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总算再次看到了人影，在那座塔下，跪拜着整整齐齐八个巨狼族，他们每两个人为一行，虔诚寂静宛如石像。
烈光中的人影几乎有种不真实的感觉，凯瑟亚不禁感到毛骨悚然，随着距离缩短，幽深而空灵的吟唱声飘散在空气中，又缕缕钻进耳朵里。
那种她无法理解的咒言勾起恍惚的感受，仿佛她正置身于幽暗的宫殿深处，在那轻灵的嗓音中，她却看到翻腾着涌来的刀光剑影，惊人的呼啸溅起烫热的鲜血——
“……你是谁。”
凯瑟亚猛地回过神来。
那八个人已经站了起来，他们手里的权杖正在散发光亮，因为太阳的骤热从宝石里穿心而过。
他们并不看向凯瑟亚，而是把目光凝注在萨切森的脸上，他们非常，非常老，面部的皱纹里夹着陈血一般的咒文。
萨切森从狼背上下来，然后伸手，让凯瑟亚扶着他下来。他如此无波无澜，年轻的巨狼在年迈的族群面前不感到丝毫怯意，他让凯瑟亚站在自己的身侧，却又确保着能在第一时间守住她。
“萨切森。”他回答，声音镇定得显得冷峻了，“我的母亲，南部的大美狄。”
为首的女人微微笑了，她的笑非常老，有种古旧而神秘的意味，“你已经这样大了……仇人的孩子。大美狄还活着吗？”
“她还活着，她正在完成复仇。”
他们左右望着，苍老地讥笑起来。凯瑟亚不知道他们在笑什么，而明白一切的萨切森却没有一点愤怒的神色，直到他们满足地笑完，萨切森才开了口，“我想去绿洲。”
“你连血都带来了。”
“她不是血。”在萨切森这么说之后，凯瑟亚才发觉他们所谓的“血”居然是她自己，“我要带她一起进入绿洲。”
那个垂垂老矣的女人把浑浊的眼睛转向帽檐下的凯瑟亚，“……她快死了，她受了很重的伤。”
“我知道。”萨切森原本低沉的声音里流露出强烈不快的冷冽来。
她仍执迷似的盯着她，张口无声地说了什么，但又闭上嘴，咀了咀自己老迈的牙齿。
“她是一个人类——”年老的女人眨了一下眼睛，露出诡谲的笑容，“不过，我破例让她进去，如果你想带她去绿洲的话，尽管去吧。”
“我们没有血。”萨切森说。
“正如你所说。……但我们绝不会为仇人的孩子提供什么，我们也不会给你更多的时间，在太阳抵达天顶之前，如果你们不进去，那么永远也别想进去了。”
萨切森抬头望向灼灼燃烧的太阳，距离正午不远了，他没有时间再去找一个祭血的人类——而且这也是南部狼族所不愿见到的。
他们并不担心他们俩死在寻觅绿洲的途中，哪怕他流着一半大美狄的血也一样。
“萨……”
“走吧。”萨切森没有让凯瑟亚说完话，只是搂紧了她，他的另一只手拍了拍坐骑的脑袋，“在这等着。”
他们在老人们沉默的注视中向前，当凯瑟亚走近之后，她看到这座石塔上遍布着纵列的石刻咒文，那些蚊虫大小的字眼勾连在一起，从百米之高，一直滑落到泥底。
强烈的日光照得她眼睛发花，因此当她踏进阴影下，便觉得什么也看不见了，里面太深，太暗，像是冰凉、不通风的地窖。
她清晰地闻到陈旧、干涩的淡淡香味，那味道冷丝丝地徘徊在鼻尖，嗅进肺腑就引起心脏的疼痛。
“凯瑟亚？”萨切森听到她发抖的呼吸声。
“……我没事。”
“很疼？”
“不，萨切森，我没事。”她轻轻地拍了拍他的手背，“我只是看不见。”
他们直行了一段路之后，凯瑟亚才慢慢恢复视觉，但即便那样也是很模糊的，她没有野兽的眼睛，只能隐约看到两侧站着蒙面的男女石像。
那石像有五米多高，各式各样的姿势，或倚靠，或探身，或蜷坐，因为太巨大，又非常苍白，像是在隐约发光的雪塑，凯瑟亚不自觉地靠近了萨切森一点，这里的一切都让她感到惊悚。
“您来过这里吗？”她轻声问。
“来过。”萨切森低声回答，“我的母亲在这里生下我，我在五岁时返回阿曼德斯。”
许久之后，凯瑟亚才问，“……为什么？”
“她是不受宠的妾。”萨切森对她解释着，对于凯瑟亚犹豫之后还是问出了问题这件事，他似乎感到非常满意，
“如果没有在那时离开，恐怕她在我出生前就会去世了。”
他看到凯瑟亚略微吃惊地转过来看了他一眼，“您叫她‘大美狄’……我之前以为她是王后。”
“她现在是了，但在南部，她从来都是大美狄。只有在那段刚到阿曼德斯的时间里，她才只是‘美狄尔’。”
萨切森停住脚步，凯瑟亚被他揽着，也很自然地停下了。
“什么是血？”
“站在这里不要动。”
萨切森松开她，一个人向两级台阶上的宽大平台走去，他站在只到他小腿一半高的台边，阴暗的环境模糊了他高峻巍峨的身影，他垂着凯瑟亚看不清的面孔。
凯瑟亚恍若置身于空无的影子世界里，当她回头的时候，她发觉这一路各式各样的石像都转过脸孔，蒙面的巾纱消失了，它们全都面无表情地转过来看着她。
“……萨切森！”恐惧让凯瑟亚惊喘起来，她的心脏跳动得剧烈，这让她痛苦异常。
“别动，凯瑟亚。”她听到萨切森低声说话，而后是剑出鞘的寒亮声音，“别害怕。”
“它们转过了头！”凯瑟亚发颤着悄声说。
“它们看不见你，不要动，闭上眼睛。”
凯瑟亚抽泣似的发喘，那种感觉太诡异，太骇人，石像动弹着，在不知道什么时候转过那张苍白的脸，悄无声息——她迫使自己不要睁开眼睛，而只是在原地发抖。
“很好……不要动。”
她听到泼贱的声音，在如此静谧的时刻，这点微弱的动静是如此使人害怕。
凯瑟亚一下睁开眼睛，她看到萨切森面前宽阔的平台正在散发朦胧的白光，那些光雾气似的袅袅升起，把萨切森映亮——
利剑切开他的手臂，狭长的伤口从手肘根部延到腕前，鲜血正流水一样向下淌。
血液的下落让白雾变得更明亮，萨切森仿佛站在弥漫水汽、热气腾腾的浴池边。太多，太多血了，凯瑟亚连嘴唇都发起荧青的白来。
原来这里需要一个人来放血，但现在他们的身边没有合适的人选，只能由萨切森这样做。
“……萨切森！”
凯瑟亚不知道为什么萨切森露出微笑，那种笑意在微弱而动荡的光亮中不太明显，她不知道他为何而笑，更不知道自己的神情如何，她只是看到了太多血。
过量的血液让她晕眩，就好像萨切森的手臂上有一道奔流的红河。
当一丝哼唱从身后飘来的时候，凯瑟亚满怀惊惧地回过头——那些白色的石像慢慢张开了嘴，不同的音色如同灵魂游弋而出，虚渺地悬浮在半空，勾起头皮发麻的悚然感。
原来他们在外听到的歌声是由他们发出的。可这画面是多么让人害怕，石像的口中涌出淡淡发光的雪白歌声，面孔却还是那样，不会眨动、死气沉沉的眼睛，毫无表情地发出惨白又空灵的吟唱。
地面微弱的震颤吸引去了凯瑟亚的视线，她垂下眼睛，却随着逐渐恐怖的震颤而抬起眼睛，这惊动一切的动静是从萨切森脚下的平台发出的。
当她的视线凝在剧震中的萨切森身上时，她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已经单膝跪了下去，正把没有出血的手摁在剑柄上——因为有蛇！带着花环的尖头蛇咬在他长长的裂伤中间，它只有两个指节粗，却长得惊人，凯瑟亚看到它的后半截身子隐没在平台下——
她再也没办法光站在这里。凯瑟亚向平台快步而去，她每临近一步，就感觉震动在锐减，然而更多的蛇头却忽然冒了出来，弯曲着看向她。
心如擂鼓的惧意把她抓在掌心，可她微微抿着唇，一步不退地踏上平台。
蛇类的行动速度实在太快了，几乎在眨眼的瞬间它们就毒丛似的涌到她的身前，蛇信弹缩着，灰白的地砖被它们覆盖得一点也无法看到，只有轮替起伏的蛇身在扭动。
它们并不再靠近她，但却都用那三角头上的花白眼睛注视着她，凯瑟亚扫视了它们一圈，如果放在过去，她一定没有这样的勇气，可她不知道为什么，害怕到极致的那种麻痹感却被涤净了。
心脏安稳地一下、一下跳动着，她的目光停在萨切森身上，他也许是想叫她不要靠近，但剧毒所带来的痛苦让他无法开口，铁青的脸孔上覆满了冷感，汗水成流而落。皮肤表上的血管都鼓了起来，像是某种疾病发作那么痛苦一样，他粗重、竭力地喘息着。
凯瑟亚迈步向他走去，在她踏下第一步的时候，落脚的地方空了出来，而蛇群依旧紧盯着她。
她走到萨切森的身边，就像在花色的翻涌涡流中伫立那样，她稳稳站着，把手伸向那条紧咬不放的蛇。她意识到自己的动作，这一切都不可理喻，可她如此自然地做了，不假思索。
那条花环蛇在她触碰到之前松开嘴，掉进蛇丛里。
蛇群如潮水般溯洄平台的缝隙里，凯瑟亚抵住靠向她的萨切森，垂头看他可怕的伤口，伤口里的鲜肉泛出深绿的颜色，不再出血，仿佛裂口中是一泽让人无法细看的腐烂泥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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