默瞳孔紧缩,几乎是本能般的上前,伸手搀扶住摇摇欲坠的身影。
一股极轻的、下意识就会让人联想到清冷雪山的香味开始蔓延,丝丝缕缕,缠绕在停尸间陈旧不详的气息中,缠绕进他翻涌跳动的心脏内。
甚至稍微低头,就能看见那张骤然变得苍白的脸颊上突兀呈现出的一种叫人心惊的迷茫。
某一瞬间,他不受控制的在心里给对方找起了理由,也许有什么误会,也许只是小情侣间的玩闹,也许……
妈的……妈的……
俞青垣翻转手腕,挣脱开男人搀扶的手臂。
空气莫名变得沉寂,良久,就在徐默回过神准备重新拉下白布的时候,就听见一声幽幽的、好似不经意间的询问:
“他的家人呢?”
为什么,任由他孤零零、冷冰冰的躺在这儿?
徐默:“……”
他心中烦躁,下意识就想抽根烟来缓解一下,然而考虑到当下情境,最终还是强忍下冲动。
“跑了,单亲家庭,他妈不久前贷了笔大的。”
不只爱人的背刺,也不只网络上铺天的咒骂,还有唯一亲人毫不留情的抛弃,以及好不容易熬到现在而突然一眼望得到头的未来。
“我们算校友,不过不是龙城高中,是我家老爷子开办的一所私立学校,你知道吗,当年,他以中考满分的成绩被本地时报采访的事……”
徐默其实并不了解宋知简,仅有的几次见面也没做过多少沟通,一是年龄差距,二是确实不熟,三是,他真的太忙了,每天要面对的事情也太多了。
多到除非生死,其余一切都算不得大事。
可即便如此,对方依旧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可能是老头不厌其烦的电话骚扰,让他早早就知道有个品学兼优的好学生,比起自己小学就敢翻出去跟人干架、十次早会有十一次在操场前检讨,丢他校长亲爹老脸的混账强了不知道多少倍。
也可能,是初见时那双执拗又坚韧的眼睛。
细细想来,都是五年前的事了。
那时,他第一次见到宋知简,十三岁,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衣服,站在庭院的角落里,孤僻的、沉默的、伤痕累累的,像是陡峭悬崖下突兀生长出的一棵枯瘦的树。
而他的母亲,那个言语市侩的女人,彼时却正和不知从哪儿找来的黑心中介商量,给她儿子安排一个工时长一点的岗位。
其实,徐默也没有太过惊讶,毕竟同样的人,同样的事,每天都会在世界的各个角落里同样的发生。
他只是觉得荒谬,然后庆幸,庆幸自己警察的身份能够起到作用。
于是,事情很顺利的解决了,他负责唱黑脸,顺便给在当地警局任职的同学去了通电话,老头则负责自掏腰包全额资助外加承诺永不用偿还。
“不幸的人好像方方面面都容易陷入不幸,对吗?”
明明那么努力 ,为什么,就突然毫无留恋了呢?
“你说这些,是希望我感觉到愧疚?”
俞青垣全程安安静静的听着,听着从另一个人口中所描述的那个他完全不了解的人,听着他的过去,一双眼睛慢慢恢复了平静,好像刚才汹涌的潮汐从不曾存在过一样。
“不。”
徐默注视着少年毫无生机的脸庞,目光沉沉,情绪难辨:
”我只是希望,你不要把他的死亡看做一件理所当然的事。”
如此,真心也好,假意也罢。
俞青垣:“……”
突然就感觉到一阵难言的晦涩从内心深处涌出,又好像被丢进太阳下暴晒,那样恐怖,无所遁形。
真奇怪。
奇怪的一分一秒都无法继续忍受下去。
他抿了抿唇,沉默的看了眼平躺在架子上的少年,转身。
有什么关系呢,是人都会死的,说不定明天,说不定现在。
……
“我艹……”
迎面而来一阵香风,直接打断了谢屿即将脱口而出的国骂,他下意识伸手,然后定睛一看,果然,除了心上人还能有谁?
"没事吧,身上怎么这么凉,姓徐的欺负你了?"
丝毫没考虑停尸间可能零下几度的气温。
俞青垣抽回手,闻言连眼皮都没抬一下,错身就要继续向前,然而下一秒,一股莫名的、让人脊背发寒的凉意突然袭来。
他猛的停住动作,回头,看向走廊黑暗空洞的尽头。
……
“队长,就这么让他们离开了 ?”
男人身影出现在警局大厅的时候,一群或扒拉在门框上,或拥堵在窗户边缘交头接耳、脖子伸了快三里地的公职人员立刻警觉起来作鸟兽散,只留下小实习生抱着资料,怂怂的朝着明显情绪不佳的上司走去。
“不是已经交了保释金?”
徐默有些心平气和的反问。
“话虽如此……”
但是,但是,不怕再也回不来了吗?
那可是谢家,造谣致人死亡这种案子,说到底大可大小可小,经过某些黑心律师的嘴里出来,鬼知道会成什么情况。
虽然、虽然……呃……但是,真的有点过分啊,好吧,是很过分,她完全说不出昧良心的话呜呜……
……
窗外景色飞速掠过,一片连着一片,若有似无勾勒出一张惨白破碎的脸,俞青垣看着他,他也同样看过来,静静的,就好像,陷入了一场永恒的回忆中。
“不放心吗?”
车厢内古龙水厚重的味道慢慢被另一种完全不同于市面上所生产的工业香精的味道所替代,谢屿握着方向盘,有些难以抑制的情绪高涨。
“按照梁律师交代好的说就行,我会让葛江奇闭嘴的,把我供出去也没关系,反正……哦对了,我叫谢屿。”
本来就是心上人一个眼神连天都敢捅出个窟窿的年纪,更别提太子爷一贯嚣张,谁都不放在眼里。
“我会尽快联系上他的家人,争取私下和解。”
其实,他又哪里在意一个普通学生的死活?
不过是心虚于当初在得知宋知简有个网恋对象后,经过开盒威胁等一系列手段促成那条帖子诞生的事实,虽然谢屿没怎么参与,但默许是肯定的,而且全程知情,也稍微有点葛江奇是为了讨好自己、或者说讨好谢家的自觉。
“到了。”
俞青垣并不作答,只是收回视线,平静的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无所谓害怕,也无所谓后悔。
于是,谢屿也就跟着长松了口气。
他生怕宋知简的死会在二人间留下一根永远无法拔除的刺,甚至连一丝丝的阴影都难以忍受。
那样的家伙,明明就该生活在下水道里,即便死了也该烂在角落,怎么配沾染上不该沾染的人?
他这么想着。
随着掉漆的栅栏被抬起,车子缓缓驶入一个老旧的小区,楼房低矮,道路不算很宽,将将够容纳一辆车左右,还总有带着小孩的老人穿行而过,时不时停下来围观。
谢大少脸上刚刚舒缓的表情瞬间又是一僵,看了看后视镜,差点裂开。
妈的走错了?
这什么破地方,能住人?
他看一眼都觉得亵渎,恨不得捧在心尖上的 ……
“咳,那保安是睡着了吧,没有业主投诉的吗?”
然而话到嘴边,最终也只敢暗戳戳的试探,生怕表露出什么异样的情绪。
显然,某人早忘了当初葛江奇划出去用作收买的那二十万,只觉得心上人不食人间烟火的。
俞青垣倒是摇了摇头,没有无视,也没有很热衷于提起的样子。
就这样,车子跟着导航一路直行,最终停在靠里侧的一栋七层小楼面前。
“我把钱转给你。”
说着就要解开安全带。
“等等。”
谢屿眼疾手快按住他纤细的手腕,然后下一秒,直接就被那细腻肌肤上传来的冰凉的触感给惊的阵阵心悸。
“不用,你……”
他赶忙抽回手把空调开到最大。
“你还在想他?我是说宋知简。”
脑子一抽,莫名问出了最想知道的。
然后原地一个破罐子破摔。
虽然在他看来,那种低等的、卑贱的家伙,如果不是用了什么下三滥的手段,根本没有可能成为心上人的“男朋友”。
帖子的存在就是最好的证明。
可大抵每一个陷入暗恋中的青春期少年都会迫切的需要一个答案,即便自幼起就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谢大少也不能免俗。
“为什么会同意跟他在一起?”
“什么……”
未说出的话语尽数湮灭在一阵刺骨的寒意中,比起停尸间门口时还有过之而不及,就像千万根冰针从四面八方涌来,瞬间洞穿他的身体。
俞青垣眼睛睁大,不受控制的打了个冷颤。
“怎么了?”
还是第一次从心上人脸上看到如此明显的情绪变化,谢屿心脏揪紧,连本来要问的都忘了。
“你没有感觉到吗?”
就在这里,就在刚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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