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关难破，攻城只好暂缓，这几日只能在军中等候军医研制出解药，一晃便过去了两日，解药还未研制出来，军中已有不少人因为伤口无法愈合溃烂发炎昏厥，弱些的直接去了，被一卷草席裹起来就地埋在了平城郊外，也算是魂归故里。
刘莽身子壮，这两日却也憔悴了许多，到了晚上更是不愿意再换药，负责换药的士兵拗不过刘莽只能去找赵将军，谢宸恰好在帐中，闻言便跟着来了。
“平日孩子气些便算了，这个时候了还闹什么，该换药就换！”赵将难得动怒，吼了一声。
换药虽然不能让伤口愈合，至少能缓解一二。
刘莽瞥了眼肿胀发紫的肩，“将军，军中的药不多了，将士们比我更需要”
开战太过匆忙，军中的粮草都是平城储存的，医药也是如此，满城的药材要供一万多名士兵用，在援助还没到的情况下必然不够。
一旁的谢宸道：“不缺你一个人的药，换！”
刘莽只好顺从继续换药。
傍晚谢宸去了一趟平城城内，直到天边看不见一丝光亮才回营帐，见百辰在喝粥，他端起碗三两口也喝了一碗下去，“等打完仗带你去吃顿好的，再忍忍。”
百辰叠好两个碗放在一边，“我不挑，能饱就行，如何了，援军还有多久能到？”
“最快也要八日。”
八日。
太久了。
谢宸道：“更糟糕的是军医的解药还没有制出来。”
多拖一日，军中因为此毒牺牲的士兵就越多，此战他手下的兵死伤最多，最心痛的人应当是他了。
百辰没办法做什么，只能抱住他不说话。
战争是最无解的问题，要么战胜，要么战败。
谢宸头埋在他肩上，“百辰，唐骞传信说他回长安了，他要夺皇位，这一仗我必须赢，然后找到木诺和唐珉勾结的证据回长安，洗刷我爹的冤屈。”
百辰一惊，“唐骞！他夺皇位？他怎么会————”
明明唐骞说待在长安太累，想和妻儿在江南过安生的日子，怎么可能会愿意回去。
“我算计了他。”
谢宸声音低低的，“我将唐珉的事情告知他后他也气愤，但没到想取而代之的地步，毕竟先皇这么多儿子，自有别人去讨伐，可我只想让他登基。”
只有唐骞登基他才有更多的筹码可以替他爹鸣冤，也可以保谢家两代无忧。
“我让人在长安放出流言，说江南有新的帝王之星出现，以唐珉的性子绝对会怀疑到唐骞身上，到时候唐骞想躲也躲不了。”
“他知道是你吗？”
“知道，他比我聪明多了，早在长安有唐珉流言的时候就猜到是我的手笔了，今日我收到他的信，他说，知道我算计了他，他不计较，只说长安的事情交给他，让我安心打仗，带着战功回去。”
信息量太大，百辰一字一句地分析和消化谢宸的话。
长安的流言是宸宸放的，山高水远，他是如何操纵的？为什么他日日和他在一处都没有察觉。
一边谋划作战，一边操持着长安的局势，这个人，如今变得深不可测，和书册里那个只知道吃喝玩乐的小侯爷简直判若两人。
“是不是觉得我很可怕，连自己的挚友都能算计，我本来也不想打扰他，可我没办法，只有唐骞登基我才能有靠山，谁登基我谢家的处境都不会变好，人人都担心谢家再次功高震主，只有唐骞不会担心。”
百辰还在回忆这段时间和谢宸的相处日常，试图找出一点蛛丝马迹。
见状，谢宸苦笑道：“你果然觉得我很可怕，正常，我如今比起以前确实变了很多，你若是怕了，可以走，我没事的。”
“我想了一会儿，还是不知道你都是什么时候和长安那边联系的，你白日不是操练就是和赵将军在营帐，晚上都和我在一处，难不成你还会分身术？”
分身术？是什么？
意识到自己说了个谢宸无法理解的词汇，他道：“我就是不明白你什么时候做的这些事，我那么聪明，竟然一点都没发现。”
谢宸忽而笑了，肩上一松，“你竟然在想这个，我也不是时刻都在赵将军帐中，总有零碎时间能做这些事情，我还以为你怕我了。”
百辰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怪你做什么？你做的事情都是理所应当的，别人害了你，你还回去是对的。”
“你们人就是奇怪，总是被一些奇怪的道德束缚，人犯了错就要改，自己不改无妨，可若是这错顺带害了别人，那别人帮他改是对的，唐珉皇位来之不正，天下百姓交给这样的人并不好，你算计唐骞，他都没怪你，旁人有什么权利替他怪你？”
“我总是被你这些奇怪但又有道理的话吓到。”谢宸笑。
“哪里奇怪了？”他说的明明是正理啊。
谢宸又笑了笑，“我何德何能娶到你这样的夫君，又拥有唐骞那样不与我计较的挚友。”
百辰沉下心来又想了一会儿，突然问道：“不对啊，不是说你以前在长安没有几个朋友吗？谁还能帮你在那边传流言？”
“自然不是我的朋友，不过也是对大兴国忠诚的人，可信。”谢宸似乎很信任这人，说话时十分坚定。
百辰点点头，可信就好，就怕不可信耽误了正事。
八日后，朝廷的援军总算到了，援军主将宋石也听说了西突厥城池的机关，也觉得棘手，几名将领在帐内一同商讨破城之法。
宋石道：“机关必定有图纸，若能潜入城中偷到图纸，机关必破。”
赵将军立刻否决，“且不论如今西突厥的人重重把守，就算侥幸潜进去了，谁知道图纸在哪里？”
图纸的位置没人知道，偷图纸的计策落空。
刘莽在一旁坐着，闻言道：“实在不行就强攻，我就不信他能有这么多弓箭，早晚都会有射完的那一天！”
说完他痛得嘶了一声，谢宸道：“你还是别说话了，再说话就回去躺着。”
刘莽这人犟得很，仗着身子比常人壮实硬是撑了十几日，右肩已经肿胀到彻底失去知觉，知道今日援军到了说什么都要来一起商议。
刘莽惨白的唇动了动，憋了回去不再说话。
谢宸突然拱手跪下，看向赵将军道：“将军，末将有一计，只是罔顾将士性命，望将军一听。”
他这猝不及防的一跪让在场的人都惊了。
怎么就跪下了？！
“你起来说。”赵将军抬手扶他，抬不动。
“罢了，你就那么说吧，我们听听。”
“加上援军，我军如今一共有十万人马，只要调一千人马去送死，就能攻下城池，我必能闯进王宫夺了木诺的人头。”谢宸道。
营帐内静默了片刻，似乎是意识到谢宸接下来要说什么，宋石赶紧道：“闭嘴！这种获胜之法怎么能用！”
“那请问宋将军，这机关您要如何破？”
宋石被噎了一道，冷声道:“那也不能用将士的命去换！”
刘莽没听懂，赵将军却是听懂了，他道：“谢校尉，你知道此法若是用了，你会军中的人如何唾弃？”
身为将领，亲手送手下的兵去送死，只为了给身后的大军铺出一条血路。
“总会有人心甘情愿为大兴国赴死，将军，我们存在的意义不就是为了大兴吗？今日不破城，来日西突厥的铁骑就会踏破大兴国的国土。”
“你们在说什么？”刘莽一个莽夫，实在是听不懂他们这些哑谜。
宋石气道：“他的意思是用一千名将士的命去踩机关，堵住城墙上的箭孔，用身体去堵，明白吗！蠢货！”
参军的人糙惯了，粗话常常张口就来，被骂蠢货的刘莽愣了愣，“这样啊........”
“那我去，反正我也快死了。”刘莽道。
“你疯了吧！”
“什么？！”
宋石和赵将军不约而同望向刘莽，谁知刘莽强行露出一个笑容，“我说，我去，我手下还有三百多人，我带着他们去，你们再调几百人一起，够了。”
“够什么够！你愿意你手底下的兵愿意吗？”战死是战死，可主动去找死意义可不一样。
僵持了好一会儿，赵将军道：“我是主帅，我说了算，这计不行！”
一场争执就此作罢，援军到的第二日大军再次兵临城下，发起第二次进攻，然而，这一战更加惨烈。
地上的机关变多了，从箭孔里射出来的羽箭也不只淬了毒，还夹带了火把，一箭射中，不多时便是锥心刺骨的疼痛。
一万人兵临城下，回去的只有六万余人，尸山血海堆积在西突厥都城脚下，风沙一掩，血迹渐散，只看得见沙堆里零零碎碎的红衣盔甲。
五日后，长安传信，长安暴乱，宫中禁军不堪大用，要宋石带兵即刻启程返回长安护驾。
当真是荒唐，这边在和突厥打仗，皇帝却要调人回长安！
营帐里，谢宸将事情来龙去脉告知百辰。
雨季来临，南方涝灾再泛滥，青王唐骞在回长安途中亲自领自己的人马下南救灾，恰逢山崩，险些丧命于洪流之中，带病返回长安后因病无法应召面圣，恰好此时朝中有人参奏青王暗养私军，皇帝盛怒，还未查证便以谋乱之罪抓了青王一家。
斩首当日，民间暴乱，人人皆为青王请冤，见唐骞如此得民心，更是让唐珉担心自己的皇位被“帝王之星”夺去，拗不过民意只得放了人。
隔日派人去查，结果并非是私军，后山里只是一帮美娇娘。
被各种流言冲昏了头脑的唐珉果然应验了草包这个词，冲动之下做的事情都是不得民心的事情。
如今，只要这边战胜从木诺那里找到二人来往的证据就能让唐珉彻底不能翻身，顺势让唐骞上位。
圣命不可违，宋石要带兵返回已成事实，这对平城的局势显然不利，晚间，赵将军叫了谢宸进帐，再出来时便是众位将领一起。
军中很少见所有大人同时肃穆神色出帐，地上躺着的将士们想起身，赵将军挥挥手，示意都不用动。
他看了眼谢宸，谢宸上前一步，“后日宋将军便要回长安，可这里的情况诸位都清楚，等宋将军走了，平城没有赢的可能。”
除了地上躺着的，其他将士们自觉站在一处，他顿了顿，道：“破机关容易，明日我需要一千人马去送死，遇到羽箭不能逃！不能躲！只能往前冲，跑到箭孔面前，堵住箭孔，这一千人去了，必死。”
说完，谢宸泄气，说完那些话已经耗尽了他的力气和勇气，送自己的兵去死，他不愿意，可又不得不愿意。
他也不敢看士兵的眼神。
这时，身侧的刘莽开口，“算我一个，我手下的兵，要去的喊一声！”
沉默不过片刻，底下就有士兵高声大喊，“我去！”
“谢大人，我去！反正我还没娶媳妇儿！我爹娘还有我弟弟！”
“我也去！我这伤一直好不了，既不能上战场又死不了，还不如痛快点！”
谢宸听到了一道熟悉的声音。
“我要去，大人，你教过我们，总有人愿意不顾小家全大家，我爹会为我自豪的！”
谢宸望着陈稳，忽而眼眶一热，这是他手底下年纪最小的兵，性子活泼，他很少让陈稳去前线，基本都在后方，没想到竟然是他手下第一个愿意出来的。
陈稳这话一出，军营里登时就响起一道又一道人声。
“我去！”
“我去，就是以后还请大人帮我把尸体送回家中。”
“我去！”
“............”
除了宋石带来的兵，其他说话的兵谢宸每一个都记得名字，甚至连他们的喜好都记得，今夜过后，都将化作回忆里的一抔黄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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