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莲月包子还没吃完，参念就招呼老板把素包子、肉包子各打包一屉带走。
她虽然不舍外面处处的热闹喧嚣，但也知道这份得之不易的自由是有条件的。
那就是，在不触碰参念的底线的前提下。
“走了。”
参念带着季莲月离开，两人转身前，与一个刚来到店铺的小孩擦肩而过。
——赫然就是季白晓。
参念这么急着走，就是因为提前注意到了季白晓的存在，才拉着季莲月离开。
季莲月没能看到对方。
由于他杵在中间把两人隔开，又刻意隐藏了双方的气息，故而这一瞬间，无论是季白晓，还是季莲月，谁也没发现擦肩而过的故人。
参念暗自不爽。
灵犀宗、沉香堂这两个宗门离得并不远，他的菩提谷几乎就处于两者中间，之前考虑到去沉香堂附近的地方会被熟人认出来，才选择了这个离灵犀宗不远的城市。
偏偏季白晓也出现在这里。
真是见鬼！
双方万一相互认出对方来，肯定会给他带来不小的麻烦。
“老板，来一份肉包子。”
季莲月觉得身后的声音有些耳熟，正要回头看，就被参念摁着脑袋上剑遁走。
“师父！”季莲月甩了甩脑袋，面露几分恼色。
他又干嘛！
“回去了。”参念装作无事地把手松开，季莲月很快就忘了刚刚的小插曲，只当他又犯神经。
......
“师父！”
菩提树下的少女如往常一样来到此处，抬起胳膊拉伸了一下，突然双目圆睁，不可置信地看着点缀在枝叶中如红宝石般的果实，惊呼出声。
参念听到她的呼唤，几个呼吸间就出现在了季莲月身边，看向她手指的地方，也只是抬了抬眉，并不意外。
这是季莲月来到菩提谷的第九个年头了。
当年的那个瘦小的乞丐，如今成长为了亭亭玉立的高挑少女。
她的长相在美人如云的修真界只能称得上耐看，可是身上焕发出的活力带给她几分修真界罕见的烟火气儿，衬得她的五官愈发生动，那股气质可不是寻常的修士所能具备的。大部分的修士，早已在追寻大道的修真界被磨平了个性。
修士在筑基期可选择驻颜，但是季莲月筑基的时候年纪还太小，便决等长大再看，那样可以将岁月定格在她自己最喜欢的一个时间段。
参念收回目光，他的徒儿近日才刚刚突破了金丹期，血菩提也结成落子，对他来说可谓是好事成双。
“算算时间，你也要及笄了，为师要送上一份好礼。”他话题跳的太快，季莲月愣了一下。
凡界女子满15岁为及笄，可是或许是因为在这修真界性别对于修者来说于修炼一途并无分别，故而女子及笄与男子及冠同岁，均是双十年华。
每年生日，参念都会给她送上一份生日礼物，有法器，有宝衣，有佩剑，有储物袋，季莲月早早习惯了，也没多好奇他所说的及笄礼。
倒是她看着参念眉眼舒展，似乎心情很好，不由得好奇，“这菩提树结子，师父等了很久？”毕竟平常，她见的挂在参念脸上最多的就是一副懒洋洋的表情，要么就是笑意不及眼底的假笑。
参念隐去了笑意，沉沉地看着菩提子。“整整339年。”
“菩提树与我要炼的一蛊有关。此蛊名曰‘血菩提’，需在鲜血浇灌的菩提树上寄居339年方可成熟，蛊虫傍树儿生，只有成熟之期，才会化作菩提子的样子。”
季莲月第一次听到他给自己讲起这菩提树的事，她直觉这跟她师父的过去有着深切的关联。
参念甚少表露自己的心声，把自己藏得极深。相处多年，季莲月也摸不清他的性格，只能用一句喜怒不形于色来形容。
“...炼成血菩提，可以在一炷香时间内，临时将宿主的修为提升一个大境界，但是...”参念没有继续讲下去。
提升修为么？还是一整个大境界。这种逆天效果，怪不得花费了参念这么大精力。
季莲月竖起耳朵，见他突然止住了话题，也知道接下来的事要不就是他不愿意讲，或是自己不能继续往下听。
她不再深究，自然而然转移话题，“师父，你说要给我生辰礼物又是什么好东西？”
参念摩挲了下自己的下巴，高深莫测的样子，卖了半天关子，到底最后也没有告诉季莲月。
“你生辰那天会知道的。”
......
云霞刚点亮了天边一角，整个天空暗与炽色相交织，剪出了参念的背影，不过那逆着微光的剪影与其他时刻的他也并没有什么大的区分。
——黑发，黑衣，随时要隐没于阴影后的背影。
他站在树下。
“你来了。”
参念没有转身，他的声音很低，轻的像自言自语。
季莲月默默上前。
参念转身，他手里拿着一个石匣，季莲月一眼就认出了那是个蛊。
随着朝阳慢慢升起，参念的脸也变得清晰起来，他的五官在光影的作用下，被树的枝丫分成了一块块的。
显得他的表情分外鬼魅。
季莲月常常觉得他有时跟男鬼似的。
他把石匣递过来，季莲月看了一眼，就知道这个里面装着的肯定就是参念给她准备的所谓好礼了。
“这是什么蛊？”她还是问了一句。
如果不问这一句，她猜测参念就会像往常一样把东西塞给她，二话不说，然后轻飘飘地离开。
不对，他会说一句“生辰快乐”然后轻飘飘地离开。
是的，参念话并不多。大部分时间里，两个人除了教学环节以及互相找对方的茬之外，都相当沉默。
参念要是话多了，那才反常。
季莲月回想起有一次，参念一周内让她背下本药经。但是才过了两天，他就说要带她实地抽查。
她怎么可能记得全？
但是参念这个疯子才不管，他一向随心所欲。
见她出错，他也不说什么，只是让她亲自尝一遍认不出的草药。
中毒了，他就给她解毒，直到记住为止。她还记得那段时间学习学的小脸发青——吃草药吃的，整个人就是一个行走的元素周期表。
后来教她基础药理的时候，参念又爱上了cosplay。他每周扮演一个杂难疑症的病患，让她给自己诊断病情，说是实践出真知。
然后呢，他再按照季莲月给出的方案治病。
季莲月起初赶鸭子上架，治“死”他不少次，每次她把“病人”治“死”了，复活后的参念就质问她是不是故意的，是不是早就想欺师灭祖了。
季莲月倒是想！
每次行医的过程也相当逼真。每个躯体反应、肌肉挛缩的状态，甚至脉象，参念都能模仿的像真的一样，照本搬科过来，症状表现的是一点不含糊，连死亡呈现都处处是小细节。
季莲月问他是怎么演的这么像的，参念沉吟了一会，“都说了实践出真知了。”
实践出真知？
…好家伙，眼前这位是活阎王啊。
还有，季莲月记得她刚开始练体那会。刚刚入道的他不久就因为淬体疼的受不了，跑去问参念，自己能不能体修转职医修。
体修就是要将自己的每一处肌理骨骼，从外在的皮肤到深处的骨髓，用灵力将其淬炼成钢筋铁骨。
不那么抽象地讲，也就是从微观角度上反复用灵力打碎了自己的身体再用灵力修复。
她有限的词汇储备库里只能用抽筋拔骨来形容练体的过程。
参念问她为什么不练体修。
季莲月说太疼了，不是人能受的。
参念没有同意。
他说，她给出的这个理由不够有说服力，至少不能说服他，“这个心法我和你一起练。”
“...啊？”
“怎么了？你不是说这个疼不是人能受的吗，为师证明给你看，疼不死人。”
“有没有一种可能师父你不是人。”季莲月挠挠头。
“再说了师父你受的住，关徒儿我什么事啊。”
还在嘴硬。
参念嘴唇翕动了一下还是忍住没骂开口，下一秒笑容变得很和蔼可亲，眼睛却危险地眯了起来。“...季莲月，趁我还在笑的时候继续练。”
“嗯嗯其实好像也没有那么痛啦。”
救命遇到疯子了！
季莲月当下反抗是不敢反抗的，只能事后对着参念阴阳怪气。
“师父，昨日有打喷嚏吗？”
因为她一直在心里骂他。
参念斜睨她一眼，没有搭理，但是她这么一说之后，莫名鼻尖泛痒，遂打了个喷嚏。
参念打完喷嚏，看着眼前笑的莫名其妙得意的季莲月突然有点碍眼。
“你背段足厥阴肝经穴位来听听。”
“？”季莲月骂骂咧咧地走了。
诸如此类事件还很多。
总之季莲月是觉得此人相当神经，不定时发癫，不过她这么多年也把自己调理习惯了，两人一起发疯。
回忆完在菩提谷待的这些年，季莲月不禁猜测眼前的石匣会不会也是什么发疯产物，还是向参念问了一嘴它的作用。
参念漫不经心地说：“这个，可是能够救命的好东西。它是我自创的蛊，名曰‘三生莲’，三生万物的三生，你名字的那个莲。”
季莲月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心脏露了一拍，不是因为参念以她的名字为蛊名，而是听他说这东西能救命。
能救人性命的蛊虫，之前闻所未闻。
但是，想必是分外珍贵。
“宿主濒死，蛊虫会吃掉其心脏，自己代替成为新的心脏，这个阶段耗时三天，期间，会进入假死状态。除非假死状态被打断，宿主才会彻底死亡。即使元婴被人捏碎，也不会死亡。”
“你可还记得天灵、合谷、大椎？”参念突然开始随机抽查了。
季莲月正听得津津有味，闻言嘴角抽了抽，无语地指了指自己身上的三处穴位。
参念满意地点点头，“不错。”
“新长成的心脏会留下三个子蛊，分别前往宿主的天灵，合谷，大椎处，此为‘三生’，子蛊会不断吸收灵力供养心脏。至于这个问题怎么解决...还没有研究出来。我想着要赶着你的生辰作为礼物，便做的匆忙了些。”
“为师不在，此蛊就是你最大的保障。”
季莲月的心脏闻言颤动了一下，“师父...”
她不像这个时代的人，觉得什么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所以她对参念也没有什么特殊的依赖。但是此时此刻，季莲月确实因为参念的这句话触动了几分。
虽然她并不清楚参念找自己当徒弟是为了什么，但是平心而论，他待他也算尽心尽力。
她成为参念徒弟的这九年间，从来没有哪个时刻后悔过自己当初的决定。
“师父，你顶多就比我老了点，又没有死，怎么会不在。”季莲月像往常一样调笑着，参念却没有像往常那样满不在乎地笑着。
他今日状态不对，没有笑意掩盖的瞳色显得格外的幽深。
季莲月正奇怪他的表现，不过目光扫到他手中还举着石匣等她接过，就伸出了手。
咦...？
头好晕。
一阵天旋地转，季莲月感到参念扶住了她。
她想道声谢，却慢慢模糊了意识。昏迷前她对上了参念的视线，那双眼倒映出她此刻的模样，就像任人宰割大的羊羔。
......
眼前一片黑暗。
季莲月是被痛醒的，她感觉全身发麻，就像有密密麻麻的虫子在身上啃噬，她意识彻底清醒了过来，但是睁不开眼，全身也动不了，就像鬼压床。
无论怎么调动着肌肉，也是徒劳。
季莲月感觉有人把她的储物戒取了下来。
是参念。
“师父？”
她听声音，感觉到参念往里面放了什么东西，随即又把戒指戴了回去。
“你今日及笄，刚刚还没来得及说一句生辰快乐。”果然是参念的声音。
可是季莲月闻言却没有得到什么安慰，只感觉如陷入冰窟一般。
他肯定对自己的身体做了什么。
“你对我都做了什么？”她声音沙哑，语气还算平静。
“是血菩提，这是最后一步。你且忍忍，很快就会过去的。”
参念的声音比起平常好似多了几分柔和，“你是体修，身体格外强健，只需要运转心法，血菩提对你造不成什么影响。待会我会封闭你的五感六窍，只留口窍。你有什么需要的，都可以告诉为师。”
体修...原来从那么早他就计划到了今日。
他演技真好啊。
“我需要你放我走，你做的到吗？”
参念不答。
季莲月几乎想笑，笑自己把人想的太善，怎么当初就那么轻易地把选择权交了出去；笑自己把参念真的当作了自己的师父。
参念心机算尽，从九年前就开始步步铺垫，每日让她喂血，使血菩提习惯她的气息，都是计划中的一环。
可是偏偏为何选中的是她？
大脑飞快运转，思考让季莲月身上的疼痛暂时被忽略。
是因为她的年纪？还是天赋？
他利用自己炮制蛊虫，貌似也并不需要她的配合。
难道她还要夸赞这个刽子手倒是有几分人道主义，明明可以直接迫害她，这九年却一直在温水煮青蛙，让她失了警惕？
她想嘲讽一笑，这么想着，就笑了出声。
“师父好算计啊。”
参念沉默着，并不否认。从四百年前，他就步步算好了炼制血菩提的计划，只是最后最关键的一环，一直没有合适的人选。
眼见菩提子即将落地，他只能勉强在沉香堂众多弟子中挑选了一个天赋最出众的，沈同方。
可是没料到那沈同方去了凡界历练后就失踪地无影无踪，没随其他弟子回来。
他必须再找一个替代品。
他与季莲月无冤无仇，是她在这个恰到好处的时间节点出现。于是她这颗棋子，他顺势执起。
这一刻，参念等了太久，他等不起了。
他承认自己起初把季莲月收为自己的徒弟，确实纯粹只是计划中的一环，让她配合自己修体，才能成为炮制血菩提最好的容器。
而后面教她别的东西，他擅长的医和蛊，还有其他什么杂七杂八的，倒也不是出于惺惺作态的愧疚，而是...不知不觉就那么做了。
这九年间，参念将一半的自己被抽离出来，冰冷地看着自己按照计划步步行事，而另一半的自己与季莲月扮起了家家酒，仿佛自己真的成了什么好师父一样的角色。
他想，就算再给自己一次选择的余地，当初他也还是会毫不犹豫地利用季莲月达到自己的目的。
就像他现在做的一样。
参念闭目，他捏紧了手心，他不后悔，也不能后悔。
他把季莲月的双眼率先封住，也是怕自己对上那双眼睛会动摇。
再次睁眼，参念脸上的表情已经恢复了如常。
漂亮的五官隐没在阴影处，黑暗快要将他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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