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行至一处人烟稀少的郊区公园,此时距离目的地还有四五公里。黎简将车泊在路边,才注意到自己全身在微微发抖,她已想不起一路是怎么开过来的,后知后觉地有些害怕。
手机连续传来“叮”地两声,她没有看清就点开了。
季遥的声音在密闭的空间显得有些低沉,语调却很轻快。
“午饭怎么吃的?我们……单位附近新开的甜点铺,同事们都夸味道不错,我拍照发给你了,你看哪些是你喜欢的口味?晚上下班我捎回去。”
他第一次传这种日常的语音给她,以往无论大小事,要么是简短的文字消息,要么直接就打电话。黎简无意识地,又点开听了一遍。
然后是第三遍,第四遍。
第六遍时,她一下痛哭失声。但只五秒钟,便将泪水收了回去,仿佛刚刚只是打了个喷嚏。接着她开始低头打字。
“回我妈家了。”
“不要太甜的,你看着买,别太多,不然浪费。”
“还有,”她顿住思考了一瞬,删掉了那两个字,按下语音键将手机举在嘴边。
“那个,我下午不去医院了,我想你哪天再有空,陪我一起去。下午朋友又约我出去玩,还是昨天那位。不确定什么时候回家,估计是吃完晚饭再回。你今天如果下班早,就不用等我吃饭了啊。”
发过去后她重新听了一遍,才察觉结尾的语气又轻又娇,想要撤回,季遥又发来一条很短的语音。
“也好,”他似乎带着笑意,“下周应该没问题。”
收拾好心情,黎简重新启动了车子。
和苏茗筱约好的五点碰面,算上剩下的路程,还有两个多小时的空闲,她便用导航搜了目的地附近的电影院,想随便找部片子来打发时间。
正值周末,看电影的人倒是不少。且她买的场次影厅很大,因此找座位时眼花缭乱,差点绊倒,还好有人扶住了她,恰恰旁边就是她的位置。
她低声道了谢,在影片开头的音乐声里摸索着坐下。
没想到才过二十几分钟,脑子就开始犯困,于是她拿出手机,定了震动的闹钟握在手里。
眯了不知多久,黎简脑子里全是乱七八糟的画面,她睁开眼睛,深深叹了口气。
余光捕捉到方才扶她的观众转头轻笑了一下。
“好烂的电影,是吧?”他悄声说道。
对方口罩包着大半张脸,闪亮的双眸在暗光下传递着模糊的笑意。她有些尴尬,只好也笑着回应。
“确实。”然后猫着腰起身,准备离开。
那人嘴上吐槽着,看她要走却很诧异。
“不再坚持坚持吗?据说后面特效还挺酷炫的。”
她点点头。这一场大多都是年轻的观众,她干的虽然是办公室的工作,但日常出入于校园,也多少见识过大学生追星的热情,担心周围有电影主演的粉丝,说多了不太好。便匆匆从他身前挤过去了。
出来后她正愁无处可去,遥遥望见商场三楼有个书吧,心下一松,移步朝那里走去。
一个多小时后。
黎简从书吧一个安静的角落里站起,想要结账走人。
收银处的店员细心地将她要买的书连同周边装袋,她接过来时,听到排在侧后方的人欢快地说了句,“嗨”。
她扭过头,左右扫视了几下才确定他是在跟自己打招呼。
“不记得啦?‘好烂的电影’?”
黎简这才反应过来。明亮的光线下,口罩男的眉眼清楚了许多。她多瞧了几眼,觉得好像在哪见过。
“原著是不是比电影好看?”
他的目光落在黎简手中的袋子上,“我刚进来时,瞅你看得挺入迷。”
她举起小票,“嗯,比电影票钱花得值些。你要不要来一本?”
他笑出声来,“我家里有典藏版的,还有作者亲笔签名的版本,都翻烂了。”
“看来你很喜欢这本小说。”黎简说着往外走。
“是啊,没想到电影改编成这个鬼样子。”他和她并肩出去,语气惆怅,原本舒展的眉毛微微拧着,显示出一目即了的痛心和愤慨。
她本来社恐,更不愿跟陌生的异性多聊,见状敷衍地安慰道,“已经这样了,那就再多看几遍小说,用美好的想象取代今天糟糕的回忆。”
他们站上了扶梯。
那人身子微微侧向她,她也不经意抬头,两人刚好对视了一眼。
“你说的还挺有诗意。”
她不好意思别过视线,“生活嘛,有太多没法驾驭的东西。事与愿违的时候,就靠想象力去战斗咯。”
“有道理。”他亦垂目思考,点头表示赞同。
刚下扶梯没几步,黎简心想这自来熟会不会继续跟着自己,瞧见他善解人意地歪歪头,“那就不耽误你啦。拜拜。”说罢潇洒地转身,朝着和她相反的方向走了。
黎简如释重负,向商场后门的停车场走去。
一个熟悉的声音亲昵地叫出她的名字。
“你……”
她望着几米外拖着小碎步奔向她的女人,一身半礼服半休闲的纯白长裙,衬得她腰高腿长,波浪卷发随着步伐忽隐忽现地摇曳于颈后,比之昨天,更加风情万种,妩媚冶艳。
过往的三两行人不自觉被吸引,频频投来克制的痴望。
苏茗筱来至对面,“真是默契,我正想你绕个路来这一趟。”她伸手捏住她的脸。
“发什么呆呢?”
“色迷心窍了。”黎简收起恍惚,拿开她不安分的手,“还以为做梦见到天仙。”
“少来!别以为嘴甜我就原谅你。”
“我怎么了啊?”她瞪大眼睛,一副懵然不知的无辜神态。
“还怎么啦?”
苏茗筱将她从上往下扫视一番,佯嗔道,“我今天带你去认识新朋友哎,你好歹打扮打扮啊。”
黎简闻言了然,“果然是陷阱。”她作势要走,胳膊被一把拉住。
拉她的人谄媚赔笑,“不使点手段,能把你骗出来?”
“你知道我会上钩?”
她认命地被拉着走,不知要去哪里。
“当然。”
苏茗筱转头回了个wink,“因为你是心软的神呀。”
最后她们走进楼上一家服装店,迎上前的店员还没开口,听见自家老板干脆利落的指令。
“我闺蜜,一会儿也去MF,半个小时,想办法让她的美貌超过我。”末了摆摆手。
“算了,超过对你们来说太为难,勉强跟我一样就好了。”
店员姐姐笑着引她到里面的化妆间,黎简被摆弄的过程中才知道,她们是新开的私人造型品牌,一次服务起码要上千。
得知价格后她无语凝噎,心想苏茗筱真是疯了。
在外面等候的女霸总接了几通工作电话,听见下属前来汇报,“好了。”
她绕着人转了一圈,明显对改造后的成果非常满意。
“人靠衣裳马靠鞍,现在顺眼多了。我昨天就想吐槽你的衣品来着,还有好好的一张脸,天天素面朝天的,你是有什么心事嘛我的阿黎?”
黎简自重聚后在她面前一直温温吞吞的,此时方被激起性子。
“我看是你有心事才对。去个酒吧而已,至于这么夸张。”
苏茗筱拿起包示意旁边的姐姐把大衣送过来,“先穿上,到车上再脱。还有——”
她凑近几步,整个人现出一种精神抖擞的神秘。
“那里可不只是酒吧而已,还是我的战场。”
怕人多不好停车,她劝黎简坐一辆车过去,届时如果累了或者想走,就让司机还将她送回这里。
黎简答应了,同时对苏茗筱的阔气有了更深刻的体会,甚至开始好奇她嫁的人究竟是何方神圣,会不会其实在新闻中见到过,继而又为这种无稽的猜测感到好笑——
作为穷人,她对有钱人世界的认识实在肤浅。
等到了地方下了车,黎简才发觉她错怪苏茗筱了。
虽未到营业时间,但那栋靠江而立,充满先锋气质的建筑物在暮景残光中已开始流金溢彩,门前也挤满了香车宝马,热闹非凡。让她不由自主想起,一位美国小说家在其名作中描绘的场景,主人公于豪宅深院中夜夜设下奢侈飨宴,只为引诱昔日恋人前来叙旧。
而此情此景,稍一晃神,还真能给人衣香鬓影,纸醉金迷的错觉。
还好身边的富婆有先见之明,没让她灰头土脸地现身于此。
“打着全城最大酒吧的噱头,今天刚开业,只有带邀请函的才能提前进去。”苏茗筱嘱咐完司机,转过来看向她。
“放心,外面这些大都是来打卡的游客,里面其实没这么多人。”
她似乎看出黎简社恐发作引发的踟蹰,口气正经了许多。
“不过我估计会来很多城里的公子千金。这儿的老板我打过几次交道,惯爱用那些人撑场子。你个已婚人士,如果不想被搭讪,亮出这个就好。”
说着往她左手无名指上套了个亮闪闪的戒指,比昨天餐厅见到的还要晃眼。
她忍俊不禁。
“你说这里是你的战场,那我是什么?你的哨兵?”
到现在她都没问苏茗筱带她到这里来的真实目的,只隐隐猜到背后绝非像她说的,认识新朋友那么简单。
但她对她的信任是天然的,因此并未怀疑过,她会有心陷自己于不利的境地。
苏茗筱没正面回答,挽着她一脸庄重。
经理亲自在门口接待的来宾,寒暄过后便召来侍应生带人进去。
黎简跟着人往卡座走,一路过去见气氛静谧恬适,还有几桌在用晚餐的客人,整体感觉和昨天差不多,便略略放松。
“你饿吗?”
她们坐下后,侍应生递过菜单。
黎简摇摇头。
“乐队表演七点以后才开始,不饿的话,咱们就先坐一会。”苏茗筱将刚弯腰时堆在胸前的长发甩到背后,随意地向四周张望几眼。
“那就,两杯香槟?谢谢。”
服务员应声离开。
“在找人吗?”黎简注意到她的眼神仍有意无意地掠视过其他地方。
“啊,”她心不在焉地收回视线,不甚自然地笑笑,“我是纳闷,如此重要的日子,怎么没见大老板出来接客。”
“大老板?那刚刚的经理是……”
“哦,你说陆栩啊,他就是个打工的。”苏茗筱轻描淡写道,甚至带了些鄙夷,“一朝翻身的看门狗,还没登基呢就开始拿鼻孔看人。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偌大的产业是他名下的……”
“小点声吧。”黎简阻止她说下去,“毕竟在人家的地盘,被听见了不好。”
“呵,听见就听见。”
被劝诫的人来了劲,“像他这种拜高踩低,唯利是图的人,我都是光明正大地鄙视。你不知道,以前我还是我老公助理的时候,他可没少给我苦头吃。现在无非是瞧着我有资源可用,才装得客气。”
黎简遂闭上嘴巴。侍应生端上她们刚点的酒。
她下意识轻抿了一口。
苏茗筱瞧见她的表情,不觉莞尔,“喝不惯?”
“我一向觉得酒就没有好喝的。”她放下杯子。
“陆知嘉听到你的话又要犯职业病了,这可是他专门为VIP预留的Vintage,你刚喝那一口,估计值两张毛爷爷。”
黎简倒抽一口凉气,扶酒杯的手像被烫了一下,给对面逗得乐不可支。
“陆知嘉就是这儿的大老板?”
“嗯。”苏茗筱笑容未褪,亦举起酒杯,饮姿风雅。
“他原来在国外做葡萄酒生意的,前两年才回来,这人有意思得很,比他那个旁门左道的弟弟强,我老说他根本不适合做商人。等你见到就知道了……”
“苏苏。”黎简轻轻叫住她。
“你真的跟以前很不一样了。”
苏茗筱神色微冷,对上她平和探究的目光,须臾缓声问道,“你在讽刺我,还是可怜我?”
“你这样想?”
黎简一时怀疑自己刚刚的语气是否出了问题,明明她昨天说过差不多的话。
倏忽反应过来,这么多年过去,那个曾伫立于二楼窗前沉思的女孩,其实并未丢掉骨子里的敏感。
“都不是。”她注视着好友。“昨天你问我的问题,我现在可以再次回答你——”
“我羡慕你,由衷地羡慕你。如果你还怀疑我在讽刺,那我可以说得更详细些。”
她诚恳而真挚,“我羡慕你自信明媚,敢怒敢言,想要的都能靠自己争取。我知道,到今天这一步,你一定吃过我无法想象的苦,也受过我不能理解的委屈,将过去的自己打破重塑,不是谁都能做到的壮举,那需要极大的意志和激情。可现在,我看到一个如此昂扬的,像个打了胜仗凯旋归来的骑士,如此地意气风发,如此地有战斗力。你不知道,我多开心。”
“……过去几年,我大部分时候过得都像温水青蛙,对什么都提不起劲,生活于我是灰色的,每天按部就班的生活,不过是行走于正常人世界的通行证罢了。而你,时隔那么久又重新出现在我眼前的你,就像一团纵情燃烧的火焰,一下子点亮了我的眼睛。昨天乍见到你时我就在想,我怎么会那么蠢那么傻,说不联系就不联系了,若不是你还记得我,我差点就失去一个热烈而生动的朋友。”
苏茗筱听到一半时,就把头扭到了一边,鬓旁的几绺秀发没能遮挡住她潸潸滚落的眼泪。
几次张口想要说什么,都没能成功。
黎简停下后,从包里抽出纸巾递给她。
“真讨厌……”
感动到快要失态的人用纸巾粗粗揩了揩面庞,怕被看见,故意往卡座靠墙的一侧挪了挪。
“妆都被你搞花了。”
“……精彩啊精彩。”
从卡座的视野盲区突然冒出一张脸,活泼而机敏。
“我说Vicky,你哪里认识的文学家朋友,讲话像做诗?”
穿着花蝴蝶西装的男人屈身坐在了黎简旁边,向她伸出右手。
“你好啊,陆知嘉。”
“很高兴认识你,小黎同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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